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6-0117-04
北宋文人范仲淹受好友滕子京相邀,于慶歷六年為湖湘名勝岳陽樓的重修之事創(chuàng)作散文《岳陽樓記》?!对狸枠怯洝芳让枥L了洞庭湖之大觀,又寄托了范仲淹“先憂后樂”的愛國情懷。該文一直是學界關注的重點,新時期以來,其研究多集中于創(chuàng)作目的、思想、比較等方面,成果頗豐[1]。
現(xiàn)象學運動是20世紀最重要的哲學運動之一,興起于20世紀初的德國?,F(xiàn)象學將客觀世界和主觀世界統(tǒng)一呈現(xiàn)的現(xiàn)象視為世界的本體,其創(chuàng)始人胡塞爾(EdmundHusserl)發(fā)展了康德先驗唯心主義,把現(xiàn)象學的基本精神概括為“回到事情本身”,即回到人所意識到的事物本身。英加登(RomanIngarden)將部分胡塞爾現(xiàn)象學哲學與文學研究相結合,提出現(xiàn)象學文學理論,構筑了文學作品的本體論、認識論和價值論,取得了現(xiàn)象學美學早期的重大成果。與胡塞爾不同,英加登認為本體論應先于認識論,即美學研究應從藝術作品入手。英加登指出,文學作品是具有多層次結構的“純意向性客體”,其層次結構包括語言層、意義單元層、再現(xiàn)客體層和圖式化觀相層[2],四個層次相互依賴、逐步遞進。英加登的文本層次觀與中國古代的“言、象、意”理論存在內隱性聯(lián)系,這為重新解讀《岳陽樓記》提供了新視角。
一、《岳陽樓記》的語言層與意義單元層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英加登認為語詞包含發(fā)音和意義兩個層面,接觸文學作品最先面對的是語詞的音韻。文學作品的第一個層次是聲韻層,聲韻層是“字音和建立在字音基礎上的更高級的語音造體的層次”[3],涵蓋詞句的組織結構、音韻效果以及形成的節(jié)奏旋律。
從整體上看,《岳陽樓記》長短句、駢散句結合。短句多集中于前四段中后部,多為四言對偶句,讀起來節(jié)奏明快、朗朗上口且富有氣勢。在這些四言句中,單雙音節(jié)詞往往交錯使用,整飭中又有變化。比如“沙鷗翔集,錦鱗游泳”運用四組雙音節(jié)詞,下一句“岸芷汀蘭,郁郁青青”
則變?yōu)樗膫€單音節(jié)詞與兩組雙音節(jié)詞結合,意義相連、音節(jié)勻稱且富有旋律。正如袁行霈所言,范仲淹錘煉字句的功夫深厚,常將豐富意義熔鑄于簡短詩句中,字字千鈞[4]。駢句韻律工整、凝練細膩,寫景可聚焦細節(jié)、強化意境。散句自由靈活、舒展自然,能勾勒輪廓、留白想象,予人隨景舒展的自在。駢散結合,張弛間兼顧內容與形式,更加具有表現(xiàn)力。范仲淹巧妙地交替運用駢散句法,使情感靈動,情采與文采相互融合,展現(xiàn)出自在瀟灑的風格[5]。整段文字中,四字和六字交錯排列,將駢文的規(guī)整節(jié)奏與散文的自由節(jié)奏相融合。第五段是整句與散句結合的典范,長句與短句交錯,既簡潔明快、生動活潑,又嚴密周詳,節(jié)奏感強烈。陳述句、問句與感嘆句相交錯?!班捣?!”“何哉?”“噫!”三次短促有力的慨嘆起到強調作用,更利于第五段的情感表達。
《岳陽樓記》注重平仄協(xié)調,呈現(xiàn)和諧的韻律美。中古漢語有平、上、去、入四種聲調,平聲平直,其余三種聲調有高低變化,故統(tǒng)稱仄聲。范仲淹善于協(xié)調平仄以營造獨特的表達效果,比如第三段多用平聲字、少用仄聲字結尾?!蚌薄伴_”“號”“空”“形”“行”“摧”“冥”“啼”“鄉(xiāng)”“譏”“然”為平聲字,“耀”“也”“矣”為仄聲字,三個仄聲字較為均勻地將段落分為三個部分,使得音調既不會一平到底,也不會起伏過度。音調配合了意義的表達,平聲字的頻繁使用,正契合暴雨日登樓所見景觀的“蕭然”與文人騷客“感極而悲”的心境。與第三段相比,第四段仄聲詞的使用頻率更高。“頃”“泳”“里”“璧”“也”“忘”“矣”七個仄聲詞讓音調更加起伏,順應了晴日岳陽樓“春和景明”以及遷客騷人“寵辱偕忘”“喜洋洋”的心情表達。
