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中國文學史,采蓮主題從未斷絕。自古典時期唱到現(xiàn)代,構(gòu)成中華文明表達的詩化情感史?!恫缮徢肥菢犯f題,從詩篇中描寫采蓮活動到成為獨立的樂府詩題,有一個形成的過程。早在《詩經(jīng)》、《楚辭》部分篇章中就有關于采蓮的情節(jié)描寫了,如《招魂》中已有“《涉江》《采菱》,發(fā)揚荷些”之語。采蓮本是女子從事農(nóng)耕的活動,逐漸變成歌唱的內(nèi)容,早期作者注重描畫采蓮的優(yōu)美景觀,而后因蓮與“憐”諧音,詩人在寫采蓮的過程中會去捕捉鏡頭,側(cè)重書寫情愛場面的諸種圖景。
漢樂府《江南》是現(xiàn)存最早專寫采蓮的民間詩章,詩云:“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贝嗽娛家娪凇端螘分尽?,郭茂倩《樂府詩集》收入《相和歌辭·相和曲》,詩歌將魚游于蓮葉周邊的情景與小兒女的情愛游戲建立聯(lián)系,于采蓮的旖旎風光中融入男女情愛活動。南朝民歌《西洲曲》中亦有一段以“采蓮”為喻,寫采蓮女的思念之情。“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這里的“采蓮”活動是整首詩的一個重要橋段,“蓮花”“蓮子”“蓮心”三個意象從整體到部分層層深入,指向采蓮過程中的情愛故事,接下來的相思之情就此延展開來。《樂府詩集》收錄了大量的《讀曲歌》,詩作亦寫采蓮。而將“采蓮”書寫命名為《采蓮曲》則是在梁朝時完成的。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二十六《江南》解題云:“梁武帝作《江南弄》以代西洲曲,有《采蓮》《采菱》,蓋出于此?!绷何涞鬯鞯摹恫缮徢吩疲骸坝螒蛭搴缮彋w,發(fā)花田葉芳襲衣。為君儂歌世所希。世所希,有如玉。江南弄,采蓮曲?!薄稑犯娂肪砦迨x梁武帝《江南弄》之《采蓮曲》下引《古今樂錄》云:“《采蓮曲》,和云:‘采蓮諸,窈窕舞佳人?!钡弁醯奶岢焓箘?chuàng)作風行,梁元帝、簡文帝均有同題之作,六朝宮廷中盛行此曲,一般由女子來表演,成為一項富有艷情色彩的藝術表演活動。這樣的表演活動雖然不能帶來詩意的升華,卻為技藝層面的提升創(chuàng)造了契機。
《西洲曲》:采蓮中的愛情歌唱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
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
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
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
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
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
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桿頭。
欄桿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西洲曲》是南朝樂府中愛情詩的典范之作,如鄧小軍所說:“這首長篇抒情詩,是以一江南少女之口吻,發(fā)舒其對江北情郎之無極相思?!辈缮徟?、情郎并無身份的設定,只是以“梅”開啟相思之情,順著情感的自然流淌寫下去,直到將相思移至夢中。因為不相見,只能夢中見,而夢見則離不開一個尋找的過程。
中國古典詩詞中,存在一種純情詩:文本是描寫戀情的,卻不若《孔雀東南飛》《長恨歌》那樣能夠界定人物身份,只是以男女戀愛者的形象出現(xiàn),借助自然意象的營構(gòu)完成抒情文本創(chuàng)作。戀情在男女之間發(fā)生之后,若有離別,必生相思,除非移情別戀。古典時代,借助水路之船只、陸路之車馬,分別之后,相見頗難。愛在,彼此不見,便要尋找。細讀此詩,尋找的過程是從追憶開始的。張玉轂認為全詩三十二句可分為三段,“前十二,春時憶也”;“‘采蓮’八句,夏時憶也”;“后十二,秋時憶也”。(《古詩賞析》)《西洲曲》寫的是春、夏、秋時之情愛追憶圖景,卻并不是僅僅寫了三次追憶,而是寫了四次。
