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月光”這一意象在中國古典文學(xué)作品中并不少見,無論是“海內(nèi)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望月懷思,還是“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理性思考,抑或是“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豪邁暢快,在古人的眼中,月亮總是浪漫、圓滿和思念的代名詞。月亮本身只是一個客觀物象,由于文學(xué)的審美作用,使它逐漸成為一個具有豐富思想內(nèi)容和感情色彩的文化載體,成為蘊涵豐富的藝術(shù)符號。[2]當月光穿越了千年的時光,投遞到青年作家魯迅身上的時候,他喜出望外,他是如此喜愛月亮,他時常凝望著月亮思考著人生,在皎潔月光下寫出了一篇篇震撼人心的文章。在他的筆下,月光時而溫柔,時而兇殘,時而明媚,時而晦暗,總是散發(fā)著不一樣的光芒。有鑒于此,本文聚焦于魯迅幾篇作品中的“月光”意象,對月光意象進行更深入地解讀,以期為讀者理解魯迅作品中的月光意象提供新思路。
【關(guān)鍵詞】魯迅;月光;《狂人日記》;《秋夜》;《藥》;《故鄉(xiāng)》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8-003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8.010
一、《狂人日記》中的“啟蒙者”月光
在魯迅的眾多作品中,《狂人日記》是中國白話文小說的開篇之作,而《狂人日記》的第一句“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主角便是月光。魯迅用“月光”一詞開辟白話文之先河,卻又對“月光”做出了完全不同于古典文學(xué)中美好、圓滿精神內(nèi)涵的解讀。魯迅在日本留學(xué)時,受到西方思想的影響,而在西方文化中月光與人的疾病突發(fā)總是脫不開關(guān)系,從“瘋子”的英文單詞“l(fā)unatia”就可看出,“l(fā)una”(月)在其中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在《狂人日記》中,月光的作用也正是如此,那就是作為“光”本身的使命——啟蒙者。狂人看見月光十分欣喜,“精神格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fā)昏”,這一切的變化都源于月光的照耀。無論是西方還是東方,黑暗總是代表著蒙昧、邪惡和死亡,而光總是象征著真理、正義和希望。而光(light)這一單詞也是啟蒙(enlight)的詞根,從詞源學(xué)的角度來看,光是啟蒙的深層寓意和精神內(nèi)涵。如同盤古開天辟地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太陽,光讓一切蒙昧和無知化為無形,讓勇氣和希望長駐世間。在《狂人日記》中,表面上看來月光是使人發(fā)狂的誘因,如同西方電影中的狼人在月圓之夜會變身,魯迅筆下的主人公在月光的照射下,看透了這個吃人的世界而發(fā)狂。
細想起來,月光似乎是打開新世界的一把鑰匙。舊社會的人在月光的普照下,發(fā)現(xiàn)了自己曾參與吃人,或即將被人吃,從而感到深深的恐懼。人是不會害怕自己未知的東西的,人害怕的只有自己知道和了解的東西。正是因為月光,人才有機會看到這鬼魅橫行的罪惡社會,才會驚悚害怕進而覺醒反抗。月光如同一個啟蒙者,喚醒了人的潛意識,讓世人看清這吃人的恐怖世界。走的人多了才能成為路,有人高聲呼喊才能喚醒沉睡中的人,共同打破這囚禁人的鐵籠子,月光無疑給人希望與力量,讓人付出瘋癲發(fā)狂的代價,也要與這黑夜一般的罪惡一決高下。除了啟蒙者,月光還是給予人勇氣與力量的鼓舞者。
