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有很多細分的文體,如七絕、七律、五絕、五律、古風等。大致說來,像李白就是古風、歌行寫得最好,杜甫是律詩寫得最好,當然這個“最好”也只能是從相對意義上來說的。如果我們拿“七絕”來說的話,所謂“七絕”就是指格律詩當中的七言四句體,排在第一的就不是李白,而是王昌齡。王昌齡曾被稱為“七絕圣手”“詩家天子”,也被稱為“詩家夫子”,總之是當時詩壇享譽很高的人物。歷史上流傳過一個旗亭畫壁的故事,說開元年間,王昌齡與高適、王之渙一起在旗亭也就是酒樓里小酌,突然來了一群妙齡歌伎,隨后歌伎便開唱,王昌齡就與高適、王之渙私下約定:我們平時寫詩都算有點名聲,但也難以定出高下。今天我們悄悄聽歌伎唱,看唱誰的詩歌多,唱到一首的人就在墻上畫一筆,畫筆多的人以后就是我們的老大了。歌伎唱的第一首就是王昌齡的“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芙蓉樓送辛漸二首》之一)。最后算下來,唱王昌齡的詩歌最多。(參見薛用弱:《集異記》)這個故事的真實性也當然受到過懷疑(參見胡應(yīng)麟:《莊岳委談》),但多少有點唐代歌伎唱當代人詩歌的影子在。我再舉一首王昌齡的詩:
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出塞》)
這是被公認為唐詩七絕的壓卷之作,也就是第一名的意思??磥硭环Q為“七絕圣手”不是浪得虛名。這詩大家應(yīng)該都耳熟能詳,也幾乎不用解釋,但可能有人只熟悉詩句,不一定知道詩歌作者是王昌齡?,F(xiàn)在諸位應(yīng)該大概明白王昌齡果然是一等一的詩界高手了。
王昌齡(約698—約757)比李白(701—762)年長大概三歲。李白一生壯志凌云,曾經(jīng)高唱“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南陵別兒童入京》),他不拘小節(jié),性格張揚。天寶元年(742)進京后,李白因得到唐玄宗的欣賞而做了兩年左右的翰林供奉,但最后不得不主動要求離開,因為他嗜酒如命,經(jīng)常爛醉如泥,酒后更是放浪形骸,如喝多了要睡覺,便當著唐玄宗的面讓高力士為他脫靴,爽是一時爽了,但冤家也就這樣在不經(jīng)意中結(jié)下了。他經(jīng)常忘乎所以,有時要揮毫,就讓楊貴妃捧著硯臺;有時喝醉了吐得身上到處都是,以至于要唐玄宗用自己的手巾來幫他擦拭;等等。這些情節(jié)當然會有一些虛構(gòu)的成分,但按照李白的性格,也是很可能做出的事。這樣的性格當然在宮中很難待下去了,只能找個理由離開,反正他在翰林院里也一直未擔任正式官職。
李白離開京城后,大部分時間在各地漫游,是一個典型的浪跡天涯的游子。王昌齡是開元十五年(727)進士及第,雖然官運一般,甚至遭受了不少挫折,但在唐代的官場中總算是有一個正式的身份。王昌齡的性格與李白有得一比,《唐才子傳》中說他:
晚途不矜小節(jié),謗議騰沸,兩竄遐荒,使知音者喟然長嘆。
說他晚年不謹慎,其實早年差不多也是這樣。王昌齡行為放浪不羈,說話沒有顧忌,以至于引發(fā)了很多人的非議。這個非議可不是說說而已,而是直接因為這種不拘小節(jié)的個性,他兩次被貶謫到了邊遠蠻荒之地,與李白一樣吃了性格的虧。我說這些主要是想說明,這兩個人因為性格相近,一旦見面,肯定會有一見如故的感覺。
