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2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6883(2025)04-0016-08
DOI:10.19986/j.cnki.1007-6883.2025.04.003
李商隱是晚唐著名的文學家,在詩歌、駢文創(chuàng)作等方面有突出的成績。作為晚唐駢文大家,李商隱創(chuàng)作了大量優(yōu)秀的駢文作品,為駢文的發(fā)展做出了很大貢獻。同時,李商隱將自己的文集命名為《樊南四六》,以“四六”為文體的名稱,又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文章文體觀念的發(fā)展,為中國文體學的發(fā)展做出了貢獻。
一、文體分類的演化與唐人文體意識的發(fā)展
中國古代文學的發(fā)展,在魏晉南北朝時代是一個重要階段,這一階段也常被視為“文學的自覺時代”[]。文學的自覺,包括文學的獨立、文學理論的繁榮、文學華麗傾向的出現(xiàn),當然也包括文體分類的逐步細化。曹丕《典論·論文》對古代文章的文體進行了初步的劃分,提出了“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誅尚實,詩賦欲麗,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惟通才能備其體”[2],將文體分為四科八體,并對每一科的文體特征進行了概括,即所謂的“雅”“理”“實”“麗”。這種分類雖較簡單,但可看出文體發(fā)展變化對文論提出的要求。陸機《文賦》將文學文體分成了詩、賦、碑、誅、銘、箴、頌、論、奏、說等十類,這比曹丕又進了一步。
其后劉勰《文心雕龍》和蕭統(tǒng)《文選》都對文體進行了非常細致的劃分,文體種類多至30余種,這可看作是文體分類進一步成熟的表現(xiàn)。這種文體分類,主要考慮的是文章的名稱和類別,從其內(nèi)容和實用角度去分類,劃分越來越細致。
劉勰和蕭統(tǒng)對文章的分類,分出了賦、頌、贊、祝、盟、銘、箴、誅、碑、哀、吊、雜文、諧隱、史、傳、諸子、論、說、詔、策、檄、移、封禪、章、表、奏、啟、議、對、書、記等30多類。郭英德認為,以《文選》為標志的總集類文體分類,體現(xiàn)出中國古代文體命名的三種方式:“一是功能命名法,二是篇章命名法,三是類同命名法?!盵3]140所謂功能命名法,即“為適應社會上相似的普遍的行為方式而采用的具有一定功能特征的文本”[3]141,《文選》中大多數(shù)文體都是這種命名方式。篇章命名法則是“某一時代的一位作家因為特定的社會需求,采取了獨特的行為方式,而創(chuàng)作了一篇著名的作品,后世作家群起仿效,因此形成一種特殊的文體類型,人們即以始作俑者的篇章名稱指稱這一種文體”[3] 141,如《文選》中的“騷”和“七”。所謂類同命名法,則是“指后人將出于相似的行為方式而創(chuàng)作的具有一定功能特征的各種不同名稱的文本,合并其類,為之選定一個文體名稱”[3]142,如《文選》中的“史論”“史述贊”即是?!段男牡颀垺返奈捏w分類,則是“兼容功能與形態(tài),而以形態(tài)為主的分體歸類方式”[3]153。總體來看,這個時期的文體分類,還是以“功能命名法”為主。這表明前人對于文體的分類已經(jīng)做了非常有效的嘗試。當然,這樣的分類雖有助于創(chuàng)作的針對性,但也顯得過于瑣細。