而第二篇中,“今天全沒月光,我知道不妙”。月光一旦消失,狂人便陷入驚恐之中,時時懷疑自己要被吃掉,內(nèi)心惶恐不安,月光的缺席意味著狂人信念的崩塌。好在第八篇中,月光及時回歸,“……天氣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墒俏乙獑柲?,‘對么?’”這一次在月光的照射下狂人不再退縮,他不再懼怕危險,選擇與“吃人者”展開正面交鋒,他鼓起百倍的勇氣對“吃人”的事發(fā)出了最犀利、最強烈的質(zhì)疑。在《狂人日記》中,光的出現(xiàn)與消失,不再是簡單的自然現(xiàn)象的更迭,而是預(yù)示著狂人內(nèi)心世界的復(fù)雜變化,是文章的精神脈絡(luò)的展現(xiàn),具有強烈的象征意義。在這里,魯迅的反抗意識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面對黑暗的現(xiàn)實,有的作家選擇了掩飾和逃避,如同毛姆在他的小說《面紗》中寫到的“莫去掀起那描畫的面紗,蕓蕓眾生稱之為生活”,面紗之下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的?揭開它會有怎樣的后果?到底要不要去揭開它?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答案,而魯迅無疑是最堅定的那個反抗者。正如他自己所說:“此后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p>
二、《藥》與《秋夜》中的“幫兇者”月光
魯迅曾寫過一篇題為《秋夜》的散文詩,描述了他眼中看似平靜、實則上演著激烈搏斗的秋夜。棗樹已落盡了葉子,受了傷的樹枝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似乎要與壓迫的統(tǒng)治者天空魚死網(wǎng)破。而天空在開始的時候有著“閃閃的鬼眼”,月亮也是“圓滿的”而且“窘的發(fā)白”,但在棗樹的頑強反抗下,“鬼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藍,不安了,仿佛想離去人間,避開棗樹,只將月亮剩下”[3]。
“窘的發(fā)白的月光”是“鬼眼的天空”的幫兇,它與陰森的天空一起壓迫著頑強戰(zhàn)斗的棗樹,試圖讓一切臣服于黑暗的統(tǒng)治中,最后卻被天空拋下,暗示了幫兇者被無情拋棄的命運。
在這一段中,魯迅塑造了兩個對立者的形象,棗樹和天空,描繪了在陰冷肅殺的氛圍下一場無聲的搏斗。而這個秋夜,正是軍閥統(tǒng)治的暗夜,是知識分子遭受迫害暗無天日的黑夜。在魯迅的作品中,月光首次成了反面的形象,這在他其他的作品中是很少見的,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月光的意象也相差甚遠。而也正是這樣的反差,才引發(fā)讀者的思考:月亮的皎潔明亮是否是一種假象?月亮帶給人的到底是希望和光輝,還是絕望和陰影?當月亮被黑暗籠罩,邪惡和恐怖統(tǒng)治人間,當人類陷入絕望和困境時,又該如何反抗,如何尋找新的希望?
在魯迅的另一篇小說《藥》中,作者也在文章的開頭寫到了月光?!扒镆沟暮蟀胍?,月亮下去了,太陽還沒有出,只剩下一篇烏藍的天。除了夜游的東西,什么都睡著。”
在這里,作者筆下的文字如同一個電影的鏡頭緩緩移動,月亮、天、夜游的東西,仿佛電影的畫面緩緩展開,充滿了陰森而神秘的美,一個隱藏在黑暗中的故事也從此開始。為什么是秋夜?因為秋風(fēng)蕭瑟,秋風(fēng)秋雨愁煞人。而秋天的夜晚,更是凄厲的、恐怖的,在這樣的夜晚也注定發(fā)生不平凡的事。為什么是后半夜?而且是月亮下去了,太陽還沒有出的凌晨?老栓準備傾盡多年辛苦攢下的積蓄為肺癆的兒子小栓換一個蘸滿人血的饅頭,這種黑暗的交易本就不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然而完全的黑夜也讓老栓害怕恐懼,所以作者為他安排了一個臨近天亮的黎明,讓老栓看到一絲生的希望,但這希望也不過是愚昧的自我安慰罷了。要做一件不光彩的事,怕別人知道,想天黑一點,自己又害怕,所以將時間定在凌晨,這是符合人的生理作息,也是符合人的心理的。夜游的東西是什么?是鬼魅還是妖怪?抑或是貪婪而邪惡的人心?在老栓出門想用他人的鮮血換取自己兒子的生命時,他也成了這夜游的東西,他選擇了與邪惡為伍,與鬼魅同行,與劊子手一起揮舞沉重鋒利的砍刀,去砍掉革命者的頭顱,再用他的鮮血祭祀自己愚昧的靈魂。
在《秋夜》和《藥》中,對景物的描寫形成了互文。在《秋夜》中,魯迅寫天是“鬼眼的天空非常之藍”,在《藥》中,魯迅寫的是“烏藍的天”;在《秋夜》中,魯迅寫了“夜游的惡鳥”,而在《藥》中,魯迅也寫到了“夜游的東西”。這些互文的意象讓兩篇文章有了微妙的聯(lián)系,同時讓讀者對月光在兩篇文章中都扮演的相同的“幫兇”角色有了更深的理解。《藥》與《狂人日記》中,月光都在故事的開端出現(xiàn),為整個故事奠定了陰沉、恐怖的基調(diào),暗示著故事的發(fā)展和走向。但不同于《狂人日記》中的正面形象的啟蒙者,《藥》與《秋夜》中的月光,是反動者的幫兇,而在魯迅的其他作品中,月光還有什么不同的形象值得我們關(guān)注呢?