關(guān)于李白與王昌齡最初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相識,現(xiàn)在的說法還不確定(參見王輝斌:《李白與王昌齡交游考索》,《天府新論》1986 年第3 期)。我暫時跳過這個問題。但開元二十六年(738),四十一歲的王昌齡被貶嶺南,第二年遇赦北還,走到巴陵這個地方(巴陵就是現(xiàn)在的岳陽),在這里,他與李白不期而遇,當時李白正在滿懷激情、尋找理想的漫游中。這兩個天才詩人,也是當時七絕寫得最好的人見面了,當然有說不完的話。在朋友的安排下,他們來到江邊的一條小船上,彼此坐定,酒菜上來,當然先是一番痛飲。然后王昌齡就開口說:“孔子說‘四十不惑’,我算是理解清楚了。我今年已經(jīng)過了四十,起起伏伏,經(jīng)歷了很多事,我才發(fā)現(xiàn)理想是一回事,現(xiàn)實是一回事。這次被貶嶺南,很是意外,也很委屈,但我想通了很多事,人生的構(gòu)成就是成就和磨難兼有,缺了任何一方面,都是不完整的人生。”
李白看著王昌齡若有所思的樣子,說:“你我都是有才之士,我們都需要一個舞臺來展現(xiàn)自己。這看上去是為自己,其實更是為這個國家?!?/p>
看著李白充滿激情的雙眼,王昌齡知道李白的人生體驗還是比較單一的,但也不忍心在一個充滿幻想的人身上兜頭澆一盆冷水,只好岔開話題,端起酒杯說:“我們難得一聚,喝酒喝酒?!?/p>
李白連著干了幾杯,已經(jīng)有了幾分酒意。他只是好酒,酒量其實不大。
船慢慢靠岸,這次匆匆一見,隨后便是匆匆一別,他們只是在巴陵偶遇而已。臨別之際,王昌齡想起李白依然那么單純地憧憬著未來,似乎并不了解通向未來的路不一定好走,甚至會十分艱難,所以提筆寫了一首詩送給李白,就是這首《巴陵送李十二》,“十二”應(yīng)是李白在家族的排行:
搖曳巴陵洲渚分,清江傳語便風聞。
山長不見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云。
一般來說,分手之際寫給朋友的詩一定是充滿情懷的,不僅會對離別依依不舍,也會對未來道聲珍重。但我們讀王昌齡這首詩,看上去好像完全不是按這個套路來寫的。不過,如果只會按著套路來寫詩,也就不是王昌齡了。
巴陵因巴丘山而得名?!爸掬尽敝附械年懙?,當然是那種很小的陸地?!皳u曳”兩個字說明是在船上,這個船開到江中有小塊陸地的地方,水流一分為二,船也只能選擇一個方向。這是第一句。
“清江”是長江的一條支流,因為水清見底,所以被稱為“清江”。第一句說清江水流到了洲渚旁邊就不得不分流,但第二句說,雖然分流,但隨著江風的吹拂,彼此說話卻是十分暢通,聽得很分明。這是第二句。
有人說,王昌齡雖然寫的是離別詩,卻沒有離別之意,經(jīng)過我上面一分析,就知道不是沒有離別之意,而是把離別之意寫得比較含蓄委婉而已。自然界有分有合,人與人的關(guān)系也有分有合,這是一種常態(tài)。大概李白對離別比較感傷,所以王昌齡用自然現(xiàn)象來安慰對方,情感不僅真誠而且感人。這比泛泛地表達離別的感傷要高明得多。
前兩句寫船,寫洲渚,寫清江,寫彼此傳語,都是從眼前的景象寫起的。接下來要再這么寫,就太單一了。果然王昌齡從第三句開始,就轉(zhuǎn)變了寫法。
這種轉(zhuǎn)變首先是視野的轉(zhuǎn)變,不寫眼前的景象,而是抬頭看到遠處綿延的群山了。這里面包含的情感就更深沉了。為什么這么說呢?我接著分析:第三句中的“秋城”其實是代指長安。王昌齡的意思是說,我知道你李白一心想去長安實現(xiàn)你的遠大抱負,但綿延的群山完全擋住了長安的秋色,那只是一個遙遠的存在,那注定是一場艱難的跋涉。剛才我說,王昌齡不忍心給激情滿懷的李白澆盆冷水,但作為朋友,必要的提醒還是要有的。自己可是從長安出來的,知道沒去之前與去了之后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感覺。
