摘 要:司馬長風曾在《中國新文學史》中認為魯迅不喜歡他的《阿Q正傳》,這一觀點曾引起一些學者的質(zhì)疑,但是都沒有提供很有力的證據(jù)予以反駁;因為魯迅并沒有在任何場合表明自己喜歡或不喜歡《阿Q正傳》。但是,通過對《魯迅全集》中有關《阿Q正傳》的言論進行統(tǒng)計可知,無論是魯迅的公開言論,還是魯迅的私人言論,《阿Q正傳》都是一個特殊的存在,魯迅談論《阿Q正傳》的次數(shù)都是其他小說無法比擬的。由此可以肯定的是,魯迅無疑是很喜歡《阿Q正傳》的。
關鍵詞:魯迅;《阿Q正傳》;副文本;《魯迅全集》
香港著名文學史家司馬長風在其《中國新文學史》上冊第八章“魯迅小說——一枝獨秀”中有“《阿Q正傳》的再評價”一節(jié),從五個方面對《阿Q正傳》進行總體評價:一、引用陳西瀅、曹聚仁的話證明《阿Q正傳》的不朽;二、舉了兩個例子說明《阿Q正傳》中有“不必要的滑稽”;三、從三個例證說明魯迅本人不喜歡《阿Q正傳》;四、從三個層面說明《阿Q正傳》的缺陷;五、從《阿Q正傳》寫出十一個方面的“中國民族的劣根性”說明它受歡迎的原因。[1]
盡管大部分研究者都認為《阿Q正傳》也存在缺點,但是它已被公認為魯迅的代表作,因此,司馬長風關于“魯迅不喜歡《阿Q正傳》”的觀點最為惹眼也最受關注。當時即有好幾位研究者發(fā)表文章質(zhì)疑司馬長風這一觀點,比如高信《“魯迅不喜歡〈阿Q正傳〉”質(zhì)疑》[2]、周正章《魯迅認為〈《阿Q正傳〉根本不是他的代表作嗎?——評司馬長風著〈中國新文學史〉中的〈《阿Q正傳》的再評價〉》[3]、周桂榮《“魯迅不喜歡〈阿Q正傳〉”嗎?》[4]等。遺憾的是,綜觀幾位研究者的論述,他們并沒有拿出有力的證據(jù)證明“魯迅喜歡《阿Q正傳》”或反駁“魯迅不喜歡《阿Q正傳》”的觀點;而后來的研究者面對這個問題,也似乎不謀而合地一致認為“魯迅喜歡《阿Q正傳》”。但是,魯迅本人并沒有在任何場合明確表明自己喜歡《阿Q正傳》,這就引起不少學者的注意。筆者將從司馬長風所舉三個例證以及其他質(zhì)疑觀點、魯迅對于《阿Q正傳》的公開言論、魯迅對于《阿Q正傳》的私下言論等三個層面,探討魯迅本人對于《阿Q正傳》的真實態(tài)度。
一、對司馬長風的辯駁
司馬長風對于“魯迅不喜歡《阿Q正傳》”的觀點,擺出了三個例證。第一個例證是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的話:“魯迅于一九一八年五月起,《狂人日記》《孔乙己》《藥》等陸續(xù)出現(xiàn)了。算是顯示了文學革命的實績。(注:此處刪掉了魯迅原文200字左右)此后雖然脫離了外國作家的影響,技巧稍為圓滑,刻劃也稍為深切,如《肥皂》《離婚》等,但一面也減少了熱情,不為讀者們所注意了?!濒斞冈谶@段話中沒有提及《阿Q正傳》。第二個例證是《〈吶喊〉自序》中只提到《狂人日記》和《藥》這兩篇小說,沒有提及《阿Q正傳》。第三個例證是魯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中只收錄了《狂人日記》《藥》《肥皂》《離婚》,沒有收錄《阿Q正傳》。司馬長風認為第三個例證最有力地證明了“魯迅認為《阿Q正傳》根本不是他的代表作”[5]。對于司馬長風的三個例證,高信等三位研究者曾予以一一批駁。
針對第一個例證,高信首先指出了司馬長風的一個錯誤,認為司馬長風把《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和小說一集的編選者弄錯了——其實司馬長風并沒有弄錯;并且,在高信看來,《〈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中提及的小說《狂人日記》《孔乙己》《藥》,僅僅是“純按作品寫作與發(fā)表前后排列的”。雖然事實即是如此,但這不是一個有力的證據(jù)。周正章、周桂榮也給出有力的反駁。他們都指出司馬長風的引用不完全:司馬長風把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原文“在這里發(fā)表了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的,是魯迅。從一九一八年五月起……”這句話中關鍵的第一句刪掉了,所以就忽略了“在這里”指的正是這篇“導言”第一段中所說的《新青年》。魯迅在第一段中主要針對《新青年》這一刊物的貢獻而言,《狂人日記》《孔乙己》《藥》這幾篇小說正好按時間先后順序發(fā)表在《新青年》上,而《阿Q正傳》則發(fā)表在《晨報副刊》上,所以這篇“導言”也就不可能提及《阿Q正傳》。由此看來,魯迅在“導言”中所說的話并不能說明“魯迅不喜歡《阿Q正傳》”。
