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日月意象在不同詩詞中具有不同的意義指向,詩人對日月意象的創(chuàng)設受到時代認知、個人體驗和觀察視角等多重因素的影響。基于“空間、時間、關(guān)系”三個意義層級,本文對抒寫日月意象的經(jīng)典詩詞進行分類梳理與比較歸納,構(gòu)建出日月意象的內(nèi)涵體系。
日月是天象,既是人類感知自然的重要源泉,也是體現(xiàn)“道”之運行的自然征象。古人對日月的追求有何文化意義?歷史長河中,不同時代的人們對日月的情感認知有何變化?
一、自然征象
意象,多指主體在觀察客觀物象時產(chǎn)生的主觀情思?!吨芤住诽岢觥笆ト肆⑾笠员M意”,象的作用在于傳達主體的意。不同物象傳達不同的意,同一物象也存在多種意義,主體對物象的闡釋也會表現(xiàn)為不同層面。中國古人的意象思維大致呈現(xiàn)由“主客對立”向“主客融合”轉(zhuǎn)變的趨勢。
遠古人類普遍具有超自然崇拜意識,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既呈現(xiàn)本源的純粹性,又蘊含延展的復雜性。古人以八卦說和五行說闡釋自然界的基本構(gòu)成,以天地為本,即《易經(jīng)》所言“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tǒng)天”和“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天地構(gòu)成并源關(guān)系,二者皆是“道”的具象化呈現(xiàn),“大”“至”二字皆指向終極意義。天地與人相連,天與和同,地與德兼?!昂汀迸c“德”是人類社會運行的根本法則,天地即人,人即天地?!暗馈奔壬扇f物,又是萬物的歸宿,更與萬物生長相伴。
地是中華文明最底層的依托。從群體性的宗教祭祀與圖騰崇拜,到小范圍的民俗文化與家族禮儀,再到個人化的語言表達,人對土地的寄托既深厚又綿長。人對天往往懷有崇高的敬畏之情,對地則始終帶著深沉而親切的依戀。
二、日月意象
日月征天,人類對天的追求往往寄托于日月,而詩詞正是承載這種情感的絕佳載體。日月二字同列,詞義凝練集中,既指向空間上的日月實觀,又涵蓋時間維度上的日月輪轉(zhuǎn),并衍生出人與日月的關(guān)聯(lián)。
(一)空間意義
在空間層面,日月同存天際,從而衍生出四個意義層:日月普照的自然現(xiàn)象、日月升落的運行軌跡、日月高居天空的象征、日月對心理感受的投射。
其一,日月普照的豪邁壯闊。
蹇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屈原《九歌·云中君》)
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屈原《涉江》)
彼日月之照明兮,尚黯黮而有瑕。(宋玉《九辯》)
先秦詩人多直接感知日月。上面三句詩是在感受日月普照的基礎上,將日月與人的長壽愿望,以及人對光明的追求相聯(lián)系。在屈原所處的先秦時代,歌頌神明最虔誠方式就是日月并稱。日月的光輝是持久、普遍、無私的。屈原將對神靈的敬畏與對日月的親切感受融合,劉勰贊屈原“驚才風逸,壯志煙高”。
日月無偏照,何由訴蒼昊。(李白《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
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風號怒天上來。(李白《北風行》)
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