開篇“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引領第一次追憶。梅花開放的時節(jié),儲存著一段美好的愛情記憶。故而因“憶”而“折”,“梅”聯(lián)結(jié)著記憶中的美好,故而寄給情郎,與“記得綠蘿裙,處處憐芳草”的寫法不同,“寄梅”的活動乃是以物引情,兩個個體還是獨立的存在?!熬G蘿裙”一旦與“芳草”建立色彩替換關系,則女方的獨立性就消失了。這句詩以“梅”為中心意象,表述“下”西洲而后“寄江北”的動向,“西洲”乃是女子所居附近,是兩人約會之地;“江北”乃是情郎所居之地,情感的空間關系就這樣建立起來了。折梅寄出,仍無法遏制相思之情。只好整裝出發(fā),“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乃是整裝之形象,以部分代整體,仿佛是“照花前后鏡”的自我觀察。先寫服飾,僅取“單衫”,再寫容顏,僅取“雙鬢”。取眼前景物重在喻其顏色。善寫色彩乃是此詩的一大特色,粉、紅、翠、綠盡在句中。打扮完畢,要出發(fā)了。“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边@是對出發(fā)過程的敘寫,從自家撐船前往西洲,過了橋頭,過了渡口,日暮到達江北?!叭罩σ?,伯勞飛鳴,晚風吹過,烏臼樹搖”,烏臼樹下便是西洲相思地,可是情郎不在,女子便借助采蓮以寄托情感。
春過夏至,仍不見郎之蹤跡,故而以“采蓮”帶來第二次追憶?!伴_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贝硕文耸侨姷暮诵膬?nèi)容,讀起來雖僅寫采蓮之動作及過程,但處處含情。采蓮、弄蓮、置蓮,三個動作慢鏡頭定格為相思之情的遞進瞬間。第一個瞬間乃是“采”中有觀,蓮人并置;第二個瞬間“弄”中有思,相思如水;第三個瞬間“置”中有情,蓮心表人心。一幀幀圖景自心頭掠過,劃傷的是剪不斷的思念。傷心人自有懷抱,蓮心在焉,更多一份牽掛。至此,女子的感情蘊蓄于心而欲罷不能。
既然不能相見,就只能遙望,女子第三次陷入追憶之中。遙望的過程靠行動的變化而展開。“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桿頭。欄桿十二曲,垂手明如玉?!毕仁钦驹谠匮鐾?,飛鴻未傳信,心更不甘。進而“上青樓”,“望盡天涯路”而不見情郎歸路,那怎么辦呢?此時此刻,縱拍遍欄桿,“無人會,登臨意”,孤獨感油然而生,“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道盡愁情!所棲居的天地如此狹小,卷簾望見的正是天高海闊,情郎渺無蹤影,唯有海風吹起的綠色波紋承載著流之不盡的相思意。
放下珠簾,惆悵入夢,第四次追憶隨之而至。“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眽糁械南嗨际潜舜说?,若南風能為我?guī)ハⅲ桶褖舸抵廖髦薨?!那里曾?jīng)的美好在夢里重現(xiàn)之后何時再現(xiàn)呢?情感強度升至頂點后,以幻想之句自然收束,“人憶梅,風吹夢,清幻之極”(譚元春:《古詩歸》),首尾相連,優(yōu)美之情境綿延不絕。
《西洲曲》對于初唐詩是有影響的。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評曰:“《西洲曲》搖曳輕飏,六朝樂府之最艷者。初唐劉希夷、張若虛七言古詩皆從此出,言情之絕唱也?!迸c《西洲曲》一樣,《春江花月夜》演繹的是無身份確指的男女之間的相思情。不同的是,《西洲曲》寫季節(jié)之春、夏、秋,《春江花月夜》全篇寫一春之初、仲、暮,江、花仍在,卻已非實指,“月”以代“梅”并貫穿始終。兩首詩均可拆成絕句數(shù)首,如譚元春云:“試看此一曲中,拆開分看,有多少絕句?!保ā豆旁姎w》)沈德潛亦云:“似絕句數(shù)首,攢簇而成?!保ā豆旁娫础罚?/p>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只要曾經(jīng)有過愛情,就會把種子種入一時一地的風物之中。一旦那一刻的花開了,那一時的葉落了,便有情思漫上心頭;一旦眼前的河水在流動,天上的飛鴻在鳴叫,便有心意隨之飄轉(zhuǎn)?!段髦耷窊軇拥呢M止是南朝小兒女的心弦?此刻的你若有愛意襲來,而那人尋之不見,必也讀罷感慨萬千,尋尋覓覓之后,伴相思入夢也。
王勃《采蓮曲》:征夫思婦的主題書寫
采蓮歸,綠水芙蓉衣。秋風起浪鳧雁飛。
桂棹蘭橈下長浦,羅裙玉腕輕搖櫓。
葉嶼花潭極望平,江謳越吹相思苦。
相思苦,佳期不可駐。
塞外征夫猶未還,江南采蓮今已暮。
今已暮,采蓮花。渠今那必盡娼家。
官道城南把桑葉,何如江上采蓮花。
蓮花復蓮花,花葉何稠疊。
葉翠本羞眉,花紅強如頰。
佳人不在茲,悵望別離時。
牽花憐共蒂,折藕愛連絲。
故情無處所,新物從華滋。
不惜西津交佩解,還羞北海雁書遲。
采蓮歌有節(jié),采蓮夜未歇。
正逢浩蕩江上風,又值徘徊江上月。
徘徊蓮浦夜相逢,吳姬越女何豐茸!