針對第二個例證,高信的理由仍然不夠充分,他認為如果魯迅僅僅喜歡《〈吶喊〉自序》中提到的幾篇小說(《狂人日記》《藥》《明天》),那豈不是不喜歡沒有提及的其他十幾篇(注:應該為十二篇)?如果魯迅不喜歡這些篇目,編輯出版《吶喊》就純屬多事,而魯迅也不會寫長序并且抒發(fā)高興之情。高信進而認為《〈吶喊〉自序》是魯迅在回顧創(chuàng)作歷程,而提到的三篇小說也只是按照發(fā)表的先后順序,“順便提及寫作之初的思想脈搏”。后一個說法頗有道理,但語焉不詳。周正章、周桂榮則直接指明司馬長風忽視了《〈吶喊〉自序》中的原文語境:魯迅是在錢玄同等人的“將令”之下創(chuàng)作第一篇《狂人日記》的,但后來為了“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于前驅(qū)”,因此,仍然在“不主張消極”的“將令”之下,“不恤用了曲筆”,讓《藥》中夏瑜墳頭平添了一個花環(huán),也沒有寫《明天》中單四嫂子沒有夢見兒子的夢。[6]也就是說,《藥》《明天》雖屬無事的悲劇,但是與《阿Q正傳》“大團圓”式悲劇不一樣,《藥》《明天》中的“花環(huán)”“夢”,與曹禺《日出》中的“日出”、打夯聲一樣,“同屬人道主義的悲憫情懷”[7],而《阿Q正傳》則讓人看到無盡的悲哀,所謂“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因此,《〈吶喊〉自序》中沒有提及《阿Q正傳》并不能證明“魯迅不喜歡《阿Q正傳》”。
針對第三個例證,三位研究者都認為:魯迅應該主要是出于篇幅的考慮,所以沒有把《阿Q正傳》放進去?!丁粗袊挛膶W大系〉小說二集》中,魯迅共收錄了33位作家59篇小說,其中,入選1篇的作家17位,入選2篇的作家9位,入選3篇的作家4位,入選4篇的作家3位(魯迅、陳煒謨、臺靜農(nóng)),其中,魯迅、陳煒謨的4篇小說都占38頁,臺靜農(nóng)4篇小說占23頁;其他作家的小說篇幅都在20頁之下;而《阿Q正傳》的字數(shù)比魯迅這4篇小說總字數(shù)還多出1000字左右。況且,《狂人日記》作為新文學史上第一篇現(xiàn)代意義上的白話小說,很有收錄的必要;而且《彷徨》至少要入選一篇(《肥皂》或《離婚》)。因此,即使魯迅收錄《阿Q正傳》并刪除其他篇目,魯迅的小說所占篇幅都要遠超其他作家。正如周正章在考證魯迅與《中國新文學大系》主編趙家璧的通信后所言,魯迅對于“入選諸家作品篇目與篇幅乃至其全書的頁數(shù),確實是反復斟酌的”。所以魯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中未收錄《阿Q正傳》并不能說明“魯迅不喜歡《阿Q正傳》”。
雖然三位研究者對司馬長風的三個例證都一一批駁,但也無法證明“魯迅喜歡《阿Q正傳》”或“魯迅認為《阿Q正傳》是其代表作”的觀點。也就是說,“魯迅喜歡《阿Q正傳》”似乎成了一個不可證明也不可證偽的觀點。不過,盡管魯迅先生“沒有明說”,周正章卻梳理出一些魯迅有關《阿Q正傳》的言論,以此駁斥司馬長風“魯迅認為《阿Q正傳》根本不是他的代表作”的觀點。但略微惋惜的是,周正章的論述還有不周全之處。下面將在周正章研究的基礎上,轉換思路,從魯迅的公開言論、私下言論兩個層面,繼續(xù)探討魯迅對《阿Q正傳》的態(tài)度。
二、魯迅公開言論中的《阿Q正傳》
