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內(nèi)容看,張閎的批評論著,大致可分為下列板塊:由《野草》展開的魯迅、從先鋒小說到莫言、當代詩歌、“文革”文學與文化、當代大眾文化等,各板塊之間又彼此支撐互動。思考重心則可分兩方面:一是對文本言說結(jié)構(gòu)的分析及創(chuàng)作主體精神境遇的闡發(fā);一是剖析各類話語生產(chǎn)、流通和消費中的癥候,揭露其中的意識形態(tài)羈絡和無意識的隱疾。雖不乏宏放的史識和細酌的精理,但張閎的批評家氣質(zhì)顯然遠多于學院學者;相較而言,后者更沉醉于“冷”的知識;批評家的才學力識,則多以“介入”和諷喻現(xiàn)實為旨歸。張閎批評寫作趣味和風格之形成,至少關涉下列三重因素。
首先是當代文學的潮起潮落?!拔母铩焙蠼昀?,承擔多元社會歷史功能的文學,也呼喚出一種文學批評使命感:借文學研討,關切種種“重要”的、“本質(zhì)”的、“宏大”的、“批判性”的問題。但與20世紀80年代登場的上一代批評家不同,更年輕的張閎們(張閎是1962年生人)在人生中途遭遇了“黑森林”:90年代中后期開始,大眾文化在中國社會迅速興起,文學逐漸邊緣化。張閎的批評寫作,正是在這般情境下走向成熟的。八九十年代文學氛圍的陶染,讓張閎形成一種肌肉記憶般的詩學崇高感:即品藻文學“內(nèi)部風景”的慣性;而大眾文化時代的來臨,則促使他在文學和文化批評之間迅速創(chuàng)制彼此“嫁接”的技能。借張閎的話說,就是在“言辭喧囂的時刻”,融通“內(nèi)部風景”與“文化街壘”的能力。
其次是當代人文學術思潮的激發(fā)。八九十年代的人文學術在隨后中國社會爆發(fā)的影響力,讓張閎這代人有巨大的思想興奮、理論激情和知識吞吐量。就文學批評而言,20世紀西方人文學術的“語言學轉(zhuǎn)向”和稍后的“文化轉(zhuǎn)向”更新了此前的文學批評框架。前者重視本文的自足性,擅長分析言語結(jié)構(gòu)表層與深層的辯證關系;后者將言語行為置于公共交往關系中,不僅在文學與社會政治、歷史文化之間構(gòu)設了新的互釋形態(tài),更是擴張了批評的文本范圍。兩大批評理論潮流激發(fā)的批評自覺,拓展并塑造了張閎這代批評家的視野。
最后是個人經(jīng)驗與際遇。張閎年少時曾在醫(yī)專學醫(yī),畢業(yè)后當過八年醫(yī)生。這段經(jīng)歷也影響了他的批評敏感力。比如他發(fā)現(xiàn)在魯迅那里,啟蒙恰如醫(yī)療診治——“如同一次服藥、一次注射或一場手術?!痹俦热?,他指出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關于小說作用的描述——“熏、浸、刺、提”,“這些功能基本上與中醫(yī)的療法類似”。他對文學文本和文化現(xiàn)象中生理化或感官化的景觀,總有異乎尋常的敏感和銳見,這幾乎貫穿他的所有寫作。此外,張閎作為“文革”中成長的少年,童年記憶和體驗,郁結(jié)成他批評寫作中最為“切己”的部分;長期在上海這樣一座“時髦”的超級大城市生活,似乎也影響了他對大眾文化現(xiàn)象的觀測和判斷。這種歷史劇烈變遷導致的個體經(jīng)驗的跨度和分裂,在當代中國十分普遍,它們在主體內(nèi)部相容相讓的方式,實際上對當下人文知識生產(chǎn)形態(tài)有巨大影響。