共問寒江千里外,征客關山路幾重?
進入唐宋時期,文人樂府詩擬作漸多,如王勃、李白、王昌齡、張籍、白居易、崔國輔、戎昱、儲光羲、鮑溶、齊己等詩人皆有同題文本傳世。學者們通常認為《采蓮曲》主要有兩個主題:一個是或整體或部分地描寫風光,如王昌齡《采蓮曲》:“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另一個是或直接或間接地敘寫情愛,如白居易《采蓮曲》:“菱葉縈波荷飐風,荷花深處小船通。逢郎欲語低頭笑,碧玉搔頭落水中?!币话阏J為樂府詩的《采蓮曲》主要書寫這兩個主題,其實不然。進入中晚唐,部分詩人開始以《采蓮曲》寫士大夫的情懷,一直延續(xù)到宋代。如李白《采蓮曲》:“若耶溪傍采蓮女,笑隔荷花共人語。日照新妝水底明,風飄香袂空中舉。岸上誰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楊。紫騮嘶入落花去,見此踟躕空斷腸。”結(jié)尾兩句亦有自家情懷在焉。再如儲光羲《采蓮曲》:“淺渚荷花繁,深塘菱葉疏。獨往方自得,恥邀淇上姝。廣江無術阡,大澤絕方隅。浪中海童語,流下鮫人居。春雁時隱舟,新荷復滿湖。采采乘日暮,不思賢與愚?!苯柚缮徱觥百t與愚”的思考,顯然溢出過往書寫之范圍,乃是展現(xiàn)文人有所思的抒情文本。
如果說《西洲曲》是愛的追尋,《采蓮曲》則是愛的守望。內(nèi)心滋生一種愛,放在心里久了,得見風物便會以言語寄托其上。朵朵蓮花,開在池塘,采花人徘徊其中,想要的卻是曾經(jīng)花下的故事。南朝樂府詩中的你儂我儂伴隨江南風物一路撲來,撲進唐帝國詩人的筆下,會不會發(fā)生變化?西洲的夢,池塘春草中蓮的心事,也許會給他們一份新的期待和夢想。
初唐詩未褪南朝風韻,四杰亦不能幸免。王勃《采蓮曲》取南朝舊題而能融己意入詩,值得細細品讀。游子思婦之話題多矣,思婦征夫入題亦不少。唐詩文本之中,《采蓮曲》有長篇也有短制,相對而言,王勃、李白均是善寫長篇者,形式上突破了南朝樂府詩的五言體式。王勃《采蓮曲》就是一首雜言詩,三、五、七言交錯使用,頻繁換韻,讀者讀著讀著,也就完成了一個跌宕起伏的閱讀體驗過程。
與《西洲曲》一樣,《采蓮曲》寫的也是女子的相思之情?!段髦耷烦尸F(xiàn)出一種真摯坦白的可愛,從這個角度看,《西洲曲》中的“采蓮”仿佛成了一個愛情詩的“符號”。王勃的《采蓮曲》其實就是延續(xù)了愛情符號的寫作意向,王勃的采蓮確切地說,采的是花?!恫缮徢吩谏矸菡J證上,則更加明確化,即男女主人公是塞外征夫和閨中少婦。全詩依據(jù)詩意可以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起筆就從采蓮寫起,“采蓮歸,綠水芙蓉衣”,將人與蓮花并置,凸顯人之美。王勃《采蓮賦》云:“畏蓮色之如臉,愿衣香兮勝荷?!被蚺c之相關?!扒镲L起浪鳧雁飛。桂棹蘭橈下長浦,羅裙玉腕輕搖櫓。葉嶼花潭極望平,江謳越吹相思苦。”接著鋪陳環(huán)境,先寫視覺:秋風吹起,江面波浪起伏,鳧雁在水面之上飛來飛去。采蓮女劃槳前往長浦,羅裙飄飄,皓腕搖動船櫓。