法國結構主義敘事學家熱拉爾·熱奈特在其《副文本:闡釋的門檻》一書中表明:作家本人發(fā)表的有關一部作品(正文)的相關言論都可以作為解釋這部作品的副文本元素。不過訪談、序言這類副文本元素被熱奈特視為公共副文本,此外,“其他副文本元素,通過口頭或書面形式,針對普通人,這些人可能抑或不可能眾所周知,也應該不會四處討論它們:這就是私人副文本。它最私密的部分包括作者在日記或其他地方給自己寫的信息:這是私密的副文本”。[8]根據(jù)這一“副文本”視角,筆者將魯迅有關《阿Q正傳》的言論分為公開言論和私人言論,以此探究魯迅本人對這部小說的看法。其中,公開言論又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專門就《阿Q正傳》而展開,一種是順口提到。
魯迅專門談及《阿Q正傳》最早的一篇文章是寫于1925年的《俄文譯本〈阿Q正傳〉序及著者自敘傳略》,這是應俄譯者王希禮之請而寫的。魯迅雖然表示自己畫出了“沉默的國民的靈魂”,寫出了“我的眼里所經(jīng)過的人生”,但還是希望高墻里的人能夠覺醒、走出、開口,[9]從而展現(xiàn)其本人創(chuàng)作《阿Q正傳》的嚴肅態(tài)度和目的。在隨后的《〈阿Q正傳〉的成因》(1926年)之中,魯迅更是表明自己的創(chuàng)作并非因一時興起而作:其實,“阿Q的影像,在我心目中似乎確已有了好幾年,但我一向毫無寫他出來的意思”;而關于阿Q最后的“大團圓”也不是“隨意”而為;并且認為先前以為“太過”荒誕的地方,與事實相比較,都會顯得“淺見寡識”了。值得注意的是,魯迅還提到敬隱漁法譯本和梁社乾英譯本,并指出英譯本中有關“三百打錢九二串”“柿油黨”(“自由黨”)的翻譯錯誤。[10]魯迅自己承認“不懂英文”,但是對于英譯本看得如此仔細,這些都表明魯迅本人對于《阿Q正傳》是如此之重視。后來,《阿Q正傳》被改編成戲劇,面對《戲》周刊編輯的催促,在《答〈戲〉周刊編者信》(1934年)中,魯迅雖然表示自己對戲劇沒有研究,最好自己“一聲也不響”,并且在俄譯本的序言中表明“看人生是因作者而不同,看作品又因讀者而不同”[11],但還是從未莊在哪里、阿Q說什么話、《阿Q正傳》演給誰看等三個層面談了一下“個人的意見”,并認為戲劇不要“?;保w現(xiàn)一種“普遍,永久,完全”。[12]在隨后的《寄〈戲〉周刊編者信》(1934年)中,魯迅進一步就阿Q的相貌、著裝和小D姓氏問題作了相應的回答。[13]而在《給〈戲〉周刊編者的訂正信》(1934年)中,魯迅指出《戲》周刊中刊印木刻《阿Q正傳圖》的署名錯誤。[14]凡此種種,這都表明魯迅對于《阿Q正傳》的重視程度,否則他不會從戲劇實際演出出發(fā)提出一些意見,更不會專門指出木刻家的署名問題。
除此之外,魯迅還在其他公開發(fā)表的文章中多次順帶提及《阿Q正傳》。魯迅在文章中最早順帶提到《阿Q正傳》的公開言論是1925年發(fā)表的《忽然想到》一文。這篇文章中提到一兩年前有讀者質(zhì)疑魯迅“寫捉拿一個無聊的阿Q而用機關槍”的情節(jié)似乎不太合乎情理。盡管這是一兩年前的問題,但魯迅還是很認真地回答了這個問題,表示以當時歷史背景的“離奇”,自己的創(chuàng)作并非“言過其實”。[15]由此可見,魯迅對于阿Q的塑造并非夸大其詞,反而因為時過境遷,之前的荒唐“離奇”已變得司空見慣。在《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zhàn)斗——致〈文學月報〉編輯的一封信》(1932年)中,魯迅在論述到文藝上的筆戰(zhàn)時,認為要“伺隙乘虛”、一擊制敵,卻不可要罵人一句爹娘就以為得勝、揚長而去的“阿Q”式的戰(zhàn)法。[16]阿Q的法寶是“精神勝利法”,其中的要義之一就是在嘴上占便宜或肚里罵人。魯迅在這里雖然僅僅只是提到阿Q式的戰(zhàn)法,但顯然在魯迅自己看來,阿Q至少也是一個深入人心的人物形象了。在《再談保留》(1933年)中,魯迅對于被人用“阿Q”來稱呼自己,認為“這就是現(xiàn)世的惡報”,雖然這純屬反語,但可見魯迅對于這部“想暴露國民的弱點”的小說是很引以為豪的。[17]《病后雜談之余》(1935年)中,魯迅還談及鋼筆畫和木刻中阿Q的形象問題(辮子)。