在南北朝時,對文章的稱謂又出現(xiàn)了所謂“今文”“今體”和“時文”的提法。嚴格說來,這樣的提法不能算文體的標準分類,因為這是從時代對文章進行的劃分。劉勰《文心雕龍》稱:“觀其時文,雅好慷慨。”[4]541“時文”有時下文章的意思,劉勰所稱,則是指建安時期的文章。歐陽修《記舊本韓文后》記自己年輕時文壇的情況說:“是時天下學者,楊、劉之作,號為時文,能者取科第,擅名聲?!盵5]這里說的“時文”,也指的是當時的文體。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稱:“今之文章,作者雖眾,總而為論,略有三體。”[6這里的“今之文章”亦可稱為“今文”,與當今文章之意等同。將文章與“今文”聯(lián)系在一起,明確了文章的時間屬性?!敖裎摹庇址Q“今體”,《梁書·庾肩吾傳》即謂:“遠則揚、馬、曹、王,近則潘、陸、顏、謝,而觀其遣辭用心,了不相似。若以今文為是,則古文為非;若昔賢可稱,則今體宜棄?!盵7]明確提出了“今文”與“古文”的對立。韓愈《與馮宿論文書》亦曾慨嘆自己:“時時應事作俗下文字,下筆令人慚,及示人,則人以為好矣:小慚者亦蒙謂之小好,大者即必以為大好矣,不知古文直何用于今世也!”[8]韓愈所說的是“俗下文字”,其實也就是“時文”的意思。至《舊唐書·李商隱傳》稱:“自是始為今體章奏?!盵9]在這些材料中,“今文”與“今體”意思相近,都指當時的文體。
當然,“今文”“時文”概念提出之時,恰好也是駢文興盛的六朝時期,于是,它們又被賦予了特殊的內(nèi)蘊:那些語言形式華美、句式整齊的文章,對應的就是“今文”“時文”,也就是駢文。這種認識從六朝到唐宋,幾乎都存在,以至于談到“今文”“時文”,指向的幾乎都是駢文。從上引歐陽修的言論,到明代艾南英稱:“蓋昔人以東漢末至唐初,偶排、摘裂、填事、粉澤、鮮麗、整齊之文為時文,而反是者為古文?!盵10]《四庫全書總目》對《四六法?!愤M行敘錄時,稱“周武帝病其浮靡,隋李諤論其挑巧,唐韓愈亦斷斷有古文時文之辨”[11]1719,其中的“時文”,顯然都指駢文。這樣一脈相承的論述,也就表明了歷代文人對于“時文”概念判斷的一致性。
如前所述,“今文”“時文”的概念不宜作為文體的名稱,這是因為概念本身對于文體自身的特點并沒有作出明確界定,而僅僅指向了當時流行的文章。至于被人以為是指駢文,則是因為這些概念出現(xiàn)的時間段,恰好與駢文的興盛時期相吻合。其所對應的文體特征,在概念表達中并不能體現(xiàn)出來。這也正是李商隱在為自己的文集命名的時候,不采用“今文”“時文”的原因。
二、李商隱文體意識的覺醒及其駢文創(chuàng)作
所謂文體意識的覺醒,是指對文體的特征有更深刻的了解,李商隱文體意識的覺醒,指的是李商隱對四六文體形態(tài)的認識進人了一個自覺的境界,他從四六文體的外在特征即句式特征對文體的概念進行了界定。
李商隱的時代,是一個剛剛經(jīng)歷了韓愈、柳宗元對文體進行革新之后的時代。文體的名稱,因為韓愈所倡導的“古文”而出現(xiàn)了新的變化?!肮盼摹弊鳛轫n柳文體革新運動的概念,成為他們倡導的主要文學文體。但是,韓柳所稱的“古文”,顯然是一個具有時代特征的概念,這個概念,是和“時文”“今文”等概念相對立的,即“古文”的“古”,是與“今文”的“今”相對立的。
四六作為文體名稱,在宋及其后專指駢文。
這個概念的提出,一般都會追溯至柳宗元。當然,如果僅關注句子字數(shù),則還應追溯至劉勰?!段男牡颀垺ふ戮洹罚骸叭舴蚬P句無常,而字有條數(shù),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緩?;蜃冎匀?,蓋應機之權節(jié)也。”[4]440-441這其中談到了四六句式的問題,不過也只是對四字句和六字句特點及效果進行描述,并不是針對文體的。柳宗元《乞巧文》:“駢四儷六,錦心繡口?!贝宋谋痉菍U撐捏w,但此句無疑引發(fā)了人們的聯(lián)想。孫梅《四六叢話》認為:“四六之名,何自昉乎駢儷肇自魏晉,厥后有齊梁體、宮體、徐庾體,工綺遞增,猶未以四六名也而章奏之學,則令狐楚以授義山,別為專門。今考《樊南甲乙》,始以四六名集。而柳州《乞巧文》云‘駢四儷六,錦心繡口’,又在其前?!掇o學指南》云:‘制用四六,以便宣讀。’大約始于制誥,沿及表啟也。”[12]對于孫梅的論述,章士釗進一步稱:“四六之名,在子厚此文(《乞巧文》)以前,固無人提及。春圃謂四六之所由起,在便于宣讀,漸自制誥以達于箋啟,沿用之途日廣。柳子以駢四儷六,揚于前,旋以錦心繡口,騰聲于后,即足以春圃作證?!盵13]說柳宗元在李商隱之前就已經(jīng)有了“四六”這一提法,如果撇開文體概念,也不能說不對。不過,仔細辨別,柳宗元的提法并不涉及文體概念,僅僅是說了一種現(xiàn)象,即使是用在對文體的描述上,也只是說他意識到這類文章在句式上有“四六”的特點。這并不能說柳宗元就已經(jīng)從文體概念上界定了“四六”,而只能說他意識到了文體形態(tài)方面的差異。所以,“四六”作為文體的正式名稱,應始于季商隱。李商隱《樊南甲集序》稱:
樊南生十六能著《才論》《圣論》,以古文出諸公間。后聯(lián)為鄆相國、華太守所憐,居門下時,敕定奏記,始通今體。后又兩為秘省房中官,恣展古集,往往咽噱于任、范、徐、庾之間。有請作文,或時得好對切事,聲勢物景,哀上浮壯,能感動人。
大中元年,被奏入嶺當表記,所為亦多。冬如南郡,舟中忽復括其所藏,火燚墨汙,半有墜落。因削筆衡山,洗硯湘江,以類相等色,得四百三十三件,作二十卷,喚日《樊南四六》。四六之名,六博、格五、四數(shù)、六甲之取也,未足矜。[14]1713
在這篇序言中,有幾個方面是值得注意的。首先,李商隱是從文體的角度來談論的,他在文中使用了三個文體概念,一為古文,一為今體,一為四六。這可以說是第一次用“四六”作為一種文體的概念,體現(xiàn)出李商隱對文體認識的深刻性。其次,李商隱談到“今體”,是與“古文”相對的,命名文集為“四六”,則又與“今體”相聯(lián)系。顯然,李商隱已經(jīng)意識到,“今體”作為當時流行的文體,其在形式上有以四六為主要句式的特點。從句式特點的角度去命名一種文體,顯然要比用“今體”更能體現(xiàn)出這類文體的特點。第三,李商隱將文集定名為“四六”,用了一個說法:“六博、格五、四數(shù)、六甲之取也,未足矜?!彪m然沒有明確說明命名的來源,卻還是體現(xiàn)出與數(shù)字有一定的關系。
李商隱的文體意識,在這番敘述中,可以說是頗有展現(xiàn)的。首先是“古文”與“今體”的對立問題。這是韓柳古文運動以來就已經(jīng)明確對立的一組概念。韓愈倡導古文的時候,就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他對于所謂“俗下文字”是很不以為然的,也就是他對“今體”很是不滿。他說:“愈之為古文,豈獨取其句讀不類于今者邪?思古人而不得見,學古道則欲兼通其辭,通其辭者,本志乎古道者也?!盵15]他學古文的目的是為了“古道”,這是倡導古文的根本。他在這句話中既提到了學古文的目的,也指出了古文與“今體”一個重大的區(qū)別,即“句讀不類”,也就是說,“古文”和“今體”的句式是不一樣的。“今體”是指當時流行的文體,即講究整齊句式的文體,與之相對,則“古文”為不講究整齊句式的文體。李商隱對韓愈的文章很是推崇,曾作《韓碑》詩云:“公退齋戒坐小閣,濡染大筆何淋漓。點竄《堯典》《舜典》字,涂改《清廟》《生民》詩。文成破體書在紙,清晨再拜鋪丹墀?!呷勺秩缍?,負以靈螯蟠以螭。句奇語重喻者少,饞之天子言其私。公之斯文若元氣,先時已入人肝脾。湯盤孔鼎有述作,今無其器存其辭?!笗f本誦萬過,口角流沫右手胝。傳之七十有三代,以為封禪玉檢明堂基?!睂Υ?,余恕誠評論稱:“將韓文比為天地間元氣,比為湯盤孔鼎,認為可以用來告功封禪,并作為明堂的基石,推崇之極。而所謂‘點竄’‘涂改’‘文成破體’云云,顯然不僅推崇其思想內(nèi)容,同時對韓文藝術亦深有領悟?!盵16]認為李商隱對韓愈的文章非常推崇,而且也領悟到其藝術。李商隱自稱其少時“以古文出諸公間”,可見其對“古文”很有了解,應該也頗有成就。他后來跟令狐楚學習今文,成就突出。所以當他要改變時,提到的人物“任、范、徐、庾”,都是六朝駢文大家,提到做文章之事時,稱“好對切事”,即對偶和用典,也是駢文的特點??梢钥闯?,李商隱對于“今體”和“古文”之間的差別還是有一定認識的。不過,由于當時所謂的“今體”在形式上偏向于華麗、整齊,因而與后世所謂“駢文”有相近之處。李商隱意識到所謂“今體”在形式上的特點,將之以“四六”命名,這在一定程度上把文體的分類從時效上解放出來,突出了文章在形式上的異同。從文體的命名上看,這是一個進步。這也就體現(xiàn)出李商隱對文體認識的深刻。
