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北辰的長篇小說《一葦渡江》以清末民初為背景,憑借禪宗故事“一葦渡江”為隱喻,圍繞孤品瓷達摩像打造串聯(lián)三代人命運的故事。小說情節(jié)跌宕起伏,人物塑造細膩立體,通過現(xiàn)實與虛構相融合的筆觸,呈現(xiàn)宏大的家國主題。作品既有現(xiàn)代“俠義”敘事的壯闊,又延伸并創(chuàng)新了傳統(tǒng)美學。作者以深切的鄉(xiāng)土回歸意識,展現(xiàn)基于回望精神世界的力之美學,對英雄主義、女性意識、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等進行了深刻探討,具有獨特的文學價值與現(xiàn)實意義。
引言
北辰的長篇小說《一葦渡江》以清末民初的風云變幻為敘事背景,將孤品瓷“一葦渡江”達摩像作為穿越時空的線索,精妙地串聯(lián)起紫云瓷坊三代人的命運。小說中,紫云瓷坊的三位少東家,如同三顆璀璨的星辰,在時代洪流中閃耀,他們的不同選擇,交織成復雜壯麗的命運交響曲。沈家之幸,是國家之幸;沈家之不幸,亦是民族之痛楚的映射。
北辰以獨特的文學視角,將《一葦渡江》深植于故鄉(xiāng)瓷都的百年歷史土壤中,他巧借歷史變遷的波瀾壯闊,讓故事在時間與空間交錯中展開,不僅完成了對故鄉(xiāng)文化譜系的深情回望與細致梳理,更展現(xiàn)出“地方性”知識生生不息、獨具魅力的內(nèi)在肌理。這既是對閩南獨特地理環(huán)境與人文生態(tài)的深刻觀照,也是作者以地方智慧抵抗單一性敘述、追求文學多元化的勇敢探索與實踐。這部作品不僅是一部家族命運的史詩,更是一次對家國情懷的深情詠嘆。
一、俠義英雄敘事的現(xiàn)代回響
在古典文明的輝煌篇章中,英雄主義猶如璀璨星辰,其內(nèi)核是對力量、勇敢的完美崇拜。當集體主義的堅固壁壘逐漸瓦解,個人主義的鋒芒便愈發(fā)耀眼。因此,在亂世風云中,“與其茍且偷生,不如殺身成仁”便成了許多勇者的道德信念。在我們的文化語境中,英雄主義敘事更多落在“武”與“俠”的視角,其核心是不朽的“義”
字。正如司馬遷《史記》中所言,游俠之行,雖不循常規(guī),然其言出必行,行必果決,一諾千金,不惜以身赴難,此等精神實乃世間瑰寶。從明清到民國,武俠熱有增無減,俠義敘事作為一種以自由為導向,以“俠之大者”英雄形象的美學精神深入人心。20 世紀七八十年代長大的人,都有俠士記憶和情懷。
北辰的《一葦渡江》便是在這樣的文化脈絡下,以筆為劍,刻畫出一幅動人心魄的俠義圖景。沈家次子沈懷仁,生于亂世,心懷家國,以一腔熱血和超凡武藝,與師姐紅琳、開元寺大和尚并肩作戰(zhàn),于刀光劍影中書寫革命與正義傳奇。在小家和大家的抉擇中,一邊愧對父母雙親,一邊熱血殺敵,革命情誼、家國理想在義膽忠肝中灑脫自如,這便是淋漓的俠氣。無論從行文風格,還是小說情節(jié)的設計,都清晰地投射著作者向武俠致敬,向忠義審視的質樸的精神追求,仿佛金庸的武俠時代又回到眼前?!霸凇渡涞裼⑿蹅鳌分校鹩菇韫钢谡f出‘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之語,其匡扶正義、家國情懷也為故事填上悲劇色彩?!保?]當然,我們也看到在亂世和飄搖的社會,作者對“武”和“俠”的無序力量所帶來的安全感的期待。這是一種對社會破后再立的信任與探索,也是一種對社會無效壓制、茍延殘喘之后群體心理反抗的寫照。其中沈懷仁這個人物的塑造,作者寄予個體諸多的凝視和思考,從這個人物名字起點,心懷天下,以仁立世,但最終人物落腳點卻以武為鋒。他的每一次抉擇,都是對家國情懷與個人責任的深刻詮釋;他的每一次戰(zhàn)斗,都是對“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理念的生動實踐。特殊時代諸多此類人物的縮影,也是我們民族語境中英雄主義的敘事方式。雖然這樣的英雄主義總有明顯的悲劇感與幻滅感,但悲劇的本質也是對群體心理的一次次拷問和審視?!氨瘎∽鳛楣畔ED文藝的最高形式,將知與意的困境置于人物所處的當下,通過塑造完整的人物,激發(fā)觀眾的情感與反思,實現(xiàn)觀演關系中的慰藉與參照,從而發(fā)揮美育之效用?!保?]