李白的詩以豪放清逸著稱。他對日月光照是什么感受呢?第一首詩是經(jīng)歷顛沛流離后的自我書寫,潛藏著哀怨之氣。但縱使有哀怨,李白也難抑根骨里的高傲。他借日月、天地來控訴人心的自私,渴求純真。第二首詩寫的是邊關(guān)塞外的風光和戰(zhàn)事,在對塞外北風呼嘯、日月難至的慨嘆中交織多重感受。第三首詩氣象豪邁:天空浩瀚無垠、日月光芒萬丈,這是詩人對天的的崇拜與向往。
鴻飛冥冥日月白,青楓葉赤天雨霜。(杜甫《寄韓諫議》)
杜甫此詩是寫給曾居高位而如今遁世游歷的友人,詩中既有對友人“用行舍藏”德操的歌頌,又有對友人無法繼續(xù)為國效力的惋惜。日月意象即是對友人的最高贊美,以“冥冥”描寫天空,又用“白”字滌盡鉛華,凸顯對友人的贊揚。
其二,日月升落催生的時空感逝。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曹操《觀滄?!罚?/p>
曹操將對日月運行的浩瀚氣象濃縮于滄海觀感之中:日月升落,海水波伏,這片海似乎有廣闊的空間、無窮的時間,詩人通過感悟日月,使得觀海之情感更加深刻蘊藉。
日月既逝西藏,更會蘭室洞房。(曹植《妾薄命行·其二》)
這首詩以冷靜的筆調(diào)揭露達官貴人的奢靡生活,幽怨與憤怒交織。曹植不敢直言,只能曲筆寫志。日月西落,暗示朝代的更替也是如此,希望統(tǒng)治者能有所警醒。
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孟郊《游終南山》)
道家講求清靜無為、玄化天地,追求對自然細致入微的感知。就現(xiàn)實而言,終南山較之天地,實屬渺小,可詩人為什么認為南山“充滿了天地”呢?因為他已經(jīng)被終南山高聳入云的氣勢折服。詩人以雄渾的筆墨將日月統(tǒng)攝于終南山中,言道“日月石上生”,本來日月升落是自然現(xiàn)象,可詩人卻將其融進終南山中,強化了終南山在空間上給予主體的感受。
日月低秦樹,乾坤繞漢宮。(杜甫《投贈哥舒開府二十韻》)
詩人對秦漢更替的歷史感受不是孤立的,而是與日月運行的空間體驗相融合。時間伴有空間,空間亦附著時間。秦漢時栽種的樹、建立的宮殿,日月依然于此升落,時間變化中空間未變。朝代興衰不會改變自然萬物的運轉(zhuǎn),詩人將自己的歷史體驗與時空體驗貫通。
日月如磨蟻,萬事且浮休。(辛棄疾《水調(diào)歌頭·送楊民瞻》)
辛棄疾在這首送別詞中展現(xiàn)出獨特的時空觀照。詞人將浩瀚時空縮小為磨盤,日月輪轉(zhuǎn)在詞人筆下如螞蟻細微。詞人勸慰朋友:日月照常輪轉(zhuǎn),萬事生消有度,曾經(jīng)相逢,如今必定相別。日月時空的蒼茫感與離別愁緒相互交融。
其三,日月懸空促就的極致贊美。
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李治《八至》)
至,本義到達,引申為最、極之義。詩人用簡單清晰的句式和詞語傳達真切直白的體悟,既折服于自然現(xiàn)象中日月的至高至明,亦感通于家庭關(guān)系中夫妻的至親至疏,對二者都是純粹的贊美。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張籍《節(jié)婦吟·寄東平李司空師道》)
詩人借閨怨之題,表達自身政治立場的堅定。詩中以日月為意象,一方面表達對李師道賞識重用自己的感激,另一方面暗贊李師道召集自己的行為光明磊落、誠意滿滿。然而,在下一句,詩人在直陳自己內(nèi)心對舊主堅定不移。整首詩完整地呈現(xiàn)了詩人由興奮、彷徨,再到堅定立場的心路歷程。
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李白《江上吟》)
日月雙懸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張煌言《甲辰八月辭故里》)