其次,對于文體的抒情達意問題,李商隱認為,“四六”文體也一樣能夠達到很高的水平。他稱自己的很多文章是因他人“有請作文”,即雖代他人作文,但仍能“聲勢物景,哀上浮壯,能感動人”,情感的抒發(fā)并不因其為代作而出現(xiàn)不真摯、不能感人的情況。這對歷來抨擊駢文抒情性差的觀點是一個回擊。文體能否達到抒情效果,并不在于文體自身,恐怕更多在于作家本人。文體本身不會限制作家情感的抒發(fā),《文心雕龍·情采》稱:“昔詩人什篇,為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4]416“情”才是作家寫出好文章的關鍵。
再次,從文體名稱的用詞來看,李商隱已經(jīng)注意到其所寫文體的形式特征,即句式上多以四字六字為主。他所說的“六博、格五、四數(shù)、六甲之取也”,按照劉學鍇、余恕誠所錄各家注釋,也只是與游戲有關:
[徐注]四數(shù),未詳。鮑弘《博塞經(jīng)》:各投六箸,行六棋,故日“六博”。《漢書·吾丘壽王傳》:以善格五召待詔。師古日:即今戲之塞也?!抖Y記·內(nèi)則》:九年教之數(shù)與方名。注:朔望與六甲也。王應麟《小學紺珠》:六甲:甲子、甲戌、甲申、甲午、甲辰、甲寅也。《漢志》云:日有六甲,辰有五子。[馮注]《楚辭》:琨蔽象棋,有六博些。注日:投六箸,行六棋,故日“六博”。鮑弘《博經(jīng)》:用十二棋,六白、六黑?!墩f文》:簺,行棋相塞謂之簺。鮑弘《塞經(jīng)》:塞有四采,塞白乘五是也。至五即格不得行,故謂之格五。王粲《儒吏論》:古者八歲如小學,學六甲五方書計之事。按:六年所教之數(shù),一至十也。五方即方名,此也“四數(shù)”,其四方四時之謂軟?[補注]六甲,以天干地支相配計算時日,其中有六甲日,故稱。此謂四六文系博戲與兒童初學識方位數(shù)干支一類。故日“不足矜”。[14]1717
其中的“補注”稱四六文與兒童初學認識方位、數(shù)天干地支一樣,意謂簡單,所以才有了最后的“不足矜”的提法。這一提法以為李商隱并不以能寫駢文為意,認為作駢文就像小孩子啟蒙學習一樣簡單。從文章的字面上看,李商隱確乎想表達這樣的想法。但如果這樣看李商隱的思想,則未免有些簡單化了。李商隱在當時以四六著稱,其所作為人所稱道,自己有意將這些文章編集,顯然還是比較重視的。如果真的以為如兒童初學般簡單,又何必將之收集起來呢?顯然,李商隱文中最后給出的“四六”之名的由來,并非其意思所在,而僅僅是說了一個與“四六”相關的一句話而已。其所謂的“不足矜”,則是一種謙虛的表達。李商隱只是無意間注意到了當時所謂的“今體”在句式上存在的一個重大問題,即多以四字句、六字句出之。用“四六”作為文體的名稱,更能夠體現(xiàn)出文體的形式特征。從這一意義上看,“四六”概念的提出,體現(xiàn)出李商隱文體意識上的覺醒。這種覺醒,是將文章名稱的指向性從外部的時間特質(zhì)轉(zhuǎn)向文章自身的形式特征,是對文章自身特征的一個關注。因此,“四六”作為文體概念,具有一定的文學本體論性質(zhì),體現(xiàn)出文人對文章形式認識的提升。
其后,在《樊南乙集序》中,李商隱又稱:
余為桂林從事日,嘗使南郡,舟中序所為四六,作二十編。明年正月,自南郡歸?!怨鹆种潦?,所為已五六百篇,其間可取者四百而已。
三年以來,喪失家道,平居忽忽不樂,始克意事佛,方愿打鐘掃地,為清涼山行者,于文墨意緒闊略。為置大牛篋,涂逭破裂,不復條貫。十月,弘農(nóng)楊本勝始來軍中,本勝賢而文,尤樂收聚箋刺,因懇索其素所有,會前四六置京師不可取者,乃強聯(lián)桂林至是所可取者,以時以類,亦為二十編,名之日《四六乙》。此事非平生所尊尚,應求備卒,不足以為名,直欲以塞本勝多愛我之意。遂書其首。[14]2176-2177