紅琳姑娘是另一抹不可忽視的亮色。她颯爽英姿,智慧果敢,對待情感深情又理智,對待自我則自由又瀟灑。她的形象恰如當代社會所推崇的大女主,俠氣與義氣并存,獨立而堅韌。這個人物形象的打造在“敘事內(nèi)容上突破了男性中心的文化符碼,凸顯了個人英雄主義的女性形象,肯定了女性主體價值與話語表達?!保?]
開元寺大和尚的加入,為這段故事增添了禪意與慈悲,使不同形態(tài)的英雄主義共同構成了《一葦渡江》中復雜而壯麗的英雄群像;也暗合書名背后的佛教典故,從禪宗修行者的角度映射出超越世俗束縛,追求自由的另一重精神隱喻。小說中的這些角色不僅是特定歷史時期的產(chǎn)物,更是跨越時空、具有普遍意義的英雄形象,體現(xiàn)了作者對“俠”與“義”的深刻挖掘,以及對復雜人性的美學追求。從古至今,英雄精神不僅是中華民族群體精神的美學底色,更是這個民族賴以長久生存繁衍的精神支柱。從這個層面講,小說無疑選擇了一種借助小人物升華到大國家的敘事途徑。
二、紅式美學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
《紅樓夢》作為中國古典文學之巔峰之作,其深邃的文學價值與厚重的文化底蘊,潤澤了一代又一代讀者的心田。它以獨樹一幟的語言藝術,構筑了獨特的美學殿堂,不僅塑造了豐富多維的人物群像,更深刻地影響了后世文人的審美旨趣與語言風貌。“文學要走向高峰,我們首先要面向高峰,面對過去經(jīng)典作品所標識的高度。汲取文學經(jīng)典的精華和養(yǎng)料,重新認識文學書寫在當今時代的價值,是邁向文學高峰不可或缺的寶貴經(jīng)驗和歷史借鑒。”[4]《紅樓夢》這部經(jīng)典歷久彌新,引領著文脈的綿延與傳承。
《一葦渡江》中的人物栩栩如生,描寫鋪陳絢麗多彩,雅言中帶著韻味,通俗中帶著暢達,其寫作審美路徑,顯然深受《紅樓夢》美學精神的熏陶。尤其是白艷青這一角色,更是將紅式美學的精髓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當戲曲名角兒白艷青在知縣胡向春宴請黎公公的宴席上出場時,作者這樣寫道:“此時,白艷青并未著戲裝,粉黛輕施,嬌怯可憐,勝人七分,身段微擺,指捏蘭花,輕舞中袖云翻涌,豐神綽約,不遜戲臺扮相。”當白艷青偶然驚遇“起死回生”的懷安時,“今兒唱的這一出戲名叫《孟姜女》,白艷青可是唱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卻不為怕,只為又驚又喜,連淚都是真真地淌,在臺上幾次三番將目光皆投向那人身上,一唱三嘆……怎奈臺下那人恍若無知,無動于衷……”,最后當一代名伶在家國破碎、敵人入侵,不惜果敢赴死時:“三日后,春宵正好。笙歌艷樂,任意恣肆。白艷青使出渾身解數(shù),裊娜舞袖,婉轉唱腔,迷倒眾生,將一幫浪人賊子勾得顛魂醉魄,只把異鄉(xiāng)認故鄉(xiāng)?!眴尉桶灼G青這一角色描寫,北辰巧妙地運用比喻、擬人、夸張等修辭手法,從知縣胡向春宴請黎公公的宴席上初露鋒芒,到偶遇“起死回生”的懷安時深情流露,再到家國破碎時的果敢赴死,把白艷青的形象描寫得很是生動。讓人自然聯(lián)想到電影《金陵十三釵》中墨玉的形象。伶人艷麗的外表、滾燙的內(nèi)心、澎湃的智慧,穩(wěn)穩(wěn)地落在字里行間,華麗下的哀嘆及浮躁世風下的深情厚誼,都通過語言傳達出來,將昏聵之世的個體深刻化,用生命語言傳達出一種大國小民的精神氣脈。作者似乎在靠近嚴歌苓的“女性視閾中歷史與人性的雙重書寫”,“并不將個人置于時代和歷史之外”[5],使女性的個體形象成為特定歷史傷痛時期的召喚和隱喻。