語詞的發(fā)音和意義密切結合,英加登認為“在理解語詞聲音時,人們就理解了語詞的意義,并積極地意指這個意義”[2]。在文學作品的審美直觀中,會自然地從字音進入意義解釋,來到第二層意義單元層,該層主要包含不同等級的意義單元或整體層次。《岳陽樓記》全文共三百余字。
第一段主要敘事,介紹了范仲淹寫《岳陽樓記》的原因: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被貶至巴陵郡,次年政策清明,人民安居樂業(yè)。滕子京重修岳陽樓并擴大規(guī)模,在岳陽樓鐫刻唐代大師和今人的詩文,并讓“我”寫文章記錄此事。
《岳陽樓記》第二至第四段寫巴陵勝景,都采用了借景抒情的手法,先寫景物,再寫由景物所生發(fā)的情感。以“予”字開篇,預示著接下來的篇章將以作者的獨特視角展開,景色隨著目光的移動而變化。第二段中,作者從宏觀角度遠眺巴陵壯麗景色。岳陽樓飛檐凌空、氣勢雄偉,洞庭湖如巨大深淵,吞納長江之水,浩渺無際。這般廣闊無垠且為交通要沖的洞庭湖景觀,讓作者不禁思索過往官員和詩人在欣賞這樣的自然景色時,會產(chǎn)生怎樣不同的情感。范仲淹先寫暴雨天氣的洞庭湖,湖上狂風驟雨,波浪洶涌,云霧彌漫,船只顛簸欲覆,遠處老虎咆哮,猿猴哀啼,陰森恐怖,令人畏懼。面對洞庭湖“淫雨霏霏”的滿目蕭然,遷客騷人不由“感極而悲”。而春日陽光明媚,洞庭湖寧靜無波,天色湖光交相輝映,一片翠綠綿延無邊。沙鷗或翱翔天際,或悠然棲息,花草繁茂,生機盎然。面對此“春和景明”的優(yōu)美景觀,人們“心曠神怡,寵辱偕忘”,喜氣洋洋。
《岳陽樓記》第五段主要是議論抒情,重復使用六次“憂”字?!熬訌R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狈吨傺驮诔⒆龉贂r擔憂百姓,欲庇護天下寒士;遠離朝堂時也憂國憂君,關懷國家社稷。他始終以天下為己任,無論在朝中還是遭貶謫,都時刻想著為國盡忠、為民獻身。“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范仲淹超越個人悲歡,將個人價值與家國榮譽相結合,先憂百姓之苦,后樂百姓之富足。六次“憂”字的重復使用,點明了全文的情感基調。原來,岳陽樓的種種廣闊景觀,都是憂國憂民、心懷天下的失意政客的所見所想。第六段記錄了寫作時間一一慶歷六年,此時巴陵政通人和,亦是慶歷新政失敗后的時期,這便是寫作的背景。
在作品的意義單位中,《岳陽樓記》的景物描寫與議論皆聚焦于“先憂后樂”思想,景與人、境與情、自然意象與社會境遇實現(xiàn)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結合。范仲淹通過描繪岳陽樓的壯麗景色,流露出對社會現(xiàn)狀的深深憂慮,又以“先憂后樂”思想引導讀者從困境中找到出路,實現(xiàn)心境轉變。
二、《岳陽樓記》的被再現(xiàn)客體層與圖式化觀相層
語言層與意義單元層通過特定符號組合的方式,在人的頭腦中描繪出一個想象世界,形成被再現(xiàn)客體層和圖式化觀相層。被再現(xiàn)客體是透過意義單位進入作品的形象。文學作品的意義單位必然包含被再現(xiàn)的客體,這些客體并非獨立的純粹意義本身,而是融入文本整體意義的對象?!对狸枠怯洝返牡谝欢问潜辉佻F(xiàn)客體的第一層事態(tài),介紹了范仲淹為岳陽樓觀景寫文的背景與原因,生動展現(xiàn)了重情重義的文人形象。