葉嶼綠葉覆蓋,花潭長滿蓮花,遠處近處皆言景物之美,而后轉(zhuǎn)入聽覺:漁歌唱晚,小曲悠揚,歌聲一響,便有片片相思苦意籠罩江面。如王勃《采蓮賦》所言:“和橈姬之衛(wèi)吹,接榜女之齊謳。去復去兮水色夕,采復采兮荷華秋?!币宦暵?,一句句,道不盡綿長的思念之情。“相思苦,佳期不可駐。”相思真苦??!那些美好的留也留不住。傷別離,相聚亦無期。“塞外征夫猶未還,江南采蓮今已暮”是對句,突出了相思的對應關系,而不是一頭熱。那個塞外的征夫啊,到現(xiàn)在還不回來,江南的采蓮人啊,直至暮色降臨,仍在思念著、煎熬著。緩緩地,眼前的一切美景都會被夜晚所遮蔽,唯有孤獨感揮之不去。
“今已暮”頂針而出,突出時間之晚。采蓮的季節(jié)到了末期,蓮子的生成是先開花,花落后,小蓮蓬慢慢長大,長成包含成熟蓮子的大蓮蓬也要時間。夏末開的荷花,結(jié)出來的蓮蓬就特別小了,所以才舍得作為花兒,采下來賞玩?!敖褚涯?,采蓮花”,說的就是她在想,天色已晚,自己的征夫此際是不是夜宿娼家呢?他在遠方逍遙快活,卻忘了曾經(jīng)相守的人。“官道城南把桑葉,何如江上采蓮花”以對比之法突出自己的美,當年的羅敷在官道山采桑,有那么多男子放下手中的事“但坐觀羅敷”;哪能比得上此際在江上采蓮的我們呢?這回該寫到采蓮的過程了:“蓮花復蓮花,花葉何稠疊。葉翠本羞眉,花紅強如頰。佳人不在茲,悵望別離時。牽花憐共蒂,折藕愛連絲?!眱蓚€人就在蓮葉田田中相愛,害羞的女子在“葉翠”“花紅”中表達愛意,可是別離在即,“牽花憐共蒂,折藕愛連絲”,花開共蒂,藕斷絲連,荷塘中留下了多少愛的故事。這些故事并未因別離而消失,反而扎根于女子的心中,她想象著,愛會一直延伸下去,直到遠方有所回應,直到能夠團圓?!肮是闊o處所,新物從華滋。不惜西津交佩解,還羞北海雁書遲。”書信往還,舊情在繼續(xù)生長,時間不會淡化情感。“西津交佩”是用典,據(jù)葛洪《神仙傳》記載:鄭交甫遇見兩位在江邊游玩的神女,特別喜歡,就向兩人要玉佩,神女把玉佩給了他。鄭交甫當然特別高興,可是走出不遠,發(fā)現(xiàn)手中的玉佩不見了,兩位神女也不見了。此處所言玉佩或是特定地點贈的定情物,牽連著彼此的一段故事,分開至今未能再見其人。“北海雁書”亦用典,出自班固《漢書》,匈奴令蘇武北海牧羊,聲稱只有公羊下奶才會放蘇武回漢。到了漢昭帝時期,匈奴與漢和好,漢派使者要蘇武,對方假稱其人已死。一個叫?;莸娜私o使者出主意,編了個瞎話:說漢昭帝打獵的時候得到一只雁,傳書中說蘇武還活著,并居于一個有水的地方。這里突出一個“雁”字,以典故表達了思婦盼望著遠方能夠傳來消息,強調(diào)的是女子盼望來信的焦急心情。周珽《唐詩選脈會通評林》云:“情知所到,興之所會,變?yōu)楦裾{(diào)。”