值得注意的是,北辰的《一葦渡江》并不僅僅是對《紅樓夢》的簡單模仿或復制,他以獨特的語言風格和深刻的人物刻畫,在向《紅樓夢》這部經(jīng)典致敬的同時,也進行了大膽創(chuàng)新。他賦予白艷青這一角色豐富的情感色彩和復雜的性格特征,她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紅顏禍水”或“貞潔烈女”,而是充滿俠義的真實人物。這種創(chuàng)新不僅增強了作品的現(xiàn)代感,也使人物形象更加豐滿?!敖?jīng)典的價值傳播遠不止于文本,經(jīng)典價值承載于文本,發(fā)揮作用的主要要素是語言模式、情節(jié)母題、道德和價值判斷等?!保?]北辰的《一葦渡江》在繼承經(jīng)典的語言美學、人性光輝的基礎上,用不同的形式延伸出適合不同歷史時期的人物塑造和價值趨向,在變與不變中保持平衡,在延續(xù)和恒定中呈現(xiàn)個人對經(jīng)典的理解,不失為經(jīng)典作品的再傳播和新塑造,這樣的方式也是創(chuàng)作者抵抗經(jīng)典消亡的一種文學追求。
三、文化根脈的探幽與升華
泉州,古稱鯉城,溫暖宜居,故也有“溫陵”的雅稱?!坝捎谖挥诠糯袊I辖z綢之路的‘東航道’和‘南航道中位,在‘風帆貿(mào)易’時代, 泉州對外交通無論是東洋還是西洋都很方便。北宋元祐二年(1087),宋廷置“市舶司”于泉州,確立了泉州港作為對外貿(mào)易港的官方地位。”[7]這座歷史悠久的城市,是宋元時期的東方第一大港。歷史上港口商賈云集,不僅安溪茶葉名揚天下,德化陶瓷也是婦孺皆知。“泉州府后山遺址和泉州城范圍內(nèi)出土的瓷器,不僅可以證明宋元時期泉州是國內(nèi)外銷陶瓷交集匯聚的中心城市,也證明宋元時期的泉州已經(jīng)成為多階層人群共居的高消費城市?!保?]2021 年泉州被評為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之城,獨特的閩南民俗生活方式與古跡無不印證著一部城市活歷史。作者作為祖籍德化的泉州人,將小說的故事發(fā)生地以瓷城德化為原點,巧妙地將故事根植于這片土地,讓泉州的歷史與現(xiàn)實在字里行間交織成一幅生動的文化長卷。因此,《一葦渡江》不僅是一部家族史詩,更是對泉州乃至閩南文化譜系的深度挖掘與詩意呈現(xiàn)。
在北辰的筆下,現(xiàn)實和虛構重合,歷史和人物疊加,一條故土情感脈絡便編織其中。沈家“紫云瓷坊”的興衰,讓人聯(lián)想到開元寺前紫云屏與戒貪壁,也暗合沈家?guī)状僳`行的家風和遺訓。小說中,老君巖前的相認、白艷青戲班的悲歡、小葉姑娘對媽祖信仰的虔誠、梅石書院的時光、懷安帶女兒逛街市……這些無處不在的閩南氣息,以及滲透在群體視閾中的生活方式和信仰文化,構成了一條鮮活的閩南文化譜系,整部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極具生長性,既突出作者的鄉(xiāng)土情結,也營造了只屬于作者本人的意識場景。這不僅是作者回歸故鄉(xiāng)的一次心理認同,也是以故土為載體,邁向家國命運的更大視閾途徑。