《岳陽樓記》的第二至第四段屬于第二層事態(tài),首句“予觀夫巴陵勝狀”表明接下來的景是受邀屬文之人眼中的景。第二段描繪了一幅巴陵盛景圖,雄奇壯美。洞庭湖廣闊無垠,銜接遠山與長江,船只往來不絕。這讓作者不由得思索,路過的文人騷客面對此景會產(chǎn)生何種心態(tài)。第三段和第四段呈現(xiàn)了不同天氣的巴陵景觀。第三段勾勒了一幅風雨洞庭圖,此時陰雨連綿,不見山、日、云、天,颶風呼嘯。湖上巨浪夾雜著船骸,近夜野獸怒吼。路過的遷客騷人立于岳陽樓上,面對肅殺之景,滿目悲傷。第四段中,天氣轉晴,洞庭湖艷麗動人,湖面平靜,波光粼粼,可見錦鱗游泳。湖兩岸船民“漁歌互答”,如此和諧的景致讓岳陽樓上的遷客騷人喜氣洋洋。這三組景物描寫隨視線移動而變化,勾勒出三幅風格各異的洞庭風景畫,呈現(xiàn)出的是被再現(xiàn)客體的第二層事態(tài)。
緊接著第五段開頭“嗟夫”的一聲長嘆,范仲淹面對第二層事態(tài)所呈現(xiàn)的巴陵勝景不由得展開一系列思考。于是文章又呈現(xiàn)出第三層事態(tài):由景到人、由外物到內心深處。面對大好山河,范仲淹不禁想起天下蒼生,引出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民本觀念的追尋,發(fā)出“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感慨。正是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博大胸懷與“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人生理想貫穿全文,使得“洞庭湖”“濁浪”“虎嘯猿啼”等景觀成為這種心態(tài)的象征。浩渺的洞庭景觀潛藏著不可抵擋的憂愁,這正是全篇被再現(xiàn)客體所涵蓋的整體事態(tài)。
圖式化觀相層是不同類型圖式的觀相、觀相的連續(xù)或系列觀相所構成的層次。英加登將胡塞爾的視覺觀相擴展至視覺、聽覺、觸覺、嗅覺等觀相,由此引出“圖式觀相”?!拔膶W作品本身就是一種圖式化構造”,觀相內容中必定存在“未被填充的質”[2]
《岳陽樓記》中存在諸多意象,這些意象獨立來看都是復雜多面的,但它們在上下文語境中則變得單一且圖式化。比如,“春和景明”片段中的“沙鷗翔集,錦鱗游泳”一句。沙鷗是一種江鷗,是羽毛前端潔白、尾端發(fā)灰且體型較大的水鳥。我們僅知有許多白灰相間的水鳥在洞庭湖上飛翔,至于鳥的數(shù)量、飛翔高度、集群形態(tài)均未確定。錦鱗是魚的美稱,魚有大小和色彩之分,范仲淹所寫之魚是細長的銀魚還是色彩斑斕的錦鯉,抑或其他色彩的魚種,我們不得而知。魚在湖中是聚集成團、成列還是分散開來,也不確定。再如范仲淹的形象,文中僅呈現(xiàn)他心憂天下的文人政客形象,至于他的衣著、筆跡、生平經(jīng)歷等,僅通過閱讀這一文本無法獲取。除上述內容外,文章還留有大量空白,正是這些需要用想象力填充的空白部分,讓《岳陽樓記》擁有無限解讀空間,富有生命力。
三、《岳陽樓記》“形而上質”與“先憂后樂”
在四個基本層次之外還存在一種“形而上質”,它是偉大藝術作品的重要標志,能“揭示生命和存在的更深意義”[2]?!靶味腺|”是我們在接受藝術品時感受到的崇高、靜謐、朦朧美等,是“伴隨著藝術的審美活動所產(chǎn)生的一種氣氛,它是前四個層次緊密結合在藝術作品中形成的一個有機統(tǒng)一體,又是其他各層次審美作用同時產(chǎn)生的復調效果”。在對《岳陽樓記》的審美知覺中,當我們抵達被再現(xiàn)客體層時,能真切體驗到作為愛國士大夫的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家國情懷的“形而上質”。《岳陽樓記》中,巴陵盛景的遼闊雄壯與愛國士大夫的“先憂后樂”之心彼此交融,以和諧的藝術形式呈現(xiàn)出來。