三、《故鄉(xiāng)》中的“見證者”月光
在小說《故鄉(xiāng)》中,魯迅回到了闊別二十幾年的故鄉(xiāng),滿心歡喜著去尋找那童年時的一抹暖色,卻被眼前蕭索毫無生機的鄉(xiāng)村景象和精神病態(tài)的村民所震撼。他記憶中的“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的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時光荏苒,一眨眼魯迅心中那個充滿靈氣的刺猹少年已經(jīng)被歲月折磨的只會口口聲聲叫著“老爺”,而“金黃的圓月”正是這悲劇的見證者?!敖瘘S的圓月”看似是希望的象征,但透過二十余年的時光再去看那一輪圓月,似乎也被蒙上了黑色的陰影,果真是再美的景都經(jīng)不起時光的濾鏡。在作者和讀者眼中,這輪圓月都平添了不少凄婉之感,讓人不忍細看。如果說《狂人日記》中的月光是激發(fā)人覺醒的啟蒙者和引導(dǎo)者,《藥》和《秋夜》里的月光是統(tǒng)治者的幫兇和走狗,那《故鄉(xiāng)》里的月光既是童年時期“我”和閏土的最好玩伴,也是我們從童年到成年經(jīng)歷的旁觀者和見證者。我們在這一輪明月下分享彼此的故事,而從魯迅的描述來看,他主要充當了傾聽者的角色,而閏土是新鮮而稀奇故事的講述者。閏土總是有那么多好玩的東西和經(jīng)歷,那各種顏色的貝殼,設(shè)圈套套住的鳥兒,在瓜地里拿著胡叉刺猹,這些事都是長在“四角的天空下”的“我”未曾見過和經(jīng)歷過的?!拔摇笨偸墙蚪蛴形兜芈犞?,直到閏土被他父親帶走。在“我”的記憶中,少年的閏土是“紫色的圓臉”,頸上套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他的形象也如同金黃的圓月,圓滿豐盈充滿著希望,但生活如同吸血鬼一般吸走了閏土的圓潤,再次重逢閏土的臉色已變?yōu)榛尹S,歲月在他的眼角刻下了很深的皺紋,他戴著破氈帽、渾身瑟縮,可見生活之窘迫。看到這里,不由得讓我們感慨,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歷經(jīng)了數(shù)十年的時光,金黃的圓月還是那么豐盈,閏土卻再也不似少年那般充滿活力,生活抽干了他,擊垮了他,只給他留下干枯的身體。
然而,這輪“金黃的圓月”難道僅僅是“我”和閏土友誼的見證者嗎?當然沒那么簡單。在故事的結(jié)尾,魯迅又再次提起了月亮,還是那一輪“金黃的圓月”,掛在深藍的天空中,閏土的孩子水生已和“我”的侄兒華兒約定好了下次的見面,正如多年前的“我”和閏土一樣。新的力量總在生長,而且正因為他們,舊的桎梏才可能被打破。在這一段中,魯迅更多的是把月亮看作了人的化身,看作了希望的化身。小時候,金黃的圓月是小英雄閏土,長大后,金黃的圓月是閏土的孩子水生;小時候,金黃的圓月是“我”和閏土的友誼,長大后,金黃的圓月是水生和華兒的友誼。所以希望是永遠存在的,它不是消失了,只是轉(zhuǎn)移了。它從腐朽的人身上轉(zhuǎn)移到了新生力量上,它從絕望中萌芽,要塑造一個全新的世界。這里月亮的寓意很符合魯迅的性格,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對未來絕望的人,他批判是因為他要塑造一個更好的世界,他不滿是因為希望永遠在他心中。他說“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他說“希望,希望,用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雖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虛中的暗夜”,他說“無須反顧,因為前面還有道路在”。在《故鄉(xiāng)》中,小英雄閏土被生活打敗了,但水生和華兒一樣更多的小英雄還在成長,總有一天他們會打破鐵的牢籠,而未來這金黃的圓月將會是他們成功的見證者。
無論是“啟蒙者”“幫兇者”還是“見證者”,在魯迅的宇宙中,月光總是變化莫測的。其實他的作品中對景物的描寫是極少的,他從未像古代的詩人詞人一般用大量的筆墨寫景抒情,但對月他卻情有獨鐘,他的每篇作品都少不了月的出現(xiàn),可見他對月的熱愛是獨一份的。在一個不愛寫景的人筆下,一個月便代表了所有,因此我們可以讀到他的不同作品中,月總是以不同的形象出現(xiàn),它時而狂躁時而溫柔,時而正直時而邪惡,時而是凈化人靈魂的圣母,時而是誘惑人走向墮落的魔鬼。而在人所接觸的自然萬物中,再沒有什么東西比月亮更具有普遍性和永恒性的了。[4][5]透過魯迅的一個個文字、一篇篇作品,我們看到了那個為劉和珍君之死而悲痛不已的魯迅,為國家前途人民命運擔憂而狂躁不已的魯迅,他把對于民族和人類的熱愛埋得那么深沉,乃至他的目光,幾乎只讓人望見直逼現(xiàn)實的憤怒的火焰。魯迅是多面的,他是悲憫者、是革命家,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是筆桿子當槍使的戰(zhàn)士,是桀驁不馴的硬骨頭,是誓以我血薦軒轅的民族英雄。他是一代代人望塵莫及的高山,是世間不可無一難能有二的存在。正如他筆下的月光,有著千萬張面孔,讓人捉摸不透,而我們愛的、崇拜的、敬仰的,也正是這樣的魯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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