最后一句的視野再從山轉(zhuǎn)到水,黃昏時候,蒹葭蒼蒼,蘆荻在風中晃動,遠處是靜靜的水,水上是廣闊的天空和空中飄來飄去的云。一讀這樣的句子,就知道王昌齡是以景結(jié)情了。但是什么情呢?我們當然要追問的。前一句說前程艱難,后一句說功名也不過如云水而已。這是為李白先打好預(yù)防針,王昌齡知道李白這個兄弟,雖然才華驚人,但要說政治能力和智慧,其實是很讓人擔心的。他先把結(jié)果告訴李白,就是讓李白悠著點的意思。
大家應(yīng)該讀出了王昌齡這首離別詩當中的深情厚誼了吧?寫得那么不動聲色,感情卻那么飽滿。王昌齡的詩歌水平確實不得了、了不起。
我們簡單總結(jié)一下這首詩歌,無非表達了兩層意思:第一,自然有分有合,人事也是如此,不必為離別感傷。第二,前途也許輝煌,過程必定艱難,功名不過是云煙。
我讀了不少解讀王昌齡這首詩的文章,但都說王昌齡冷靜得可怕。我卻覺得里面有一種赤誠而滾燙的友情在。
按說,李白讀了王昌齡的詩歌,肯定會和上一首甚至幾首,但現(xiàn)在我找不到李白的這些詩歌了。能不能聽進去,是李白的事;把該說的話說了,是王昌齡的事。應(yīng)該說,王昌齡為李白是擔著一份心的。
這次分手后,兩人就各奔東西了。
此后數(shù)年,李白與王昌齡分別在長安和金陵相見過。天寶初年(742),李白因被推薦受到唐玄宗的禮遇,待詔翰林,也就是不是正式的翰林學(xué)士。估計后來李白種種不近人情的表現(xiàn),除了天性疏狂,也與沒有拿到正式的身份與職位有關(guān)系。李白待詔翰林不久,王昌齡從江寧來到長安,在長安大約逗留了半年之久。這半年王昌齡與王維、李白等都有交往,彼此之間的詩酒酬唱肯定是少不了的。
天寶三年(744),李白終于受不了宮中爾虞我詐的氛圍,被唐玄宗賜金放還,也就是給他一筆豐厚的報酬,讓他云游四海去了。李白東渡黃河,先到了河南境內(nèi),然后就一路南下到了金陵。李白在金陵逗留了大概有三年左右的時間,一直到天寶九載(750)才離開。那么這個時候的王昌齡在哪里呢?就在江寧縣丞任上。江寧也就是金陵。李白與王昌齡久別重逢,想來會頻頻見面,一敘別后衷情。尤其是這個時候的李白,已經(jīng)明白了十年前王昌齡詩歌里說的“山長不見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云”,其中的艱難已經(jīng)嘗過了,對功名如水的感覺也落到了實處,他不得不佩服王昌齡的先見之明。十年來,李白的詩名已經(jīng)聞名全國,但他自己也知道,他只能屬于詩歌,不可能屬于政治,其他的憧憬也就慢慢淡下去了。
天寶七載(748)春,李白到了揚州,正與揚州的朋友在一起飲酒賦詩,這中間忽然新走進一位他不認識的朋友,一問之下,原來來者是江寧縣丞王昌齡的部下。雖然數(shù)月不見,但李白十分關(guān)心王昌齡的近況。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來者說:“王昌齡已經(jīng)被貶去龍標了?!?/p>
李白一聽,十分驚訝,因為他知道王昌齡自從開元二十八年(740)就任江寧縣丞以來,已經(jīng)很安心這個位子,好好地怎么會又被貶呢?李白問來者:“王昌齡被貶謫的原因是什么?”