對《岳陽樓記》中“先憂后樂”精神的理解,離不開文中的人物背景與歷史脈絡。薩特(Jean-PaulSartre)曾強調作家主觀性的重要性,認為作家不應冷漠對待現(xiàn)實,而應主動介人政治與道德領域。范仲淹作為一位具備深層責任意識與政治意識的文人,一生以天下為己任,積極參與了景祐黨爭、西北御邊、慶歷新政等重大政治事件。在《岳陽樓記》中,時間元素出現(xiàn)兩次,分別為開篇的“慶歷四年”與結尾的“時六年九月十五日”。慶歷三年,宋仁宗為富國強兵、改善北宋積貧積弱的局面,發(fā)起政治改革,即慶歷新政。然而,在這場改革中,范仲淹等一大批官員被排除在官場中心之外。慶歷四年,滕子京被貶至岳州。隨后不久,范仲淹被貶至鄧州。兩年后,即慶歷六年,滕子京治理下的巴陵呈現(xiàn)政通人和、百廢俱興之景。盡管范仲淹與滕子京均遭貶謫、身處逆境,但他們并未消沉,而是相互鼓勵,始終憂心國事、關心人民,堅守自己的政治抱負與治國理想。這種精神正是《岳陽樓記》中“先憂后樂”思想的深刻體現(xiàn)。
湖湘地區(qū)的憂患意識由來已久,在先秦諸子時期已初見端倪?!伴L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tài)也”[7],屈原對楚國國事與黎民百姓深切憂念,面對貴族的虛偽與腐朽,毅然為理想獻身。后杜甫至岳陽,寫下《登岳陽樓》一詩,其中“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四句,直言不忍山河破碎、百姓疾苦,盡顯憂國憂民之情。此后,范仲淹雖試圖追求古仁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但始終無法遠離俗世紛擾。慶歷五年,新政失敗,整個社會較新政前更加頹唐。面對愈加尖銳的矛盾、搖搖欲墜的君主統(tǒng)治以及貧苦的黎民百姓,范仲淹做不到無動于衷。他將“憂國憂民”演進為“進退皆憂”“先憂后樂”,時刻心系天下黎民。于是,他在《岳陽樓記》中慨嘆,“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進退兩難間始終憂心忡忡,只能“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范仲淹超越個人憂樂,以天下為己任,以利民為宗旨,積極進取,補救時弊?!对狸枠怯洝肥菓鳎彩撬皬娏腋星榈淖匀涣髀丁?。正如金圣嘆對范仲淹及《岳陽樓記》的評價:“一肚皮圣賢心地,圣賢學問,發(fā)而為才子文章?!盵8]《岳陽樓記》的“形而上質”,正是這位政治生活跌宕起伏的清廉士大夫憂國憂民之情的深刻體現(xiàn)
四、結語
《岳陽樓記》篇幅不長卻千古流芳,深度解讀此文可發(fā)現(xiàn)其各結構層次相互依存、遞進,綻放出獨特的藝術魅力。文中“憂國憂民”所蘊含的“形而上質”,激勵著一代代遷客騷人。其“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精神境界凝練為成語“先憂后樂”,彰顯湖湘文化精髓,鼓舞歷代文人志士以匡扶天下為己任,雖任重道遠,仍矢志不渝,砥礪前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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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余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