整體上,張閎的批評較少趣味“偏執(zhí)”,而長于尖銳而理性的剖析。他擅長在文本曖昧的語義指向和話語構(gòu)成里,設立警醒的批評切口。張閎曾透露過這種“警醒”:“言辭就像藥物,任何藥物都有毒副作用,濫用會帶來不良后果。如果能夠以一種方式(或藥物)解決的病癥,就盡量不用兩種?!边@段話或許可視為張閎的批評信條。正如張閎所擔心的,當下各種文學、學術和文化的泡沫里,滋生出大量無效甚至有“毒副作用”的批評“言辭”。張閎認為,文體自覺對批評的有效性至關重要:“批評主體經(jīng)驗的過度發(fā)揮”,會導致批評對“對象經(jīng)驗的有機性的破壞”,相反,批評“主體經(jīng)驗的匱乏和空缺”,則導致闡釋的不足。這兩方面問題的根源是缺乏“批評文本的文體意識”。在我看來,批評文體自覺,即讓批評本身成為一種融合經(jīng)驗、知識、判斷,并有鮮明個體心性特征的寫作。文體自覺的能力,應是辨識批評高下真?zhèn)蔚闹匾叨取T谕u家中,張閎的確有鮮明的文體辨識度。也許與這種自覺有關,相比許多同行,已有三十多年寫作史的張閎寫得不算多。迄今為止,他已出版的個人著作主要有《內(nèi)部風景》(2000)、《聲音的詩學》(2003)、《黑暗中的聲音——魯迅〈野草的詩學與精神密碼〉》(2007)、《文化街壘》(2006)、《感官王國》(2008)、《烏托邦文學狂歡》(2009)、《鐘擺或卡夫卡》(2010)、《欲望號街車》(2012)、《言辭喧囂的時刻》(2014)、《符號車間》(2016)、《莫言論》(2021)等,減去這些書里相互重復的部分,總量不大。這也印證了他的“言辭”觀。
《野草》闡讀是張閎文學批評最重要的起點。在“魯學”史上,《野草》評價的“冷熱”與“起伏”,稱得上是文學觀念的晴雨表。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中國大陸人文思想的開禁和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流行,魯迅的多重文學面相逐漸被重新發(fā)現(xiàn),《野草》卓越的詩性特征也逐漸被重新認知。張閎2007年出版的專著《黑暗中的聲音——魯迅〈野草〉的詩學與精神密碼》(據(jù)他1995年寫成的博士論文完善而成,部分篇章曾收入《內(nèi)部風景》和《聲音的詩學》),堪稱世紀之交《野草》研究的標志性著作。他開篇即擺明不同于以往的“詩學立場”:
詩學研究所面對的首先是文學作品的符號系統(tǒng),這個符號系統(tǒng)的真正的“主體”既不是寫作者本人,也不是閱讀者(前者是發(fā)生學意義上的主體,后者是接受學意義上的主體),而是“本文”自身的語言性,即那個由一系列話語按照詩學的某種規(guī)則所構(gòu)建成的“織物”?!谶@個話語結(jié)構(gòu)空間中的意蘊的豐富性,甚至大于寫作者的生存經(jīng)驗。直接面對這個話語系統(tǒng),乃是詩學研究最基本的立場。
這種結(jié)構(gòu)主義式的批評方法,20世紀90年代曾催動過許多人的批評靈感。張閎由此出發(fā)精細而開闊地分析了《野草》“含糊其辭、欲言又止”的“窘境”所包含的復雜意蘊,可謂新見迭出。但全書思路顯然超越了一般結(jié)構(gòu)主義詩學的框架預設,比如他指出魯迅筆下文明頹敗的廢墟與寫作窘境之間的互喻關系;再比如他對《野草》里復仇者形象的多重溯源:西方文學中的“摩羅”詩人譜系和《工人綏惠略夫》式的主題;晚清以降革命黨的暗殺行動;越文化中的“報仇雪恨”傳統(tǒng);與此前小說《鑄劍》之間的潛在關聯(lián)。這為魯迅的言說窘境勾畫出了巨大的背景,可謂蘊藉而開闊。全書接近尾聲時,張閎將這種言說窘境上升為現(xiàn)代漢語寫作的普遍處境,想到新世紀以來種種盲目“復古”的文學和文化病象,這段話至今讀來依然振聾發(fā)聵:
古代中國人的言說疆域幾乎窮盡了全部的生活世界。大到河流山川,小到一只蝴蝶、一朵梅花,都是古代寫作者的基本意象?,F(xiàn)代的寫作者簡直連一朵梅花都不能擁有。世界對于我們現(xiàn)代人來說,窄小得難以穿行。如果不能更新漢語的基本詞匯、話語結(jié)構(gòu)和言說方式,記憶的慣性便會將語義引向原有的意義領域,從而,將言說的現(xiàn)代性化為烏有??梢哉f,漢語一方面是被填滿了的語言,一方面又是被淘空了的語言,淘空了個人性的生存體驗的語言。它既是古老的,又是幼稚的;既是豐富的,又是貧乏的。對于現(xiàn)代的漢語寫作者來說,這是一筆令人尷尬的遺產(chǎn)。承領這樣一筆遺產(chǎn)的結(jié)果是,當下漢語寫作陷于一個前所未有的窘境。言說的窘境,真正來說,即靈魂窘境的表征,或者,更進一步地說,是靈魂窘境的根源。
能否以某種方式思考魯迅的精神世界,是現(xiàn)代文學研究水準的試金石。張閎值得稱道者,是他在魯迅與當代文學之間,巧妙地接通了“電流”:張閎對從魯迅到余華作品中的“血”主題,有獨到分析;他把魯迅的“吃人”主題、國民性思考延伸至對莫言的研究;他在魯迅的“言說之難”與莫言的“語言鋪排”和“噤聲”之間,設定了彼此鑒照的視角。質(zhì)言之,他既用先鋒文學打開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精神開辟了理解魯迅的新路徑,又能從魯迅出發(fā)對當代文學做出獨特評判。
張閎對當代文學精切的“技術性”診斷,以及據(jù)此闡發(fā)的洞見,是他文學批評寫作中最沉著痛快者。在重釋“樣板戲”時,張閎注意到,現(xiàn)代時期京劇在諸方面的革新,是“樣板戲”得以成功的客觀前提。在論及80年代以來當代小說中的家族題材熱時,他認為這是對此前文學中長期占據(jù)主導的“階級意識”的反撥。在評價馬原的小說時,張閎指出其小說有西方“流浪漢”小說的某些特征;他還注意到,與其他先鋒小說家相比,馬原的語言較少有裝飾性風格。張閎發(fā)現(xiàn)陳丹青、陳逸飛、何多苓、楊煉、馬原、扎西達娃、馬建等藝術家、詩人和作家之間的素材共性:他們在80年代都曾熱衷藏地素材,張閎認為藏區(qū)是1976后文學想象力的重要來源。在評價80年代初期舒婷詩作的流行時,張閎不僅在宏觀上看到了她與鄧麗君、瓊瑤等我國港臺文化人之間的互補互動,微觀上也有敏銳發(fā)現(xiàn)。比如在討論《會唱歌的鳶尾花》時,他指出:“革命文學中最常見的向日葵與太陽之間的組合關系轉(zhuǎn)變?yōu)轼S尾花與月亮之間的組合關系。這種微妙的組詞變化,就是‘朦朧詩’詩歌藝術上的一個小秘密。”“也許可以這么說,‘朦朧詩人’最勇敢的行動之一,就是在革命文藝的大花圃里移栽了一些當時的人們比較陌生的植物:除了鳶尾花之外,出現(xiàn)得比較頻繁的還有橡樹、凌霄花、紫丁香、紫云英、蔦蘿、三角梅、蒲公英等,容易讓人誤以為自己是看到了一份園林局的生產(chǎn)報表。這些陌生的、屑小的事物,是構(gòu)成‘朦朧詩’的隱喻結(jié)構(gòu)的基本成分?!?/p>
基于技術辨識的文學史闡釋常讀常新。比如張閎在向來給人“反叛”印象的朦朧詩里,聽出一種“撒嬌”的童聲。不必說顧城、舒婷、梁小斌等,北島一些詩作也如此。張閎認為“童聲”與這代人的精神成長史有關:“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真是舒婷一代人精神上的‘斷乳期’,撒嬌的理由當然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也許是精神上的失落感。與‘精神失落’相關的是‘尋找’主題……顧城尋找‘光明’,北島尋找‘藍色的湖’,舒婷尋找的是‘愛情’?!被谌绱诉@般的細察灼見,張閎精彩地推論出北島這代詩人與“父親/母親”的精神關系結(jié)構(gòu):從依賴、反叛到失落,并尋找新的象征物作為精神依靠。這種二十年前關于朦朧詩的理解,如今讀來依然令人興奮。在講先鋒小說的90年代轉(zhuǎn)型時,張閎精準地指出,余華《許三觀賣血記》中的“對白”藝術,是對先鋒小說敘事形態(tài)的一種突破:“由對白所推動的敘事行為,在這篇小說中遠遠大于事件和主題,進而可以說,離開了敘事,事件和主題亦不復存在?!捎谡麄€敘事由人物對白來展開,作者和敘述者讓位給人物,敘述主體消失在人物的背后,人物成了小說真正的主人公。”這個非常敏銳的觀察,可以應用到90年代漢語小說的轉(zhuǎn)型中,像劉震云、劉恒等眾多小說家90年代的作品中,對白占比都在增長。這甚至可與當代詩歌在90年代從重“抒情性”轉(zhuǎn)向重“敘事性”形成參照。
