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蘇軾的詩詞,一方面展現了儒家積極入世的精神;另一方面,道家和佛家的超脫出世思想也在其作品中有所體現。蘇軾將理與趣有機結合,使詩詞中的哲理通過生動的意象自然流露,形成了獨特的理趣詩風格。
宋代文壇涌現出眾多具有主體意識的詩人和詞人,他們共同將宋代思想文化推向了理性主義的高峰。蘇軾正是其中最為杰出的代表,其思想體系以儒家思想為核心,兼采道、佛之長,成為宋代理學思想體系的重要篇章。他創(chuàng)作的兩千余首詩詞作品,既承載著畢生的理想追求與人生情懷,又深刻體現了其哲學思考。蘇軾成功實現了“理”與“趣”的有機統一,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達到了感性表達與理性思考的完美融合。
一、儒家的治世理念
蘇軾在政治思想和生活態(tài)度上,始終秉持儒家積極人世的精神,同時兼具縱橫家的豪邁氣概,曾懷有“為報君死”的赤誠。以《江城子·密州出獵》為例,這首詞創(chuàng)作于蘇軾任職密州的第二年。上片生動描繪出獵盛況,繪聲繪色,令人如臨其境;下片氣勢雄渾豪邁,結尾處更彰顯出詞人保家衛(wèi)國、誓死不悔的堅定決心。
此時的蘇軾雖然政治失意,被貶外放,卻始終心系國家前途命運。這首詞既抒發(fā)了詞人的壯志豪情,也表達了渴望重獲朝廷任用、繼續(xù)為國效力的赤子之心。而“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這一千古名句,正是儒家經世濟民思想的體現,展現了詞人對社會的責任感以及對人生理想的積極追求。
《浣溪沙·游蘄水清泉寺》是元豐五年(1082年)春三月,蘇軾被貶黃州后,在蘄水縣所作。上片寫蘄水清泉寺周邊優(yōu)美的景色:
從鳳棲山流下來的溪水,浸潤著蘭花初生的嫩芽,松林間的小路一塵不染,像被雨水沖洗過一樣,暮雨蕭蕭,子規(guī)啼鳴。如此清幽淡雅的景色,讓人不自覺地忘記現實煩惱,沉浸其中。
下片詞人直抒胸臆?!叭松鸁o再少”表達人無法再回到少年的無奈,“白發(fā)唱黃雞”則以遲暮之態(tài)悲嘆時光流逝。蘇軾還以“誰道”“休將”之語一改傳統哀音。詞人留意到門前的流水竟是向西流淌,而眾多大江大河都是自西向東奔流。蘇軾由此感發(fā):既然流水都能有向西流淌的例外,那么人生回到年少之時又有什么不可能呢?當然,詩人所說的并非人的年齡,而是強調內心始終可以保持那份熱血與激情。正是因為內心積極向上、昂揚奮進,詞人才發(fā)出了“休將白發(fā)唱黃雞”這樣曠達之聲。這既是對自己的勸慰,也是在勸慰他人:不要在白發(fā)蒼蒼、年老體衰之時,愁眉苦臉地哀時、傷時,囚困自我。
蘇軾曾被貶至偏遠的儋州,在困苦中度過漫長時光。直至宋哲宗病逝,他才得以被赦免,踏上北歸之路。在返回途中,蘇軾創(chuàng)作了《六月二十日夜渡?!芬辉?。這首詩的字里行間洋溢著他戰(zhàn)勝重重黑暗后的自豪情緒,更彰顯出寵辱皆忘、超脫豁達的胸懷: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沼圄斒烦髓跻?,粗識軒轅奏樂聲。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苦雨終風也解晴”,表面說風雨天氣總會有放晴的時候,實際上暗示自己雖然經歷了很多坎坷,但終究度過了艱難歲月?!霸粕⒃旅鳌焙汀疤烊莺I毕笳髁颂K軾對高潔心志的堅守。他以儒家思想為立世準則,身懷救世之志,雖沒有實現豐功偉業(yè),也從未后悔。這展現出蘇軾的傲然心志和豪放不羈的博大胸襟,也揭示了其思想世界的復雜性與多樣性。
在儒家思想的浸潤下,蘇軾形成了積極向上的人生態(tài)度。他每到一地任職,便積極投身水利建設,減輕百姓稅負,心系民眾疾苦。他從不以官職大小為念,始終勤勉盡責。
二、佛道兩家的超脫思想
蘇軾的仕途坎坷,可以用“三起三落”來概括。蘇軾受盡磋磨,沒有自怨自艾,而是通過佛、道之理開解自我。如他的《臨江仙·夜歸臨皋》:
“夜飲東坡醉復醒,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仗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此詞寫于元豐五年(1082年)九月,此時的蘇軾已被貶黃州三年之久?!盀跖_詩案”以后,蘇軾的思想明顯偏向佛道?!伴L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兩句,實為化用《莊子》典故:前句出自《知北游》“汝身非汝有也”,后句源自《庚桑楚》“無使汝思慮營營”。詞人借助道家思想尋求精神超脫,以此撫慰政治失意之苦悶,追求心靈的慰藉。
“夜闌風靜縠紋平”一句,在急抒苦悶后,他被靜謐的大自然震撼,將自己寄托于天地之間,內心也驀然歸于平靜。最后那句“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盡顯蘇軾創(chuàng)作的浪漫主義色彩。
同樣體現道家思想的還有《自題金山畫像》。這是蘇軾經過金山寺,給自己的畫像題寫的一首詩(畫像是北宋舒州李公麟所作)。開篇“心似已灰之木”一句化用《莊子·齊物論》“形固可以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的典故,表現自己無欲無求,不為外物所動;緊接著“身如不系之舟”一句,則形象描繪了自己漂泊無依的生存狀態(tài)。所幸的是,蘇軾并沒有一味沉淪。結尾兩句“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以自嘲的口吻,將貶謫之地視為建功立業(yè)之所,這正是對莊子齊物思想的詮釋。