這篇序言,也還是為自己的文集所作。文中對于自己這一集中所收文章的情況作了大致的介紹,稱其自桂林之后,所作文章已有五六百篇。雖然提及“此事非平生所尊尚,應求備卒,不足以為名,直欲以塞本勝多愛我之意”,似乎對這些文章并不在意,認為這些文章不足以“為名”,只是為了對付朋友的喜愛,所以才將這些文章編輯成集。然則李商隱自己仍然保留了很多這些文章,顯見其還是非常重視的。同時,李商隱對于自己的這些文章,也有所甄別,他自己稱“自桂林至是,所為已五六百篇,其間可取者四百而已”,五六百篇有四百篇可取,可取者占大多數(shù),顯然對自己的文章還是頗為自信的。當然,在這篇序言中,李商隱不再對文體的特征及其命名作出解釋,這是因為其在《樊南甲集序》中已經(jīng)作了說明。在《樊南乙集序》的一開始,李商隱就直接說“舟中序所為四六”之事,顯然他已經(jīng)認可了這個名稱,并且使用起來非常自然。
在李商隱的時代,文集出現(xiàn)已較普遍?!端膸烊珪偰俊肪硪话偎氖朔Q:“集始于東漢,荀況諸集,后人追題也。其自制名者,則始于張融《玉海集》。其區(qū)分部帙,則江淹有前集,有后集,梁武帝有詩賦集,有文集,有別集,梁元帝有集,有小集,謝朓有集,有逸集,與王筠之一官一集,沈約之正集百卷,又別選集略三十卷者,其體例均始于齊梁。蓋集之盛,自是始也。唐宋以后,名目益繁?!盵11] 1271則別集名稱,早已有之。且李商隱曾為元結(jié)文集撰寫了《容州經(jīng)略使元結(jié)文集后序》一文,顯見他對文集有一定的認識。加之自己又創(chuàng)作了數(shù)量眾多的文章,并且有意合集,則稱“樊南文集”之類的,并非不能——后世也將其文章集子稱為《樊南文集》,但李商隱卻在自序中,將自己的文集命名為“樊南四六”,顯然是他自己有意為之,是他對文章文體特征的一個新認識。
從李商隱的創(chuàng)作上看,“現(xiàn)存的三百二十九篇商隱駢文中,表二十七篇,狀一百五十一篇,啟七十六篇,牒十二篇,祝文二十七篇,祭文二十四篇,箴一篇,駢體碑銘三篇,駢體書一篇,駢體序一篇,黃篆齋文六篇”[17]775,“商隱的古文,現(xiàn)存序三篇、書四篇、碑銘二篇、雜記六篇、傳一篇、行狀三篇,共十九篇”[17]829,其中涉及到以功能命名的文體十四種,足見其創(chuàng)作之豐富。李商隱長于應用文創(chuàng)作,而且其所作文章大多為代人所作。既然要代人執(zhí)筆,自然要清楚每一種文體的功能??梢钥闯?,李商隱對于這些應用文章的功能自然也有清醒的認識。從這一意義上看,李商隱的文章文體意識比較強烈,能夠創(chuàng)作出符合文體特點的文章。創(chuàng)作出如此多的文種,最終卻又用“四六”來統(tǒng)一命名,可見其對于文章形式的認識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這當然也是其文體意識覺醒的直接體現(xiàn)。
三、李商隱對“四六”命名的文體學史意義
自李商隱將“四六”作為一種文體名稱后,晚唐五代以“四六”為文集名稱者日漸增多。從以下所列史料及目錄的記載可看出,“四六”作為一個文體概念,在晚唐五代就已為人們所接受:
《新唐書》卷六十:
崔致遠四六一卷李巨川四六集二卷[18]《崇文總目》卷五:
樊南四六甲集二十卷樊南四六乙集二十卷樊景四六集五卷崔致遠四六一卷李巨川四六集三卷鄭準四六集一卷白巖四六五卷[19]
《直齋書錄解題》卷十六:
薛逢四六集一卷田霖四六集一卷[20]鄭樵《通志》卷七十“四六”條:
樊南四六甲集二十卷(李商隱撰)
又樊南四六乙集二十卷
崔致遠四六一卷 (唐人)
李巨川四六一卷 (唐人)
樊景四六集五卷 (唐人)
鄭準四六一卷 (五代人)
白巖四六五卷 (后唐人)
關郎中四六一卷
蹇蟠翁四六一卷
邱光庭四六一卷
殷文圭四六三卷趙文翼注
王禹偁四六一卷
丁謂四六二卷
宋齊邱四六一卷
蕭貫四六一卷
凡四六一種,十五部,六十四卷[21
從五代至宋人史料及書目記載看,唐五代人以“四六”為文集名稱的還不算多,計有8人9種。值得注意的是,這8人以李商隱(約 813~ 約858)所處年代為最早,其中薛逢(約 806~ 約873)為唐武僖宗會昌元年(841)進士,與李商隱有重合的時間①。崔致遠(857~唐)為朝鮮人,唐懿宗咸通九年(868)入唐,留16年。李巨川(?~901)為唐末人,卒于唐昭宗光化初年(901)。鄭準 )亦為唐末人,昭宗乾寧進士。田霖則為五代至宋初文人。顯然,在李商隱之后,四六正逐步成為被接受的一個文體名稱。