來者說:“好像也沒聽說有什么大的問題,大概是平常不拘小節(jié),得罪了人,他自己都不知道,但被政敵留了心,精心羅織罪名告了上去,結(jié)果就倒霉了?!薄缎绿茣氛f他被貶的原因是“不護細行”,也就是由一些細小的事情引起的??赡芷綍r散漫慣了,生活不夠檢點,被人抓了把柄。
李白一聽,心里緊了一下,馬上站起來,要趕去江寧送別王昌齡。
來者說:“他走多時了,說不定已經(jīng)到龍標了?!?/p>
李白聽了,又很失落地坐了下來。雖然身在人聲喧嘩的酒館里,但李白感到好像整個世界都寂靜無聲了。過了好一會兒,李白拿起筆,寫下了一首《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
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聞道龍標過五溪。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
王昌齡天寶六載(747)因為被周邊小人舉報,又一直為奸相李林甫所忌,從江寧丞被貶為龍標縣尉,龍標就是今天的湖南黔陽,在懷化境內(nèi),是一個相當偏僻的地方?!白筮w”就是降職,因為古人以右為上?!拔逑笔侵感巯?、樠溪、酉溪、潕溪、辰溪,都在今天的湖南西部與貴州東部交界的地方?!耙估伞北緛碓谫F州桐梓縣,這里應(yīng)該是泛指湘西和貴州交界處。而“夜郎西”就是指龍標了。
古代信息閉塞,所以往往一件事情要隔很長一段時間才能知道。我剛才不是說,十年前王昌齡贈詩給李白,李白應(yīng)該也寫了和詩,但一時找不到,也可能失傳了。但找不到?jīng)]關(guān)系,這首詩也可以被看成是十年后的和詩。
第一句“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一方面說季節(jié),一方面說情感?!皸罨ā痹诖禾斐霈F(xiàn),它的特點是漂泊無定,用蘇軾的話來說就是“似花還似非花”(蘇軾:《水龍吟》),楊花雖然叫“花”,似乎讓人珍惜,但本質(zhì)上又不是花,所以也往往為人所輕視。漂泊無定,不受珍惜,這就是楊花的命運?!白右?guī)”就是杜鵑鳥,據(jù)說杜鵑總是朝著北方鳴叫,有時更是從早叫到晚,而且聲音非常悲涼,聽上去類似“不如歸去”的意思,飄零在外,才會有不如歸去的感覺。所以李白用這兩個意象表達了對王昌齡的同情,當然也有自我同情的意思在內(nèi),因為李白自己也是長年漂泊在外的。但更重要的是王昌齡當時在偏北的地方,這當然是針對揚州來說的,也是希望王昌齡能平安回來的意思。
第二句“聞道龍標過五溪”,“聞道”兩個字,看上去在說明一個聽說的事實,但里面有驚訝的成分?!斑^五溪”,看上去是說行程,但有著驚訝中帶著悲痛的情感。一溪連著一溪,跋山涉水的艱難以及李白的掛念都在里面了。
前兩句的感情其實已經(jīng)很深厚了,但李白與王昌齡一樣,就是不直接說出來,而是在貌似客觀的描寫中藏著深沉的情感。如果粗心的話,可能就感受不到這種情感的精妙之處了。
到第三句“我寄愁心與明月”,才把“愁心”兩個字點出來,但這個愁心也沒有辦法解決,既不能親自為老友餞行,也無法趕去與老友重逢,抬頭能看到的只有那一輪明月了,雖然這明月看上去遙不可及,但月光卻是普照天地。這么說來,李白雖然與王昌齡無法相對而談,但同在一輪明月下,也仿佛在一起了。這當然是強作安慰了。這就好像張若虛在《春江花月夜》詩中說的“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的意思。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但就是這種充滿想象力的詩句,更可見兩人友情之深厚以及思念之強烈。
第四句“隨風直到夜郎西”,讓我想到什么呢?想起了十年前王昌齡致李白詩中的“清江傳語便風聞”,風聲會把我的牽掛、我的祝福都帶到那個偏僻荒涼的龍標的。
