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德裕遭貶的同時,其親信鄭亞也被貶為桂州長官。鄭亞是河南滎陽人,李商隱選擇追隨鄭亞南下桂林。這引起令狐绹的震怒,這件事也為李商隱從政生涯畫上了句號。
李商隱追隨鄭亞遠赴桂管的幕府生涯,雖是其政治生涯中一段短暫的“晚晴”,卻是其詩歌藝術(shù)綻放異彩的關(guān)鍵時期。這段被放逐至南陲的經(jīng)歷,遠離了長安黨爭旋渦的中心,在獨特的嶺南風(fēng)物與相對寬松的幕府環(huán)境中,李商隱的詩歌展現(xiàn)出與以往不同的風(fēng)貌,形成了清麗深婉、孤高自持、含蓄蘊藉中透出珍重與灑脫的獨特風(fēng)格。
大中元年(847)春天,鄭亞赴桂林,李商隱隨行。三月初七離京,閏三月中旬途經(jīng)江陵(今湖北荊州)。李商隱想到,楊朱歧路哭泣,雖然前途未卜,但畢竟是陸地,還有選擇。而自己隨舟南下,前途未卜,于是作了《荊門西下》:
一夕南風(fēng)一葉危,荊云回望夏云時。
人生豈得輕離別,天意何曾忌險巇。
骨肉書題安絕徼,蕙蘭蹊徑失佳期。
洞庭湖闊蛟龍惡,卻羨楊朱泣路歧。
這首詩用白話或可譯為:
整夜南風(fēng)呼嘯孤舟顛簸不停,荊門翹首夏口云霧難以辨清。人生半世怎能輕率忍受別離,天意難違何曾畏懼險峻不行?家書叮嚀安心供職荒遠之地,歸期難卜想起故園蕙蘭小徑。前方洞庭湖水蛟龍興風(fēng)作浪,反倒羨慕楊朱歧路彷徨相逢。
李商隱面對“洞庭湖闊蛟龍惡”的險途,雖有“卻羨楊朱泣路歧”的迷茫,但整體的情感表達在沉郁中更顯深婉,通過“骨肉書題”“蕙蘭蹊徑”等具體意象傳達離愁與對安穩(wěn)生活的渴望。
閏三月底,李商隱抵達潭州(今湖南長沙)。六月初九抵達桂林,行程五千里。
初入幕府,李商隱被鄭亞聘為掌書記,很快又擔(dān)任從六品上階職務(wù),僅次于正副觀察使。李商隱幾乎包攬了所有的表、狀、奏、啟等公文撰寫。
李商隱代鄭亞撰擬了《太尉公會昌一品集序》,這是李德裕公文集的序言。李商隱認為,會昌之治,主要由于武宗和李德裕君臣一心。沒有武宗的信任,李德裕不可能取得政績。李商隱稱頌李德?!耙源笫止P,居第一功”,稱贊他“成萬古之良相,為一代之高士”。
十月,李商隱受鄭亞之托北上南郡拜謁鄭亞的宗叔、荊南節(jié)度使鄭肅。正月里,冰消雪薄,江麗山春,李商隱回到桂州。鄭亞委派他去昭平郡代理太守之職。
昭平郡代理太守是李商隱唯一擔(dān)任過的主官職務(wù)。他作了《高松》詩:“高松出眾木,伴我向天涯??蜕⒊跚绾?,僧來不語時。有風(fēng)傳雅韻,無雪試幽姿。上藥終相待,他年訪伏龜?!崩钌屉[以高松自況,謂其具有凌越眾木、幽雅不凡、卓然特立的標格和神韻,寫得氣勢勁拔,別有意境。當(dāng)然也流露出徒有長才而被棄置天涯、孤高自持與天涯羈旅的感慨交織。
貶謫的經(jīng)歷強化了李商隱的孤寂感與邊緣感。李商隱以“高松”自喻,強調(diào)其“出眾木”的卓然特立、“無雪試幽姿”的才具未展,以及“伴我向天涯”的孤獨境遇。這既是對自身品格才情的自信,也包含著被棄置邊荒、不為世用的深沉無奈。這種孤高與羈旅的融合,使得其詩在清麗之外,更添一層峭拔的骨力與蒼茫的底色。