“采蓮歌有節(jié),采蓮夜未歇。正逢浩蕩江上風,又值徘徊江上月?!贝蚱鸸?jié)拍,唱一支《采蓮曲》,歌聲停不下來。江風浩蕩,江月徘徊,仿佛在傾聽那些傳遞的縷縷相思。“徘徊蓮浦夜相逢,吳姬越女何豐茸!”徘徊又徘徊,盼望在這蓮浦的夜色中相逢,身邊那些采蓮的女子們打扮得真漂亮啊!言外之意是自己也很美,可是無人賞識。相隔萬里的征夫能抵擋住美色的誘惑嗎?“吳姬越女何豐茸”這句的感嘆語氣何其強烈!此處提及“吳姬越女”都是為了起到對比和襯托的作用。“共問寒江千里外,征客關山路幾重?”千里之外的征客啊,能聽見絲絲相思意嗎?我們這些在家的采蓮人都在詢問,親人從遙遠的關山趕回來要隔著幾重山、多少路?。抠R裳《載酒園詩話又編》評此詩曰:“迷離婉約,態(tài)度撩人,結(jié)處尤得性情之正?!痹娨馊缤醪恫缮徺x》所云:“與子之別,煙波望絕。念子之寒,江山路難。水淡淡兮蓮葉紫,風颯颯兮荷華丹。剪瑤帶而猶欷,折瓊英而不歡。既而緣隈逗浦,還歸櫓睠。芳草兮已殘憶,離居兮方苦延。素頸于極,漲攘皓腕于神滸;惜佳期兮末由,徒增思兮何補?!本褪闱閮?nèi)容而言,詩與賦所表達的意思是相近的。
《采蓮曲》以女子的口吻傾述對征客的思念之情,而思念之情圍繞采蓮活動展開,一步一步,猶如抽絲剝繭,將內(nèi)心之情愫拋出來。第一部分乃是宛如啟幕歌唱,以采蓮女的形象唱出相思之情;第二部分乃是追憶往事,借助荷塘蓮花傳達愛意;第三部分回到當下,江風夜月的歌唱仍未能排遣愛意,故而寄言征客,盼望離別后的相聚,想象征客千里歸來的情景。
思婦征夫之情在初唐人的筆下并不鮮見。如果將《春江花月夜》與《采蓮曲》相互比對,則發(fā)現(xiàn)一個月下,一個花前,表達情感的強度竟如此強弱不同。《春江花月夜》緩緩地拉開序幕,以“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引出人物,思婦之情乃在“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之句?!恫缮徢穭t以采蓮始,以采蓮展開內(nèi)心世界,以采蓮收束。緊扣主題而以女子之口吻傳遞對于征夫的相思之情,這種情感并未以碎片化來追憶,反而全部寄托到蓮花之中?!洞航ㄔ乱埂芬云哐愿栊袀髑?,故而月色中隱藏著綿綿之意;《采蓮曲》以雜言出之,故而句子錯落中扣住采蓮細節(jié)而一往情深。
田錫《采蓮曲》:采蓮向采賢的情感過渡
南溪秋水深淪漣,南村美人來采蓮。
蓮花灼灼葉田田,芳桂輕橈蘭作船。
采采紅蓮幾成束,蓮枝交袞相撐綠。
蓮蕊滿衣金粉撲,蓮子為杯葉為足。
唱歌相并畫舸舷,愿得采賢如采蓮。
樊姬昔時進燕趙,幾人精彩朝霞鮮。
中有二人賢于己,柔明婉順君王前。
堪嗤羊侃錦繡妾,艷歌留怨朱絲弦。
田錫《采蓮曲》即接踵《楚辭》,承繼有寄托的寫法,借助采蓮引出“賢與愚”的思考,是宋代借助采蓮描寫士大夫精神具有代表性的篇章。這首詩可分為兩個部分:前八句白描實寫采蓮之事,后八句用典喻寫求賢之意。
愛屋及烏,由求愛竟然寫到求賢。前八句對準采蓮活動,循序而寫,化用南朝樂府詩而成。詩人描繪了一幅采蓮畫,畫的聚焦點不在人身上,而是在“蓮”意象中?!澳舷锼顪S漣,南村美人來采蓮”,兩句化用“采蓮南塘秋”而成,只是更加具體化了,將地點、人物、活動內(nèi)容交代得很清楚?!吧徎ㄗ谱迫~田田,芳桂輕橈蘭作船”,則是自“蓮葉何田田”化出,結(jié)合南朝采蓮詩、賦的常用意象。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江南弄》之《采蓮曲》云:“桂楫蘭橈浮碧水。