在當代小說家中,張閎對莫言著力較深,《莫言論》堪稱其總括之作。該書開篇,張閎舉重若輕地論析了莫言的寫作擺脫并超越鄉(xiāng)土、尋根、軍旅、新歷史等各種小說流派思潮,鑄成個人卓異風格的過程和原因?!案泄佟笔撬U釋莫言作品的核心詞,也是張閎批評作品里的重要觀念,這點我們前面提到過。張閎曾發(fā)現(xiàn),1949年以后中國人感官世界的各個面相:饑餓體驗和饕餮想象、烏托邦狂歡以及由此而來的靈肉激情與痛苦等,在先鋒小說里獲得了集中復現(xiàn):
對感官不加限制地充分敞開,是先鋒小說的一個共同特點。特定的文化觀念和意識形態(tài)總要在感官與世界之間設置某種屏障,以保證文明的規(guī)范和秩序。比如,孔子對視聽行為的禮教抑制。這種道德化的視聽行為最終走向了其反面。殘雪在其作品中對這種反面的、變態(tài)的視聽行為:窺視和竊聽,做出了充分的揭露和譏諷。而格非(以及莫言、余華)則在努力消解感官活動的道德戒律,將視聽行為還原為一種客觀化的生理活動。
在當代漢語小說中,莫言小說以喧騰恣肆的感官表現(xiàn)著稱。對此,張閎有充分的闡釋。他認為基于“感官王國”的狂歡化文體,是莫言在小說藝術上最突出的貢獻。比如,張閎如是描繪莫言小說里的聲音:“這里是一個虛構(gòu)出來的卻又真實無比的世界,其間充滿了世界萬物的聲響:馬的嘶鳴、驢的吼叫、牛的哞鳴、狗的狂吠、豬的唉哼、蟲的鳴唱、男人的吆喝、女人的呢喃、孩童的哭喊、少年的嬉笑、情人的呢喃、長者的嘆息、藝人的吟唱,還有一種‘沉默’的轟鳴,以及一個名叫‘莫言’的講述者的唾沫橫飛的聒噪……”張閎發(fā)現(xiàn),莫言的“感官王國”里,充滿著匱乏和饑餓導致的食物想象:“莫言的文學有著某種哲學意味的話,那么,它首先是一種舌頭和腸胃的‘哲學’,是消化器官的‘哲學’。”“對事物(首先是食物)的鋪張的敘事,成為莫言話語的獨特標志。它披露了莫言小說敘事文體學的秘密?!?/p>
許多批評家關于當代文學感官表現(xiàn)和民間狂歡的思考,多源自蘇聯(lián)文學理論家巴赫金關于拉伯雷的研究。巴赫金對民間文化狂歡形態(tài)和文本“復調(diào)”結(jié)構(gòu)的理論熱情,顯然大有深意。他的著作對當代中國文學研究的啟發(fā),因此也有技術和精神的雙重性。張閎顯然也曾受益于此,但他機智地指出莫言與拉伯雷的區(qū)別:
拉伯雷筆下的筵席(及廚房)的喜劇性是對神學關于生命的精神化理解的戲謔性反諷。拉伯雷的世界充滿了肉欲的快樂,是對肉體的物質(zhì)性世界的積極肯定。而莫言的世界卻更多地包含了現(xiàn)實生活的殘酷性,它是一出“殘酷的”喜劇。這種喜劇帶來的結(jié)果主要并非快樂,而是關于世界的荒誕感,它更接近于歐仁·尤奈斯庫筆下的世界。
支撐起小說反諷功能及其現(xiàn)實指向的,只能是小說技藝本身。張閎反復強調(diào)莫言小說在感官表現(xiàn)技藝上的優(yōu)異:“莫言筆下的世界變成了一個感官王國,一個由瞬間的感官經(jīng)驗碎片拼合起來的物象世界。這樣一個富于刺激的、支離破碎的感官世界,映現(xiàn)了主體內(nèi)部的基本狀況:那是一個充滿焦灼和渴望的、騷動不安的世界。它與凡·高筆下色彩強烈、顫動振蕩的世界,那些波動的天空、漩渦般的星系、金黃刺目的麥田、海浪般翻滾的土地……頗為相似。”!