隨鄭亞到桂林,李商隱就像小鳥出籠,遠離了朝廷黨爭的是是非非。在城墻上,他看到墻角幽暗處的小草,不再浸淹在雨水中。他從幽草身上發(fā)現(xiàn)了自己,分外珍重晚晴美好而短暫的時光。雨后的夕陽照亮的不僅是室內(nèi),也照進了他的心里。他滿懷輕松喜悅地寫下了《晚晴》:
深居俯夾城,春去夏猶清。
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
并添高閣迥,微注小窗明。
越鳥巢干后,歸飛體更輕。
這首詩用白話或可譯為:
日子清幽深居簡出俯瞰夾城,春天已過初夏才至天氣清明。上天憐惜久雨后的墻角小草,人生珍重黃昏時節(jié)雨過天晴。深巷盡頭高樓之上憑欄遠眺,夕陽余暉柔和光線透過窗欞。雨水浸淹南方的鳥窩巢曬干,日暮歸來心意閑閑體態(tài)輕盈。
此時,清麗深婉的自然詠懷成為主調(diào)。桂林山水之秀異、昭平風(fēng)土之奇譎,為李商隱提供了新鮮而強烈的感官刺激?!疤煲鈶z幽草,人間重晚晴”將雨后初晴的細膩感受與自身劫后余生、暫得安寧的心境完美融合,意象清新(“幽草”“晚晴”“高閣”“小窗”“越鳥”),語言明凈,情感深摯而克制。
正當(dāng)李商隱想在昭平郡大有所為之際,朝中發(fā)生了一件大事,使他的所有抱負再度落空。
原來,武宗會昌年間,江都縣尉吳湘被時任淮南節(jié)度使李紳以盜用軍糧和強娶民女的罪名查辦。案子上報朝廷同意,決定處死吳湘。按照慣例,執(zhí)行死刑要等到立秋之后,但李紳在春天就處死了吳湘。御史臺官員復(fù)查時曾提出不同意見。李德裕與吳湘有很深的積怨,而李紳是李黨的骨干力量,所以李德裕支持李紳。
到了宣宗時代,李德裕罷相,當(dāng)權(quán)者唆使吳湘堂兄狀告李德裕。宣宗重審吳湘一案,定性為冤案。李紳雖然早已去世,但仍然被剝奪了榮譽官位,他的子孫被嚴令禁止進入官場任職。
不久,鄭亞被貶為循州(今廣西龍川)刺史,隨后在那里去世。桂林幕府解散,李商隱等待新官上任交接公務(wù)。眼看著春天已經(jīng)過去,人生接近最絕望的時候,天涯羈旅深深浸透著人生幻滅的痛苦。
夕陽黯淡下去,李商隱在府衙里仰望樹梢頂上的花,這是最高處的花,也是盛開在最后的花、春日遲開之花、大器晚成之花,于是作了《春日》: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
這首詩用白話或可譯為:
美好的春天卻相隔萬里天涯,遠在天涯又見紅日漸漸西斜。枝頭的黃鶯啊倘若你有淚水,請?zhí)嫖覟⑾蚰菢渖翼斏蠚埢ā?/p>
此時,李商隱詩含蓄蘊藉的表達方式臻于成熟。即使是抒寫政治失意、人生漂泊或?qū)Χ虝喊矊幍恼湟?,李商隱都極少直抒胸臆,而是通過精心選擇的意象(“幽草”“晚晴”“高松”“天涯”“客散”“僧來”)和高度凝練的語言進行暗示與象征。這種含蓄使得情感表達更為深沉、厚重,留給讀者廣闊的品咂空間。
李商隱在桂林時期共創(chuàng)作了76首詩、103篇文章,以及代鄭亞所作祭城隍廟等22篇祭文。晚唐唱酬之風(fēng)頗盛,很多詩人都有唱和詩集。李商隱也有《桂管集》二十卷,這是他唯一的唱和詩集,雖然已經(jīng)佚失,但是也從側(cè)面印證了其心情的改善?!陡咚伞分小翱蜕⒊跚绾蟆钡撵o謐,《晚晴》中“歸飛體更輕”的閑適輕盈,都透露出暫時擺脫黨爭傾軋后內(nèi)心的放松與一絲難得的灑脫。這種心境反映在詩中,便是語言節(jié)奏的舒緩流暢和整體意境的相對明朗開闊。