江花玉面兩相似。”梁簡文帝蕭綱《采蓮賦》云:“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故以水濺蘭橈,蘆侵羅袸?!薄安刹杉t蓮幾成束,蓮枝交袞相撐綠。蓮蕊滿衣金粉撲,蓮子為杯葉為足?!边@四句,句句不離“蓮”意象,由“紅蓮”全景寫“蓮枝”,以綠襯紅,描寫“蓮蕊”撲衣的圖景,呈現(xiàn)“蓮子”為杯、蓮葉為足的情境,蓮枝、蓮蕊、蓮子、蓮葉四個意象將紅蓮的整體形象透過具體意象細細描摹。
后八句發(fā)生命意轉(zhuǎn)換,聚焦求賢而成,可分為兩個部分,前六句構(gòu)成一個整體?!俺柘嗖嬼聪?,愿得采賢如采蓮”,借助唱《采蓮曲》,由采蓮主題轉(zhuǎn)向采賢主題,而后引出核心人物樊姬,先以“樊姬昔時進燕趙,幾人精彩朝霞鮮”寫其才貌之美,再以“中有二人賢于己,柔明婉順君王前”敘其舉賢之功。樊姬是楚莊王的一個姬妾,曾強諫楚莊王停止狩獵活動。據(jù)劉向《列女傳·楚莊樊姬》:“樊姬,楚莊王之夫人也。莊王即位,好狩獵。樊姬諫不止,乃不食禽獸之肉,王改過,勤于政事?!背f王喜歡打獵,樊姬多次勸阻而無效,于是樊姬拒絕食禽獸之肉,最終打動楚莊王,使之覺悟過來,轉(zhuǎn)而勤于政事。元稹《楚歌》之四:“懼盈因鄭曼,罷獵為樊姬。”說的就是這件事,此事能證明樊姬之“賢”,詩人用樊姬之典的用意并不在此,而在其能讓賢和舉賢。故而詩人因“求賢”而引及另一事,“中有二人賢于己”便出于此。據(jù)《列女傳·楚莊樊姬》,楚莊王寵信一個名叫虞丘子的臣子,兩人經(jīng)常廢寢忘食地談話,樊姬就在一次下朝后,特意去迎楚莊王,引出何為“賢”的話題:“王嘗聽朝罷晏,姬下殿迎曰:‘何罷晏也,得無饑倦乎?’王曰:‘與賢者語,不知饑倦也?!г唬骸踔^賢者何也?’曰:‘虞丘子明高也?!憋@然,楚莊王認為虞丘子稱得上是個賢人,樊姬沒有直接反駁,而是采取迂回的方法?!凹а诳诙Γ踉唬骸е我??’曰:‘虞丘子賢則賢矣,未忠也?!踉唬骸沃^也?’對曰:‘妾執(zhí)巾櫛十一年,遣人之鄭衛(wèi),求美人進于王。今賢于妾者二人,同列者七人。妾豈不欲擅王之愛寵哉。妾聞“堂上兼女,所以觀人能也”。妾不能以私蔽公,欲王多見知人能也。今虞丘子相楚十余年,所薦非子弟,則族昆弟,未聞進賢退不肖,是蔽君而塞賢路。知賢不進,是不忠;不知其賢,是不智也。妾之所笑,不亦可乎?!鯋偂!毕却_認虞丘子的“賢”,指出其“不忠”,再由此否定其賢,因此說服楚莊王。為避免楚莊王惑于美色,樊姬親自負責從各地為莊王尋訪美女。被樊姬所選中的,均有“賢”的品格。而樊姬既能舉賢也能讓賢,故而認為所選之人“今賢于妾者二人,同列者七人”,進而反證虞丘子刻意舉親是為不賢,知賢而不能進更為不賢。而后通過楚莊王傳遞消息給虞丘子,“丘子避席,不知所對。于是避舍,使人迎孫叔敖而進之,王以為令尹。治楚三年,而莊王以霸”。最終得出結(jié)論:“莊王之霸,樊姬之力也。”這段對話的敘事內(nèi)容可以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引出賢的話題,楚莊王認為賢者當是虞丘子,遭到樊姬的反駁,認為虞丘子雖聰明卻不“忠”。