張閎推崇的莫言的狂歡化文體,在一些專業(yè)批評家那里,卻是被集中詬病的對象。確實,大排量的語言狂歡,往往會突破道德戒律和審美慣性,突破文學表現(xiàn)的常規(guī)界限,擊穿文學語言的“純潔性”幻象。針對國內(nèi)外一些批評家對莫言小說道德化的指責和語言“粗鄙”的批評,張閎辯護如下:與許多語言“純潔”的作家對比,莫言的語言“與現(xiàn)實之間的關系是短兵相接的白刃戰(zhàn)”,他“刻意制造的混亂、蕪雜、重復和陳詞濫調(diào)”,恰恰是小說反諷和解構(gòu)的藝術力量所在?;诖耍拔覀兛梢钥吹揭粋€多重身份的莫言:一個功成名就、社會身份可疑,且謹小慎微、投機取巧的莫言;一個作為虛構(gòu)小說家的、對現(xiàn)實冷眼旁觀而且持尖銳批判態(tài)度的莫言;還有一個是現(xiàn)實中老實巴交、不擅交際、有著農(nóng)民式的樸實而又有幾分狡黠的莫言”,“從這個意義上說,莫言的文學所包含批判的鋒芒,同時也指向其自身,指向現(xiàn)實中的具體個體”。
對莫言的批評延續(xù)到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并演化為種種公眾話題。對此,張閎從專業(yè)批評出發(fā),做出合乎情理的解釋:“中國當代文學對這個時代欠債太多:現(xiàn)實關懷的債務、政治正義的債務、道德?lián)數(shù)膫鶆铡⑺囆g完美性的債務,等等。面對復雜而又嚴酷的現(xiàn)實生活,文學寫作顯得虛弱無力和無關痛癢,作家們的藝術能力和個人品格,無論是在藝術的創(chuàng)造力方面,還是在直面現(xiàn)實的道德勇氣方面,往往也因此飽受質(zhì)疑?!薄凹热辉谀陨砩霞辛酥袊骷业臉s光,他也必將承載他們的恥辱?!薄霸谒@獎之后,他還必須還當代作家的集體性債務,無論是在精神贖罪的意義上,還是在文化消費的意義上,他都務必作為‘頭生子’,成為獻給文學神殿的祭品。”我以為,這差不多是對莫言現(xiàn)象和相關爭議最具理性的回答。
在同輩批評家中,張閎是在新世紀初期迅速轉(zhuǎn)向文化批評的人之一。他相信“那個與自己時代相呼應,甚至引導一個時代的精神路向的文學,似乎已不復存在”。文學的時代是否真正終結(jié),還不能定論,但是當代中國社會生活的劇烈變遷,“迅速膨脹的大眾文化,直接刺激了知識形態(tài)和知識生產(chǎn)方式的變革。傳統(tǒng)的人文學術由面對國家統(tǒng)制的高級文化(如文學、藝術、哲學等)的知識生產(chǎn),轉(zhuǎn)向了對市民社會的日常的物質(zhì)生活的關注,并力求尋找對這一雜亂的生活現(xiàn)象的知識性表達”。張閎把自己的文化批評工作,戲稱為“符號車間”:“文化研究實際上是將生活世界(如日常生活的經(jīng)驗世界)的內(nèi)容,納入知識分析系統(tǒng)中的知識生產(chǎn)方式,并為現(xiàn)實的文化批判實踐提供了基本平臺?!彼c朱大可合編的《21世紀中國文化地圖》(總共出過八卷),就是這個“車間”的“拳頭產(chǎn)品”之一。簡略地說,張閎的文化批評寫作大致可分兩個層面。
一是對當下文化癥候的分析。從流行音樂、哈利·波特、超級女聲、周杰倫、王家衛(wèi)、刀郎、中國結(jié)、《百家講壇》、行為藝術等具體文化形態(tài),到相關生活方式和社會現(xiàn)象,諸如時裝、瑜伽、減肥、粉絲、屌絲等。這些分析對象有的至今影響依然,許多則轉(zhuǎn)瞬即逝,早被“新事物”代替——這是當代大眾文化的基本特征之一?!败囬g”式的研究,有即時批評的“酷炫”,更多意義則在于一種批判式的文化記錄,“在公共空間里保持個人身份和個人話語特征的紋章”。