這種現(xiàn)象在宋代更突出。宋人筆記史料中出現(xiàn)了大量“四六”材料,還出現(xiàn)了大批以“四六”為名的文集。宋人書目中涉及到的以“四六”為名的宋人文集有《晁氏崇福集》三十五卷、四六集十五卷、《四六類稿》三十卷、《四六談塵》一卷、《四六話》一卷、《四六余話》一卷,其中還提到歐陽修有“表奏書啟四六奏議二十五卷”等,可以看出宋人對“四六”之名已很熟悉?!端膸烊珪偰俊诽峒暗乃稳怂牧募?,計有王子俊《格齋四六》一卷、李廷忠《橘山四六》二十卷、李劉《四六標準》四十卷、《壺山四六》一卷、趙汝談《南塘四六》一卷、王邁《臞軒四六》二卷、危昭德《巽齋四六》一卷等,至于言談中涉及“四六”文體的現(xiàn)象則更多。四六在宋代顯已成為被普遍接受的一個文體概念。所以,宋人稱:“四六駢儷,于文章家為至淺,然上自朝廷命令、詔冊,下而縉紳之閑箋書、祝疏,無所不用?!盵22]另,《宋史》載司馬光自稱不能作四六:“神宗即位,擢為翰林學士,光力辭。帝曰:‘古之君子,或?qū)W而不文,或文而不學,惟董仲舒、揚雄兼之。卿有文學,何辭為?’對曰:‘臣不能為四六?!墼唬骸鐑蓾h制詔可也,且卿能進士取高第,而云不能四六,何耶?’竟不獲辭?!盵23]司馬光最終還是不得不當上了翰林學士。從神宗與司馬光的對話不難看出,“四六”作為文體概念,在當時已經(jīng)是深入人心了。而且,在當時的文話著作中,人們對于“四六”的認識,確以句子的四字六字為標準。如謝伋《四六談塵》:“四六施于制誥表奏文檄,本以便于宣讀,多以四字六字為句?!盵24]顯然,在謝伋的認識中,“四六”之所以稱“四六”,就是與其句子多四字句和六字句有關。
明清時期,“四六”在文集和文評之中更是大量出現(xiàn)。著名的選本如《四六法?!贰栋思宜牧拟n》,著名的文評著作如《四六叢話》等,均以“四六”為名。雖然清代出現(xiàn)了“駢文”的名稱,與“散文”相對,但“四六”仍然作為通用的名稱沿用,直到近代孫德謙《六朝麗指》才明確指出“四六”與“駢文”的區(qū)別,人們才真正對“四六”與“駢文”的關系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駢體與四六異。四六之名,當自唐始。李義山《樊南甲集序》云:“作二十卷,喚日樊南四六?!敝囊运牧鶠榉Q,乃起于唐,而唐以前則未之有也。且序又申言之日:“四六之名,六博格五,四數(shù)六甲之取也?!笔构湃嗽缑壩臑樗牧?,義山亦不必為之解矣。《文心雕龍·章句篇》雖言“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緩”,此不必即謂駢文,不然,彼有《麗辭》一篇,專論駢體,何以無此說乎?吾觀六朝文中,以四句作對者,往往只用四言,或以四字五字相間而出。至徐、庾兩家,固多四六語,已開唐人之先,但非如后世駢文,全取排偶,遂成四六格調(diào)也。彥和又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可見文章體制,在六朝時但有文、筆之分,且無駢、散之目,而世以四六為駢文,則失之矣。[25]
孫德謙指出,四六之名從李商隱開始,而駢文與四六并不是一回事。盡管如此,“四六”作為文體名稱卻已使用了上千年了。這也可以看出李商隱使用“四六”為文章名稱的重要意義。從過去的分類到李商隱的分類,文體的分類從文章的功能逐步轉(zhuǎn)向文章的形式,這既是對文章內(nèi)容的重視,也是對文章外在形式的重視,是對文章外在美的一種關注,既是文體意識不斷發(fā)展的結(jié)果,也是對于文學作品審美特征認識的不斷發(fā)展的結(jié)果。從這一意義上說,李商隱對文體名稱的界定,具有積極的意義。