十年前,王昌齡寫的是黃昏景象;十年后,李白寫的是夜晚景象,時間往后移了。十年前,王昌齡表達友情而寫水寫風,十年后李白也是寫五溪寫隨風。十年前王昌齡用自然現(xiàn)象告訴李白,生活艱難,不妨悠著點,也不要過分在意離別。十年后,李白也用自然現(xiàn)象描寫人生曲折,但別離之情卻洶涌澎湃。這就是李白與王昌齡相同又不同的地方。
一首隔了十年的唱和詩,見證了十年以來兩人不斷加深的友情。歲月讓兩個命運相似的人越來越多了共鳴。兩個男人這樣抒情,我們現(xiàn)在可能有點不習慣,但古人表述深情卻常常如此。
李白寫了這首送給王昌齡的詩后,好像就沒再贈過詩給他。按理說,王昌齡收到這樣情深意長的詩歌,應(yīng)該也有回復(fù)的詩,但我們現(xiàn)在也看不到了。十年前,王昌齡深情一唱;十年后,李白深情一和。彼此之間的感情已經(jīng)不用多說了。
年前他們在江寧別后,再無見面。李白的這首詩也就成了他們友情的絕唱。
王昌齡到任龍標縣尉數(shù)年后“安史之亂”爆發(fā),第二年也就是天寶十五載(756),已經(jīng)五十九歲的王昌齡趕緊辭了龍標縣尉一職,趕回老家,途中經(jīng)過今天安徽的亳州,居然被亳州刺史閭丘曉以莫須有的名義殺掉了。到底是什么原因讓閭丘曉對王昌齡動了殺機?現(xiàn)在其實不大清楚。辛文房《唐才子傳》說王昌齡“以刀火之際歸鄉(xiāng)里,為刺史閭丘曉所忌而殺”,“刀火之際”應(yīng)該就是說“安史之亂”的戰(zhàn)爭時期了。閭丘曉“忌”王昌齡什么呢?現(xiàn)在也無法考證清楚,但想想王昌齡“不護細行”的性格,可能王昌齡自己也弄不清楚原因。一代詩歌英豪就這樣被莫名其妙地殺了,真是讓人感嘆。
那個時候的李白當然不知道王昌齡如此憋屈而悲慘的命運,否則按照李白的性格,他一定會找閭丘曉討個說法的。
事實上,“安史之亂”后的李白也一直處于顛沛流離之中,先是南下逃難,后來糊里糊涂加入了永王李璘的反叛隊伍,結(jié)果反叛失敗,李白鋃鐺入獄,后來被發(fā)配到夜郎(今屬貴州),似乎冥冥之中走到了與王昌齡如此相近的地方。再后來,到了上元二年(761),六十一歲的李白因為身體病痛,加上生活窘迫,只能投奔在當涂(今屬安徽)做縣令的族叔李陽冰。寶應(yīng)元年(762),六十二歲的李白與世長辭。在王昌齡去世五年后,李白也告別了這個給他留下無限遺憾的世界。
但我們不要忘了李白在臨終之際寫下的最后一首詩歌《臨終歌》,開頭兩句就是: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
“大鵬”就是傳說中的大鳥,身形巨大,力大無比,這個大鵬的志向當然不是眼前的一點點空間,而是志在“八裔”,就是飛向八方最邊遠的地方?!爸刑臁本褪前肟罩?。李白生命中的最后一首詩也把自己比喻為扶搖直上的大鵬,曾經(jīng)那么壯志滿懷,結(jié)果到了半空中被外在的力量摧毀了,無力飛到更遠的地方。一個有雄心的人被摧毀了,這是一出人生的悲劇。我想說的是,李白臨終之際,他的耳邊應(yīng)該會回響起王昌齡當年贈詩的最后兩句:“山長不見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云。”人生果然如王昌齡所料,注定是一場艱難而曲折的旅程。功名如清水云天,始終在遠方,也始終是渺茫的。生命的終結(jié)看來已經(jīng)不可逆轉(zhuǎn),但在另外一個世界,他們應(yīng)該不用面臨“搖曳巴陵洲渚分”的分離狀態(tài),也不用借助外在的“清江傳語便風聞”了,可以終日相對、盡情暢談了。
這么說來,臨終之際,因為頭腦中可能盤桓著王昌齡的一言一行,李白應(yīng)該是幸福的,也是無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