第二部分則以自己為楚莊王選美而能“求賢”“舉賢”為例說明虞丘子如何“不忠”“不智”。第三部分敘述虞丘子讓賢叔孫敖的事?!读信畟鳌肺哪┰u曰:“頌曰:樊姬謙讓,靡有嫉妒,薦進美人,與己同處,非刺虞丘,蔽賢之路,楚莊用焉,功業(yè)遂伯?!碧拼娙酥軙矣性婍灧еG莊王求賢之德,《樊姬》云:“側(cè)影頻移未退朝,喜逢賢相日從高。當時不有樊姬問,令尹何由進叔敖?!?/p>
詩人以樊姬突出“采賢”的重要性,可是怎么會與《采蓮曲》有關系呢?末兩句用典引出羊侃豪奢而無姬妾規(guī)勸之事,以映襯樊姬之賢。羊侃是南北朝時期的一位將領,曾仕北魏、梁,均有軍功。此人“雅好文史,頗涉書記”,又生性豪侈,不僅能夠統(tǒng)兵征戰(zhàn),而且富有藝術才華。據(jù)《梁書·羊侃傳》:“侃性豪侈,善音律,自造《采蓮》《棹歌》兩曲,甚有新致。姬妾侍列,窮極奢靡。”怎么個“窮極奢靡”法呢?主要通過樂、舞、歌的美女表演者來反映,先是“有彈箏人陸太喜,著鹿角爪長七寸。舞人張凈琬,腰圍一尺六寸,時人咸推能掌中舞”,這還不夠,“又有孫荊玉,能反腰帖地,銜得席上玉簪。敕賚歌人王娥兒,東宮亦賚歌者屈偶之,并妙盡奇曲,一時無對”。這些寫的都是具體的人,大場面還在后面:“初赴衡州,于兩艖?起三間通梁水齋,飾以珠玉,加之錦繢,盛設帷屏,陳列女樂,乘潮解纜,臨波置酒,緣塘傍水,觀者填咽。大同中,魏使陽斐,與侃在北嘗同學,有詔令侃延斐同宴。賓客三百余人,器皆金玉雜寶,奏三部女樂,至夕,侍婢百余人,俱執(zhí)金花燭。侃不能飲酒,而好賓客交游,終日獻酬,同其醉醒。性寬厚,有器局,嘗南還至漣口,置酒,有客張孺才者,醉于船中失火,延燒七十余艘,所燔金帛不可勝數(shù)。侃聞之,都不掛意,命酒不輟。”這兩個大場面將羊侃的豪奢生活全面展示了出來。田錫之所以選羊侃的事來映襯,有兩個原因:一是羊侃“精通音律,曾自造《采蓮》《棹歌》二曲”,并由姬妾表演;二是羊侃門下姬妾以善歌舞著稱,卻稱不上“賢”。在田錫看來,與樊姬相比,羊侃的姬妾在主人面前僅能歌舞,未能勸諫,仍為不賢,即便《采蓮曲》唱得再好也無濟于事。羊侃之所以放縱至此,乃在無人規(guī)范,需要有如樊姬那樣的賢姬妾以約束其生活,助其建功立業(yè)。故而詩人嗤笑者,羊侃之姬妾也。
縱覽全篇,《采蓮曲》以采蓮引領采賢,詩人極為關注姬妾之賢,欲令男主納賢。詩作并無刻意描寫風光之處,亦未引入男女情愛?;蛟S敘姬妾之賢可算作男女情愛之一端也。就藝術表現(xiàn)力而言,田錫《采蓮曲》未能一韻到底,第五句至第八句換韻后有些突兀;采蓮主題前八句之后戛然而止,末尾有所涉及卻未能接續(xù)全場;由于典故的介入,讀來略顯板滯,出語亦不夠流暢。當然,這首詩亦有其獨到之處,歸結(jié)起來,主要有三點:一是善于糅合前代常用意象為己所用,化熟為生;二是于情愛之外,別出心裁地將采蓮與采賢相互聯(lián)系,雖然看起來有些牽強,卻能寫出新意;三是將士大夫精神灌注于文本之中,字里行間呈現(xiàn)出關心國事的士人風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