“家國情懷的基本特征具體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第一,祖源意識;第二,力源意識;第三,家園意識?!保?]這部小說中的人物既有其個體性,也有其閩南性,這便是鮮活的家國特征。小說中獨特的場域記憶,“既包括對于當下之我的認識,也包含歷史之我即我之祖先的認識。這種認祖歸宗既是抽象的鄉(xiāng)愁,又是具象的回歸”[9]。從懷安的踏實穩(wěn)重、傳承父志、不驕不躁;到懷仁的大義與追求,懷遠的求知與遠行,三兄弟代表著泉州海洋文化下不同維度的閩南精神,務實、拼搏、勇敢、創(chuàng)新等,這些無不是作者自我意識延伸出的回歸精神。小說中的女性角色,也有其地域特征,惠心的赤誠、專一,小葉姑娘的吃苦、爽利、隱忍,這些都讓人聯(lián)想到閩南女性身上的多元品質。所以,作者在這部作品中不僅完成了對故鄉(xiāng)文化譜系的一次梳理,更是一種故鄉(xiāng)情感的回望和升華。古往今來,文學創(chuàng)作都脫離不開時代背景。小說作為虛構的藝術,“從人與歷史文化環(huán)境的關系來說,小說中的人物言行及命運的背后,通常會涉及傳統(tǒng)文化觀念、特定歷史意志、族群信仰、人類正義信念等”[10]。小說的敘事、鋪陳在特定的歷史宏大場景下,往往會形成不一樣的精神空間和個性化表達。這部作品以懷遠為支脈,延展出的路徑,結合近代史上的特殊事件,以忠孝和家國抉擇的矛盾,流露出志士仁人的社會價值追求,將自古文人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情懷集合到民族大義之中。
結束語
文學要探問的是經(jīng)驗背后的故事和心理;是對精神幽暗處的注視;是對靈魂如何才能獲得救贖的深淵求告。[11]盡管《一葦渡江》以現(xiàn)實主義的筆觸講述了家族命運的興衰史,但其結局卻透露出撫慰人心的溫暖與希望,這便是作者內(nèi)心的救贖。懷仁脫險、黎公公消失、懷安重生等情節(jié)安排,雖帶有理想化的色彩,卻恰恰體現(xiàn)了作者對亂世中小人物命運的深切同情與美好寄托。這種對破碎世界的縫合與重塑,不僅是作者人文情懷的體現(xiàn),更是在地方性文化土壤安放個人追求、實現(xiàn)美學表達的獨特方式。難能可貴的是,北辰將其與家國命運、個人選擇等更為宏大的主題相連。他通過小說中的人物與故事,展現(xiàn)了特定歷史時期,地方文化如何與家國命運相互交織、相互影響。這種寫法不僅增強了作品的歷史感與厚重感,也使作品具有更加深遠的現(xiàn)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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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福建省泉州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