李商隱給這種文體定名為“四六”,還有一種將駢文詩化的意味。當然,這種“詩化”不是說要求駢文創(chuàng)作追求詩歌的境界,而是在命名上向詩歌靠攏。詩歌分類中就有四言、五言和七言,鐘嶸《詩品》就是專門評論五言詩的。又如唐代許敬宗所編的《翰林學士集》,也明確標出“四言”“五言”。既然詩歌可以用句子的字數(shù)來分類,文當然也可以參考。六朝是駢文的極盛時期,其時作品多以四字句、六字句為主,那么,將這種文體命名為“四六”,當然也是可以的。錢錘書先生說“樊南四六與玉溪詩消息相通”①雖然說的是“商隱以駢文為詩”[26],但用在此處,卻也能說明問題。李商隱詩文俱佳,詩歌創(chuàng)作是晚唐大家,與杜牧齊名,在駢文創(chuàng)作上又與段成式、溫庭筠合稱“三十六體”。這樣一位文學大家,將詩歌與駢文相結(jié)合起來,將駢文命名為“四六”,也就在情理之中。而將駢文定名為與五言詩七言詩一樣的用句式來界定的“四六”,也有改變六朝以來駢文僵化板滯的可能。詩歌是以情動人的,所謂“詩緣情”,而六朝以來的駢文,自南朝至韓柳,一直都有人給予猛烈抨擊,甚至視為“亡國之音”②,就連王勃的《滕王閣序》,也被后人稱為“機調(diào)過熟”。要改變這種狀況,當然就是要將更多的感情融入駢文之中,打破其程式化的格局。正如李商隱《樊南甲集序》提到的,他的駢文也有足以動人的地方,“或時得好對切事,聲勢物景,哀上浮壯,能感動人”。當然,這只是季商隱的一廂情愿,進入宋代,四六運用得更為廣泛,不過大多是流于格式化的公文和書信,很難再有新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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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Awakening of Li Shangyin's Stylistic Consciousness and the Naming of “Siliu”
MO Shan-hong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Nanning Normal University,Nanning,Guangxi,530299)
Abstract:Ancient Chinese literary texts were classified based on various criteria,with different situations arising prior to Li Shangyin’sera.By naming the literary style as“Siliu”(Four-Six),Li Shangyin emphasized the formal linguistic characteristics of the texts.From a stylistic perspective,this markedasignificantshift from prioritizing content and pragmatic functions to focusing on the external formof literary compositions,thereby highlighting distinct aesthetic features.Li Shangyin’s naming of thisstyle not only reflected his awakened stylistic consciousness,butalso established afoundational framework for defining literary genres inlater generations,which was of great significancein the history of textual scholarship.
Key Words:Li Shangyin;Siliu; literary texts;stylistic consciousness;aesthetic features
責任編輯 溫優(yōu)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