佛家隨緣自適的思想在《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中得到了體現。蘇軾認為自己只要保持“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態(tài)度,那么萬物不足縈懷。無論風雨陰晴,蘇軾始終展現出一種超脫塵外的豁達心境和恬淡態(tài)度。他將禪宗思想中悟得的智慧,轉化為面對人生困境時的精神力量,在超越世俗的境界中重新發(fā)現了自我價值。蘇軾在多種思想交融中形成的人生哲學,使他雖身處世俗卻能夠超然物外。他雖深受佛道思想的影響,卻從未消沉,而是汲取佛道思想之精華,始終保持樂觀曠達的心境以及不屈不撓的抗爭精神。
三、大自然的理趣
葉嘉瑩說:“蘇軾是在苦難之中完成自我的一個人?!彼J為蘇軾的性格有兩種特色:一種是“儒家用世的意志”;另一種是“道家精神上自我保全的操守”,使他能夠“把儒道兩家的最美好的品格和修養(yǎng)融匯到自己的修養(yǎng)之中”。蘇軾融會了儒釋道三家的思想,以此參悟世間萬象的理趣。
蘇軾善于在自然景物中洞察萬物真諦。如《惠崇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萎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蘇軾完全融人自然之中,以愉悅之心感知大自然,將自然的生命韻律與自我心境完美交融。這首詩不僅有詩人的直觀感受,還蘊含了深刻的理性思考,二者結合共同構筑了詩歌的理趣。蘇軾并未直抒胸臆,而是將個人感受轉化為自然生物的體驗。正如王國維所說的“無我之境”一“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蘇軾將對春江的感知寄托于鴨子,以本真的自然視角去體悟自然,理趣橫生。
《題西林壁》不僅是一首寫景詩,也是有名的哲理詩。蘇軾與友人同游廬山,從各個角度觀覽廬山的面貌。廬山山嶺連綿起伏,峰巒聳立,千姿百態(tài),致使詩人看不清廬山的真實樣子。究其原因,詩人身在山中,不見全貌。這一感悟詮釋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的認識規(guī)律。
《東欄梨花》是蘇軾在宋神宗熙寧十年(1077年)創(chuàng)作的一首詩歌:“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惆帳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碑敃r的蘇軾因新舊黨爭而被迫離開廟堂,家庭也幾遭變故(母親、妻子、父親相繼離世)。所以蘇軾在看到飄飛的梨花、滿城的柳絮時,不禁發(fā)出“人生看得幾清明”的感慨。蘇軾在《赤壁賦》中說道:“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蘇軾這種對“變”與“不變”的領悟,既體現了對自然規(guī)律的深刻認識,也表達了他看淡人生、尋求精神解脫的智慧。
蘇軾不僅善于從自然景象中體悟理趣,更擅長通過歷史沉思來頓悟人生。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蘇軾回溯歷史,將目光聚焦于周瑜,訴說著他的意氣風發(fā)與年少有成。周瑜“羽扇綸巾”的儒將裝扮,不經意間勾起了蘇軾的聯想:周瑜身為儒將,建功立業(yè)、名揚四海;而同為書生的自己,卻在仕途上歷經坎坷,壯志難以實現。這怎能不引發(fā)蘇軾內心的悲涼與憂憤?
然而,蘇軾轉念一想,無論是周郎,還是其他那些千古英雄、風流人物,都逃不過“大江東去,浪淘盡”的命運。歷史如輕煙般縹緲,人生如夢幻般虛幻。盡管生活中有諸多不如意,但一切終將過去,一切都會消散在時光的長河中?!叭松鐗簦婚走€酹江月”,想到此處,蘇軾便放下了心中的執(zhí)念,心胸也變得豁達起來。
再看蘇軾的《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上片描繪了“明月”“清風”“淡水”“曲港”“跳魚”“圓荷”等夢中清幽的景色,下片則由夢境引發(fā)感慨。蘇軾想到自己身為“倦客”,遠在天涯,歸家無望,佳人已逝,人去樓空。前塵往事、古今舊事,都如夢幻般轉瞬即逝、煙消云散。蘇軾將自己置于“古今如夢”的宏大背景中,展現出闊大的氣象。這其中既隱含著深沉的悲慨,又充盈著曠逸超脫之氣。
蘇軾的詩詞作品蘊含著豐富的理趣,他不僅在詩詞中展現出儒家積極人世的精神,還融入了道家、佛家的超脫思想,博采三家之長,融會貫通。蘇軾詩詞里所蘊含的哲理意趣,并非通過邏輯推理或議論分析直接得出,而是巧妙地將理趣自然地融入自然景象與社會歷史事件之中。他憑借這些生動的自然景象與真實的社會歷史事件,給予后世以啟發(fā),進而闡明萬物規(guī)律和人生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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