總而言之,桂幕時期的李商隱,其詩歌在清麗深婉的嶺南風(fēng)物浸潤下,融合了孤高自持的品格書寫、天涯羈旅的深沉感慨,并以高度含蓄蘊藉的方式表達出來,同時因心境的暫時舒緩而透出對當(dāng)下的珍重和一絲灑脫之意,構(gòu)成了其創(chuàng)作生涯中一段風(fēng)格鮮明、藝術(shù)成就卓著的“晚晴”樂章。
交接過后,李商隱由桂林北上。孤燭扁舟,寒更夜永。桂林至衡陽1350余里,李商隱走了二十多天。五月端陽前,來到潭州,在湖南觀察使李回幕府逗留一個多月。楚天長短,黃昏又下起了雨;樓前宮畔,暮色中江水東流。
這段時期,李商隱作了許多詩,如《過楚宮》:“巫峽迢迢舊楚宮,至今云雨暗丹楓。微生盡戀人間樂,只有襄王憶夢中。”綿長高峻的巫峽靠近舊日的楚宮,今天巫山云雨依然遮暗了紅楓。蕓蕓眾生只知道貪戀人間的歡樂,只有那楚襄王在追憶縹緲的春夢。
當(dāng)年在令狐楚幕府時,李商隱除了完成巡官所屬事務(wù),參加宴集也是幕府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有一次,令狐楚宴請來幕府公干的御史臺官員,命官妓以道家裝束跳舞助興,并令李商隱即席賦詩。李商隱寫下“白足禪僧思敗道,青袍御史擬休官。雖然同是將軍客,不敢公然仔細看”(《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用白話或可譯為:高僧看得凡心萌動想要還俗,御史驚艷表演情愿辭去官銜。我雖然也是令狐將軍座上賓,可不敢眾目睽睽直勾勾細看。
舟行遇風(fēng),長江水漲。李商隱想起舊事?;榍暗耐蹶虗偅缤R家少婦,與王昌一墻之隔,美若天仙,咫尺難見。從行走的環(huán)佩聲知道她的身段,從彈琴聲知道她的指纖,從彈奏的曲調(diào)聲里知道她的情思?!氨緛磴y漢是紅墻,隔得盧家白玉堂。誰與王昌通消息,盡知三十六鴛鴦?!保ā洞鷳?yīng)》)盧家少婦與東家王昌是一墻之隔,消息未通,如同隔著天河。
還有玉陽山上的宋華陽,其人如月中嫦娥,昔曾有幸相逢?,F(xiàn)在重簾相隔,傾城容色無從窺見。李商隱常以宋玉、王昌自比,禁不住寫下了《水天閑話舊事》:
月姊曾逢下彩蟾,傾城消息隔重簾。
已聞佩響知腰細,更辨弦聲覺指纖。
暮雨自歸山峭峭,秋河不動夜厭厭。
王昌且在墻東住,未必金堂得免嫌。
這首詩用白話或可譯為:
似是月中嫦娥乍離廣寒宮殿,如今絕世容顏卻被簾幕遮掩。只聞環(huán)佩叮咚似覺腰肢細軟,又辨琴弦輕響想見十指纖纖。空余山色寂寥卿如暮雨歸山,我望星河難渡長夜沉沉漫漫。東家隔絕難通才子唯有悵嘆,深閨盧家女子可避蜚語流言?
李商隱受牛黨令狐楚、崔戎、蕭澣栽培,也受李黨王茂元、鄭亞、周墀、李回關(guān)照。此時,牛僧孺已逝,李德裕尚在天涯。
大中二年(848)七月,宣宗在凌煙閣續(xù)畫功臣圖像,當(dāng)年太宗曾在凌煙閣刻畫開國元勛圖像以示表彰。郭子儀、裴度等均入選,而逐回鶻、平澤潞的李德裕卻榜上無名。當(dāng)時朝議紛紛,竟然沒有一人說句公道話。這使李商隱想起先祖李廣的故事。
《史記》載,李廣在抗擊匈奴的戰(zhàn)爭中屢建功勛,但未能封侯,后退居藍田南山,以射獵消遣。一次夜出飲酒歸來,李廣被喝醉酒的灞陵校尉呵斥。李廣的隨從說:“這是過去的李將軍?!毙N菊f:“現(xiàn)任將軍尚且不準夜行,何況是過去的將軍?!”