這兩首詩都將贊美的對象,推向了與日月齊平的高度。此時,日月化作詩人的溢美之詞,分別用來表現(xiàn)對屈原辭賦的贊嘆,對于謙高尚節(jié)操的崇敬。但二者略有不同,前者將屈原辭賦直接轉(zhuǎn)化為日月心象,后者則一語雙關(guān),既指日月懸于于氏墓前的自然現(xiàn)象,也指日月懸于我心的心象。
名飛日月上,義與風云翔。(李白《自溧水
道哭王炎三首》)
日月、風云是自然界里極為高遠之物象。但詩人卻夸贊王炎的名聲,說它已超越日月高度,能與風云一同翱翔。
風吹鼉鼓山河動,電閃旌旗日月高。(朱厚《送毛伯溫》)
此詩是皇帝送將軍出征沙場時所作,寄寓著對將軍戰(zhàn)場大展神威、破敵制勝的期許。詩中形容軍隊氣勢撼動山河,氣場如日月高懸,飽含皇帝對將軍的崇高贊揚與鼓舞。
玄宗回馬楊妃死,云雨難忘日月新。(鄭《馬嵬坡》)
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lián)Q新天。(毛澤東《七律·到韶山》)
這兩首詩都借日月展現(xiàn)社會家國新氣象:前者勸誡君王,莫沉溺愛情,當重視國事。詩中日月煥新,暗示國家已渡難關(guān),既有對國家新貌的興奮,又含諄諄勸慰;后者以豪邁氣概、雄偉情志,將自己比作日月,表達了更新國家、掃除頹勢的強烈期望。
其四,日月造演的深厚情懷。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日月。(李白《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
詩人的情思無限拔高,縱騁天地,已然跨越物理的局限、超越客觀的束縛,以壯闊的主觀心志呈現(xiàn)可覽日月的宏大境界。而日月變得可操控、可持握,正是對其可感性的重大突破。
三峽樓臺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杜甫《詠懷古跡五首·其一》)
高江急峽雷霆斗,古木蒼藤日月昏。(杜甫《白帝》)
解把飛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曾鞏《詠柳》)
這三首詩都把實際不可遮蔽的日月,在主觀心象里轉(zhuǎn)化為可遮蔽之物。為凸顯主體對象的壯闊形象,詩人將日月“軟化”,顛覆其固有認知,如三峽樓臺能淹沒日月,古木蒼藤可使日月昏暗,飛花亦能蒙蔽日月。詩人借此突破對日月的現(xiàn)實認知,傳達深層感受。
咫尺山河道,軒窗日月庭。(陳子昂《夏日暉上人房別李參軍崇嗣》)
山河廣闊無際,日月浩渺無邊,但詩人與朋友心靈相通,情感緊密,竟突破了物理空間的阻隔。在詩人筆下,山河化作咫尺小徑,日月縮成軒窗小景。別離的傷感被清曠筆墨沖淡,友情的細膩與對日月的感受融合。
非無江海志,瀟灑送日月。(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日月西落是尋常自然現(xiàn)象,詩人卻豪情滿懷,把日月當作朋友。他以瀟灑心態(tài)送別日月、送別時間。在對日月宏大的觀感中,詩人表明自己的志向。
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文天祥《正氣歌》)
身陷牢獄、國破家亡的現(xiàn)實,壓不垮文天祥的錚錚骨氣。日月是高大的天象,可詩人卻自認自己的骨氣能夠貫穿日月。整體而言,日月形成的日月普照、日月高懸、日月升落的自然現(xiàn)象是日月并列使用的基礎。諸多文人從不同層面深入挖掘、剖析這些自然現(xiàn)象的感受境界,大多從視覺上的“眼中的日月”過渡到心理層面的“心中的日月”。同時,日月意象的內(nèi)涵,在橫向上不斷拓展,從令人敬畏之物變?yōu)榭烧瓶刂铩?/p>
(二)時間意義
古人觀察日月輪轉(zhuǎn),察覺到在日月升落間,時間悄然流逝。日月的意義由此拓展,逐漸成為時間飛逝的象征。古人對時間感觸頗深,時間層面的日月意象,主要聚焦于四季、愛情、生命和羈旅這四個方面。