二是對中國1949年以來各類文化現(xiàn)象及相關符號的研究與解讀。張閎的解讀避開簡單的褒貶,展開了富有啟發(fā)的話語診斷,涉及聲音、圖像、服飾、身體、建筑、城鄉(xiāng)空間等多維歷史文化和社會生活。比如,《現(xiàn)代國家的聲音生產(chǎn)和消費》精彩地解析了廣播、播音員、流行音樂、配音等各種對社會具有潛在塑型的聲音形態(tài),打開了理解20世紀中國文化史的另一隱蔽脈絡?!渡鐣髁x的身體技術與身體主權》通過對廣播體操、氣功、北京奧運會開幕團體操等身體實踐進行意識形態(tài)探討,展現(xiàn)了“革命身體”編碼和解碼的奇異甚至荒誕的景觀。《血吸蟲病與政治衛(wèi)生學》里揭示了當代以來對血吸蟲病的運動性治療蘊含的國家神話隱喻。文化研究的方法也被張閎融入文學批評,比如他討論《青春之歌》的文章《灰姑娘·紅姑娘》,就是非常杰出的例子。張閎通過獨特的視點,不僅將作為特殊文學話語的“青春之歌”還原為一個古老的故事類型,而且抽絲剝繭地展示了這部作品隱秘的話語構(gòu)成。
無論1949年以來幾十年歷史上的大眾文化,還是當下的文化現(xiàn)象種種,對張閎來說,似乎都是“感官王國”的放大超級魔幻版。這個“王國”的許多領地,是一般意義上的文學遠未抵達的。
當然,身處言辭喧囂的現(xiàn)實人間,知識分子就像《神曲》里乘坐喀隆渡舟的兩位詩人,被阿刻戎河上不絕的躁動、喧嘩和哭喊包圍;更像魯迅筆下深陷無物之陣的“這樣的戰(zhàn)士”,長矛所抵處皆為摧枯拉朽的假象。在這樣的悖論處境中如何自適?或許緣于這樣的疑問,張閎近十來年的寫作逐漸變得內(nèi)傾化。最顯著的標志,是他回到魯迅這一他最初的文學入口,完成了一組別具只眼的論文:討論諸如《野草》中的“深淵意識及沉淪焦慮”、《祝?!分械摹办`魂處境及相關難題”、《墓碣文》里的“死亡與復活”等偏存在論或形而上學的話題。在一篇近作里,他這樣分析魯迅《在酒樓上》中的主人公“我”與呂緯甫:
兩位故友,兩位現(xiàn)代理性主義知識分子,同在酒樓上,面面相覷,彼此如照鏡子一般,在對面看見了自己。他們的閑談結(jié)束了,他們關于生與死、愛與希望等存在論的困惑和思考,也停留在這里。魯迅曾談到自己閱讀但丁的《神曲·地獄篇》,他看到地獄的鬼魂受著永恒輪回的苦役,卻頗感疲乏無力,難以解脫,“于是我就在這地方停住,沒有能夠走到天國去”。
魯迅筆下相遇的兩位故友、魯迅本人以及張閎們,似乎在同樣的問題上再次相遇了,或者說,“五四”至今的中國知識分子,常常會厭棄啟蒙話語的誘惑,以各種姿勢陷入靈魂疑問。但丁《神曲》告訴我們,通往地獄和天堂的路是同一條;德國詩人荷爾德林說,哪里有危險,哪里就有拯救;魯迅說,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鬃诱f困而知之,“之”是個虛詞,知似乎天然包含直面“虛無”的能力。身處“感官王國”而惑于靈魂“自處”的疑問,張閎的回應微弱而誠實:“當人的靈魂體處于某種終極性的境遇的時候,當人要獨自面對無邊的黑暗的時候,我們軟弱、跌倒,終歸無助。”從近年寫的多篇論魯迅的作品看,新的靈魂支點,似乎給張閎的批評寫作注入了新的神思和靈機,這令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