李商隱打抱不平作了一首《舊將軍》:“云臺高議正紛紛,誰定當(dāng)時蕩寇勛?日暮灞陵原上獵,李將軍是故將軍。”
大中三年(849年)春天,李商隱作了《李衛(wèi)公》(原注:德裕):“絳紗弟子音塵絕,鸞鏡佳人舊會稀。今日致身歌舞地,木棉花暖鷓鴣飛?!薄敖{紗弟子”指受業(yè)生徒。東漢末年,馬融講學(xué),常坐高堂,掛絳紗帳,前面是生徒,后面是女樂?!胞[鏡佳人”指政治上的同道,鸞鳳和鳴,都是成雙成對。李德裕當(dāng)權(quán)的時候,樂于幫助貧寒士子。如今這些士子以及政治上親近之人,都星離雨散,音信斷絕。
李德裕向派人送藥物慰問的姚合描述生活情形:“天地窮人,物情所棄。雖有骨肉,亦無音書。平生舊知,無復(fù)吊問?!保ā杜c姚諫議合書三首》)
據(jù)《新唐書》記載,李德裕不喜飲酒,后房沒有聲色娛樂。這次被貶海南,除長子沒有隨行外,全家百口同往。在海南,高大的木棉樹開著燦燦的紅花,鷓鴣鳥在翠綠的深山里飛來飛去。
作為一個有抱負、有作為的政治家,李德裕時刻關(guān)心國家的前途、人民的命運。他每次登臨崖州望闕亭,沒有不北望啼泣的:“獨上高樓望帝京,鳥飛猶是半年程。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繞郡城?!保ā兜茄轮莩亲鳌罚?/p>
十月末,李德裕病臥70多天,藥物過期,缺少大夫。十二月十日,李德裕病死崖州,終年63歲。
李商隱作詩寄懷:“何能更涉瀧江去,獨立寒流吊楚宮?”(《過伊仆射舊宅》)李商隱嘆息自己不能到荊楚舊地,一個人站在冰冷的水畔憑吊楚宮。楚地伊仆射舊宅影射李德裕舊宅,那里賓客早已星散,而荷菊猶存,真是人不如草木有情。
當(dāng)鄭亞的靈柩運回長安時,李商隱到藍田驛站迎接,作了《故驛迎吊故桂府常侍有感》:“饑烏翻樹晚雞啼,泣過秋原沒馬泥。二紀征南恩與舊,此時丹旐玉山西。”大意是,饑餓的烏鴉從這樹飛到那樹,傍晚的公雞也在喔喔啼訴。一路哭著經(jīng)過秋天的原野,走的是一條深沒馬蹄的泥路。兩年來在桂林您的帳下,給我的禮遇真是數(shù)不勝數(shù)?,F(xiàn)在只看見前行的靈幡,正在藍田西邊緩緩飄拂。
李商隱還作了《獻寄舊府開封公》:“酬恩撫身世,未覺勝鴻毛?!崩钌屉[深感鄭亞的知遇之恩:你對我恩深如海,我常懷圖報之念,但自己人微言輕,想酬報也難以實現(xiàn)。
李商隱又想起桂林幕府時期,鄭亞讓家妓出席公家宴會,命令作巫山云雨詩,自己當(dāng)即賦《席上作》:
淡云輕雨拂高唐,玉殿秋來夜正長。
料得也應(yīng)憐宋玉,一生惟事楚襄王。
這首詩用白話或可譯為:
巫山云雨朝朝暮暮繚繞高唐,幕府深秋漫漫長夜籠罩華堂。也應(yīng)憐惜天才文學(xué)侍從宋玉,終其一生如同神女專事襄王。
李商隱對鄭亞的態(tài)度,與對李德裕的態(tài)度完全沒有二致。李德裕病死后停尸海南多年,直到后來,宣宗連年對黨項用兵,李德裕預(yù)存的軍費發(fā)揮了重大作用,宣宗念及李德裕的功勞,準許李德裕遺體歸葬中原。當(dāng)護喪北歸經(jīng)過江陵時,李商隱奉柳仲郢之命在那里祭奠李德裕。
由李商隱對待李德裕和鄭亞的態(tài)度,我們可以斷定,如果非得說李商隱參與了黨爭,那么他自己的選擇一定是:李黨。這首詩,正如張采田所說:“此表明一生不負李黨之意?!?/p>