[18]聯(lián)系以上魯迅對于《戲》周刊的回復,可見魯迅對于阿Q這一人物造型還是極為看重的?!丁闯鲫P〉的“關”》(1936年)中,魯迅從批評家“以為《出關》在攻擊某一個人”的批評談起,聯(lián)想到之前《阿Q正傳》相同的遭遇,繼而又舉《西游記》《水滸傳》《紅樓夢》《儒林外史》的例子,表明自己小說中的人物塑造是“雜取種種人,合成一個”的。[19]這里已經(jīng)有了把《阿Q正傳》和《西游記》《水滸傳》《紅樓夢》《儒林外史》放在一起討論的意圖。而在《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1936年)中,當魯迅談及“國防文學”這一口號有偏頗時,認為“國防文學”不能包括一切文學,不能因為不是“國防文學”就斷定是“漢奸文學”,否則“既非前者也非后者的文學”如《紅樓夢》《子夜》《阿Q正傳》也要被證明為“國防文學”或“漢奸文學”了。[20]在這里,魯迅將《阿Q正傳》與《子夜》、尤其與《紅樓夢》放在一起,更是顯出他的自信和對《阿Q正傳》的另眼相看。
三、魯迅私人言論中的《阿Q正傳》
魯迅不僅在公開場合多次談及《阿Q正傳》,而且在私密的場合下,也多次談及這部經(jīng)典之作。在此,需要明確指出的一點是,盡管魯迅與許廣平的《兩地書》早在1933年于魯迅生前就已經(jīng)結集出版,而且收錄在《魯迅全集》中的書信、日記、書賬等等,目前也屬于公開出版物;但是,當魯迅在寫作這些書信、日記、書賬等等之時,最初并沒有要公開的意思,因此,這些文類仍然屬于私人言論。不過,按照私密的程度來看,這類私人言論又可分為三類:第一類屬于私對公的信件;第二類屬于私對私的信件;第三類屬于自我對自我的書寫(日記、書賬)。至于何為“私對公”“私對私”?則可用《兩地書》中魯迅給許廣平解釋“廣平兄”的“兄”字來作區(qū)分:“舊日或近來所識的朋友,舊同學而至今還在來往的,直接聽講的學生,寫信的時候我都稱‘兄’;此外如原是前輩,或較為生疏,較需客氣的,就稱先生,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大人……”[21];因此,凡是抬頭稱為“兄”者,則作為“私對私”,凡是抬頭稱為“先生”等者,則作為“私對公”。
在私對公的信件中,涉及《阿Q正傳》的信件大都與《阿Q正傳》的改編和翻譯等問題有關。1930年,在給王喬南的書信中,面對對方把《阿Q正傳》改編成電影劇本《女人與面包》的征詢,魯迅認為與其舞臺上表現(xiàn)滑稽、哀憐,且劇本偏重于女主角,那還不如讓它“死去”罷了。[22]《阿Q正傳》遭受到如此的改編,魯迅肯定是不滿意的,但不便明說,只好這樣搪塞,而讓《阿Q正傳》“死去”的話也屬于氣話而已。不久后,魯迅又收到王喬南的書信,魯迅在給他的回信中,那語氣已實在無奈(“先生既然要做,請任便就是了”),表示被改編而成的《女人與面包》“與我無干”,并且表示對電影不懂,因此把電影劇本又奉還給了王喬南。[23]同年,在給孫用的信中,在落款之后,魯迅還不忘埋怨出版社沒有給他《阿Q正傳》世界語譯本。[24]1931年,在給《阿Q正傳》日譯者山上正義的信中,魯迅雖然表示不再寫序言,但卻為譯者提供了85條注釋。[25]這無疑表現(xiàn)出魯迅對于譯文的重視,進而也表明對于作品本身的重視。1933年,在給姚克的回信中,魯迅提及《阿Q正傳》的譯本問題時,表示已有三個日譯本、兩個俄譯本、一個法譯本。[26]雖然只是簡單的回答,但可見魯迅對于自己的作品譯本情況如數(shù)家珍,那點敝帚自珍的意味自不待言。1934年,在給姚克的信中,提到斯諾所譯《阿Q正傳》插圖的問題,魯迅提出請某個畫家來畫的建議;[27]由此可見對于自己作品的重視。不久,在給姚克的信中,魯迅還提到英國米爾斯根據(jù)敬隱漁的法譯本翻譯成英語的事情。魯迅深感敬隱漁翻譯態(tài)度敷衍,擔心英譯本會出現(xiàn)更多錯誤。[28]同年,魯迅在給魏猛克的信中表示魏猛克為斯諾翻譯的《阿Q正傳》所作的兩幅構思不同的插圖,他難以取舍選擇。[29]魯迅這種嚴謹?shù)膽B(tài)度,正是重視作品的表現(xiàn)。1935年,魯迅在給賴少麒的信中,對于那幅含蓄地取名為“阿Q正傳”的木刻畫,魯迅提出了自己的擔心,因為書報檢查太嚴,而畫中墨水瓶上赫然印著魯迅的頭像。[30]1936年,在給茅盾的一封信中,魯迅對于China Today上重譯《阿Q正傳》頗有點不滿,認為是在炒冷飯,還不如翻譯其他作家的新作。[31]同年,在給沈西苓的信中,魯迅表示,能夠真正理解《阿Q正傳》的人很少,一旦改編成電影,“未免隔膜,供人一笑,頗亦無聊”,還不如不改編。[32]同年,在給捷克斯洛伐克漢學家普實克的信中,對于翻譯《阿Q正傳》等小說一事,表示滿意與認可。[33]