其一,四季更替。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屈原《離騷》)
日月不肯遲,四時相催迫。(陶淵明《雜詩十二首·其七》)
春秋交替、四時更迭,日月象征永不停留的時間。詩人慨嘆日月與四季緊密相連,日月輪轉(zhuǎn)、四季更替,皆恒定有序。詩人在描摹時間更替的自然現(xiàn)象時,流露出淡淡的悲傷。
其二,愛情長短。
昭陽殿里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白居易《長恨歌》)
恩愛可斷,日月不可斷。愛情易變,而日月恒定。愛情在戀愛雙方看來是恒常的,可一旦放置在時間的洪流中便脆弱不堪,可以被瞬間擊垮。愛情的短促與歲月的悠長形成鮮明對比,孕育出深沉厚重之感其三,個人生命。
脊令各有思歸恨,日月相催雪滿顛。(黃庭堅《次元明韻寄子由》)
任他兩輪日月,來往如梭。(元好問《驟雨打新荷·綠葉陰濃》)
個人在浩瀚的時間長河中是微不足道的,在日月輪轉(zhuǎn)中,生命悄然流逝。劉熙載評黃庭堅“用意深至”,顧嗣立評元好問“沈郁太和,力出意外”。第一首詩直陳歲月催人老的傷悲,第二首詞則是在嬉笑調(diào)侃中,以豁達心態(tài)看待日月如梭。
其四,羈旅漂泊。
大江東流去,游子日月長。(杜甫《成都府》)天寒行旅稀,歲暮日月疾。(杜甫《寫懷二首》)客心爭日月,來往預期程。(張說《蜀道后期》)
時間的流逝與空間的別離在游子羈旅詩中多有體現(xiàn)。游子遠行,凝望日月,不自主地生出漂泊異地、無法歸鄉(xiāng)的哀愁,以及歲月催人老的傷悲。日月輪轉(zhuǎn),全然不顧游子的傷悲。離愁別緒與生老病死的復雜感受,在體悟日月的過程中不斷沉淀。
(三)關(guān)系意義
日月作為天象,在心象層面是并存的,而在實象層面卻呈現(xiàn)離合之態(tài)。
其一,離合關(guān)系。
日居月諸,照臨下土;日居月諸,出自東方。(《詩經(jīng)·邶風·日月》)
詩人借日月控訴丈夫無情冷酷。日月照臨大地,日月升自東方,永恒不變,這與丈夫?qū)Α拔摇钡谋硹壭纬蓪φ?。詞句間充滿憤與傷悲,詩人以日月與萬物的關(guān)系,暗示自己與丈夫若即若離的狀態(tài),借此傳達貌合神離的痛苦,以及對重建真摯愛情的渴求。
其二,對立關(guān)系。
心有懷兮愁轉(zhuǎn)深,日月無私兮曾不照臨。(蔡文姬《胡笳十八拍》)
日月無私普照萬物,卻獨獨不顧念于我。詩人被迫遠嫁匈奴、身世凄離,如今終得償所愿回歸故土,卻又被迫母子分離永難相見。詩人將日月化作至高之天,在其哀怨控訴中斥責命運不公,對自己的悲慘身世,既無可奈何又無限傷悲。
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陶淵明《雜詩十二首·其二》)
《晉書》評陶淵明“超然絕俗”,但陶淵明絕不失強勁的志向追求。他把客觀的日月人格化,哀怨日月狠心把自己拋棄。在詩中,日月既象征詩人年華消逝,也暗喻他無法伸展志向。在關(guān)系意義層面,日月多表達分離狀態(tài)。這種分離并不是普遍性的存在方式,而是特指與主體之間形成的對立關(guān)系。詩人通過塑造這種“眾人皆合我獨離”的局外關(guān)系,來傾吐哀怨的情感。
三、結(jié)語
日月作為聯(lián)合意象,其內(nèi)涵意義主要體現(xiàn)在空間、時間與關(guān)系三個維度:在空間維度上呈現(xiàn)“高”,在時間維度上體現(xiàn)“長”與“快”,在關(guān)系維度上則展現(xiàn)“離”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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