李商隱的桂幕時期,是其人生軌跡與詩歌藝術(shù)交織碰撞出的璀璨火花。這段始于政治失意、終于理想幻滅的短暫南行,卻因獨特的時空背景——遠離政治風(fēng)暴中心的嶺南幕府、奇異陌生的自然人文環(huán)境以及相對自主的文書與代理職務(wù)——反而催化了他詩歌風(fēng)格的成熟與深化,呈現(xiàn)出幾個顯著且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特點:
清麗深婉與孤峭沉郁的辯證統(tǒng)一:桂林的“晚晴”之美、昭平的奇異風(fēng)物,滋養(yǎng)了他詩歌中清麗深婉的一面。然而,“天涯”的定位、“幽草”的意象以及“高松”的孤標,無不浸透著一種深刻的孤寂感和邊緣感,形成孤峭沉郁的底色。這種清麗與孤峭、深婉與沉郁的并存,是其此期風(fēng)格最核心的矛盾統(tǒng)一體,既源于南國景物的觸發(fā),更根植于其貶謫身份和敏銳心靈對美好易逝、才具難伸的深切感知。語言上追求精煉雅致,意境則力求含蓄蘊藉,情感表達深沉內(nèi)斂。
象征與自喻的成熟運用:此期李商隱對象征手法的運用更為圓熟精到?!坝牟荨背蔀轱柦?jīng)風(fēng)雨、暫得憐惜的自身寫照;“晚晴”象征著人生中短暫而珍貴的安寧時光;“高松”則化身其孤高品格與卓異才情的直接投射;“天涯日又斜”更是將空間的無盡漂泊與時間的無情流逝、理想的黯淡濃縮在寥寥數(shù)字中。這些象征物不再是簡單的景物描寫,而是高度凝練、承載著復(fù)雜人生況味與精神品格的自喻載體。
羈旅情懷與歷史滄桑感的交融:漫長的旅途、異鄉(xiāng)的孤寂以及政治理想的飄搖,構(gòu)成了濃重的羈旅情懷。同時,對李德裕、鄭亞遭遇的不平,對會昌功業(yè)的追述,以及《過楚宮》的感慨,都融入了深沉的歷史滄桑感。個人身世之感與對時代巨變、功臣隕落的悲憫相交織,使其詩境更為開闊厚重。
珍重當(dāng)下的幻滅預(yù)感與忠誠底色:《晚晴》中對“人間重晚晴”的珍視,《高松》中“上藥終相待”的隱約期待,反映了他試圖在逆境中尋求慰藉與希望的努力,也帶來了詩中難得的明朗與一絲灑脫(“歸飛體更輕”)。然而,《春日》中“天涯日又斜”的絕望、《席上作》“一生惟事楚襄王”的剖白,以及為李德裕、鄭亞所作的一系列飽含深情的詩篇,都清晰地指向其內(nèi)心對“晚晴”短暫性的清醒認知,以及政治理想終將幻滅的預(yù)感。尤為重要的是,這些詩作以無可辯駁的情感力量,彰顯了李商隱對李德裕、鄭亞代表的“李黨”及其政治理念的深刻認同與忠誠堅守(“一生不負李黨”),這是他此期精神世界的重要支柱,也是其詩風(fēng)沉郁悲慨的重要根源。
桂幕時期的李商隱詩歌,是清麗南國風(fēng)物與孤峭貶臣心境、珍重當(dāng)下慰藉與深沉歷史幻滅感、含蓄蘊藉表達與熾熱政治忠誠共同作用下的藝術(shù)結(jié)晶。它標志著李商隱詩歌藝術(shù)的完全成熟——風(fēng)格上清麗與沉郁、含蓄與深摯、孤高與羈旅完美融合;技巧上象征自喻爐火純青;情感內(nèi)涵上個人身世與家國歷史、政治忠誠與人生幻滅交織共振。這段“短暫的晚晴”,雖未能改變其悲劇性的命運軌跡,卻在唐詩的星空中,留下了獨具異彩、不可磨滅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