魯迅私底下最早談及《阿Q正傳》是在1926年與韋素園的通信中,他希望韋素園轉告他的兄長韋叢蕪:“《博徒列傳》是《Rodney Stone》的譯名,但是C·Doyle做的?!栋正傳》中說是迭更司作,乃是我誤記,英譯中可改正;或者照原誤譯出,加注說明亦可?!盵34]其實,以《阿Q正傳》第一章中的嬉笑油滑而言,魯迅完全可以把這個錯誤搪塞為“滑稽”之作,但是他不僅自己指出錯誤,而且還請英譯者予以改正,這不僅僅顯示出魯迅的坦蕩心胸,而且也展現(xiàn)出他對于《阿Q正傳》的重視,否則,何至于斯呢?同年12月,在與許廣平的通信中,魯迅詢問許廣平要不要《阿Q正傳》英譯本。當時,《阿Q正傳》梁社乾英譯本已經(jīng)由上海的商務印書館出版,雖然里面有幾個小錯誤,但是魯迅認為這個譯本“譯得似乎并不壞”。[35]盡管許廣平的回信表示當時“不暇看也不大會看”英譯本,[36]但其實魯迅的問詢不僅是對這個英譯本的肯定,也從側面反映了魯迅對于《阿Q正傳》的自信。若非如此,以當時魯迅和許廣平正在熱戀的情形來看,魯迅絕對不會把自己認為不好的東西送給戀人。1927年,魯迅在給李霽野的書信中說蘇聯(lián)柏烈威要翻譯《阿Q正傳》,而當時已經(jīng)有王希禮俄譯本了,因此,魯迅認為如果允許的話,不妨也可以讓柏烈威再翻譯一個版本。[37]雖然有征詢李霽野的意思,但是可以看出魯迅對于《阿Q正傳》的喜愛與自信,否則也不會想到讓人另行翻譯。隨后,在給李霽野的書信中,魯迅認為未名社出版單行本的《阿Q正傳》恐有所不妥,擔心北新書局有所不滿。[38]同年,在給章廷謙的信中,魯迅回憶說他曾因為要寫出阿Q被投監(jiān)牢的情形,準備去打巡警以得點經(jīng)驗,因此他不怕顧頡剛的恐嚇。[39]雖然這是憤激的玩笑,《阿Q正傳》的創(chuàng)作也已時隔6年多,但是也可以看出《阿Q正傳》在魯迅的記憶中是多么地深刻。1931年在給崔真吾的信中,魯迅有感于當時北平盜版書之猖獗,便想起五年前他在廣州看到自己的盜版《阿Q正傳》。[40]盡管魯迅在廣州大半年的經(jīng)歷并不愉快,但是對于這個小插曲還是印象深刻的。同年,在給曹靖華的書信中,魯迅聽說俄譯本有盧那察爾斯基的序文,希望曹靖華能夠幫忙翻譯這篇序文或購買這個譯本。[41]雖然魯迅所聽傳言并非事實,但這也可見魯迅對于《阿Q正傳》的重視。1934年,在給劉峴的信中,魯迅對劉峴關于阿Q的木刻提出意見,認為刻畫得太兇了,而趙太爺才屬于這類兇相的人。[42]
除此之外,魯迅日記曾多次提到《阿Q正傳》,粗略統(tǒng)計達30次以上;多次提到與《阿Q正傳》翻譯、改編有關的人物,達15人,比如日譯者山上正義等等。
四、結 語
雖然魯迅曾對他的學生兼好友孫伏園表明:在他所寫的小說里,他最喜歡《孔乙己》[43];但就知名度而言,《孔乙己》顯然無法和《阿Q正傳》相比。不僅如此,就魯迅本人對于《阿Q正傳》的態(tài)度來看,《阿Q正傳》獲得的殊榮,也是其他小說無法比擬的。魯迅無論是在公開發(fā)表的文章里,還是私底下的信件、日記當中,提到《阿Q正傳》的次數(shù)是所有小說中最多的;而從魯迅的言論本身來看,也屢屢展現(xiàn)出他本人對于《阿Q正傳》的重視。由此可以看出魯迅應該是很喜歡《阿Q正傳》并引以為傲的。當然,值得注意的是,盡管《阿Q正傳》已經(jīng)被視為現(xiàn)代文學經(jīng)典乃至世界文學經(jīng)典,但是我們不能以魯迅的言論、態(tài)度去推斷這部小說的成敗,也不可又陷入司馬長風式的那種“(作者)意圖謬誤”之中。
注釋:
[1][5]司馬長風:《中國新文學史》(上冊),昭明出版社1980年第3版,第108—111頁,第110頁。
[2]高信:《“魯迅不喜歡〈阿Q正傳〉”質(zhì)疑》,《當代文壇》1986年第3期。
[3]周正章:《魯迅認為〈《阿Q正傳〉根本不是他的代表作嗎?——評司馬長風著〈中國新文學史〉中的〈《阿Q正傳》的再評價〉》,《紀念與研究》1986年輯刊。
[4]周桂榮:《“魯迅不喜歡〈阿Q正傳〉”嗎?》,《安慶師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86年第2期。
[6]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41頁。
[7]丁帆主編《中國新文學史》(上冊),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257頁。
[8]Gé rard Genette. Paratexts: Thresholds of Interpretation. Trans. Jane E·Lewin. New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7:9.
[9][11]魯迅:《魯迅全集》(第七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83—86頁,第84頁。
[10][15]魯迅:《魯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94—400頁,第67—68頁。
[12][13][18][19][20]魯迅:《魯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48—152頁,第154—155頁,第196頁,第536—538頁,第551頁。
[14]魯迅:《魯迅全集》(第八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13頁。
[16]魯迅:《魯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65頁。
[17]魯迅:《魯迅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54頁。
[21][34][35][36]魯迅:《魯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9—20頁,第538頁,第233頁,第244頁。
[22][23][24][26][37][38][39][40][41]魯迅:《魯迅全集》(第十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45頁,第246—247頁,第250頁,第480頁,第19頁,第26頁,第61頁,第276頁,第282頁。
[25][31][32][33][42]魯迅:《魯迅全集》(第十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78—191頁,第6頁,第119頁,第388—390頁,第406頁。
[27][28][29][30]魯迅:《魯迅全集》(第十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9頁,第48頁,第60頁,第493頁。
[43]孫伏園:《魯迅先生二三事》,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6頁。
本文系云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十七年(1949—1966)紅色經(jīng)典’小說評書改編研究”(QN202227)階段性成果
作者:昭通學院人文學院講師,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