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有趣,說氣息不叫氣息,道是“氣屑”。氣味都成屑了,從無形變實質(zhì),似乎夸張,細想?yún)s覺到位。人有氣息,各個不同,或如蘭似麝,或味淡若菊。人家也是如此,小時在鄉(xiāng)下跟大人走門串戶,每到一處新人家,總能嗅到獨具的氣息,酸甜苦辣都有。那特別的味型仿若在空氣中繚繞,時隔多年仍會記得。如今在城里生活,登門拜訪別人家的機會甚少,自己似乎也就喪失了這種奇妙的感受。
外婆的娘家在燕舞洲,撈刀河邊的一處古村落,參差縱橫的土墻煙瓦房綿延很遠。按老家那邊習俗,父親和母親的外婆都叫“老外婆”,當年尋思過:怎么有兩個老外婆,如何區(qū)分?也不用別人教,直接在前面加地名,母親的外婆就稱為“燕舞洲老外婆”了。燕舞洲老外婆家的氣息,是酸的。約莫四五歲時,要么是拜年節(jié),要么是喝喜酒,大人帶我去過幾回,那時老外公老外婆都還在世。第一次去,父親抱我進屋,磚瓦房很老舊,里面光線昏暗卻溫暖,跨門就聞到一股醋味,和煦而清新。多年后才知道,鄉(xiāng)下人節(jié)儉,過去都是自己制醋,用刀豆莢等能發(fā)酸之物在涼開水里浸泡,時間一長里面會鉆出細小的白蟲,土話叫“醋猛子”,那酸水最終就釀成了土醋,清香內(nèi)蘊,酸而不嗆。是時,老外婆家大門后正浸了一大瓦壇子,來客做菜要從中舀醋,于是空氣中到處飄浮著醋分子,自然酸味撲鼻。
進了伙房,一屋人正圍坐烤火,藍花烤火被上擱著紅薯膏、米粉皮、落花生、葵花子等吃食。老家人稱這些土貨為“旱茶”,和水果對應(yīng),我一直理解其意指干的茶點。早到的外婆立馬起身,接過我落地,牽著走到靠墻端坐的兩位老人跟前,說:快叫老外公,老外婆。我乖巧地叫了,抬頭端詳,那老兩口都穿著黑衣黑褲黑棉鞋,衣服上一色的斜排布紐扣。老外公手里拿著長水煙筒,戴洗得有點褪色的藍色棉帽,眉毛長而白,眼皮耷拉但眼神敏銳,臉上皺紋一道道。老外婆個子小,頭上綰著髻子,頭發(fā)半黑半白,系一條棕色棉布帶須方巾,笑起來眼睛閃亮。兩人一起大聲“哎”著接應(yīng),問:幾歲了?母親趕緊過來回說:四歲多了。而后,老外婆顫巍巍地起身,拄著手杖到墻角,打開已經(jīng)掉漆看不出底色的老木柜,慢悠悠地拿出兩個大柑子,淺笑著遞給我。我雙手抱著,看那柑子表皮金黃,果香撲鼻,立馬吵著要吃。父親剝開一個,一瓣入嘴,我頓時被酸得吐出來,眼睛也瞇成一條縫,一屋人頓時大笑。過后才曉得,老外婆有哮喘病,人家送她的這種柑子叫臭皮柑,用冰糖蒸吃可緩解氣喘。她初次見我心生歡喜,卻沒有別的見面禮,就把這壓箱底的東西拿了出來。
我在老屋中徜徉,對墻邊造型獨特的木樓梯產(chǎn)生了興趣。那時,別家的樓梯都是直上直下,可移動位置,靈便而不占空間,而老外婆家的樓梯有順其自然的意味,兩邊的主桿彎曲成弓形,順勢斜斜搭到二樓。我牽著外婆的手,踏上幾級就不敢再向前。樓上昏暗,一只綠眼大麻貓臥在樓梯盡頭,正在用舌頭梳理毛發(fā)。終于開飯,大人往我碗里搛菜,有道菜黑綠相間,從未見過,我嘗一口,覺得香中帶酸,口感酥軟,竟破天荒地添了一碗飯。長大后才清楚,這道菜是大蒜葉吊白醋炒臘豬肝,系地方名肴。到現(xiàn)在幾十年過去,那酸香的滋味想來仍讓人口舌生津,真是人間至味在兒時啊。
外婆家的氣息則是甜的。外婆家在寺前灣,系老家最偏遠的一個小山村。寺前灣僻靜,堪輿先生卻說此地風水極好,枕山臨水,后面是連云山余脈,前頭是撈刀河支流。幼時一到外婆家,不等落座,我就去倒泡在洞罐里的冷茶喝,感覺有種無法言說的甘甜。那山泉天然清冽,飲后直沁五臟六腑,仿佛能滲透人的全身心。父親每次索性用竹筒舀陶水缸里的泉水,一口氣喝下。我看他喉結(jié)快速跳動,吞咽聲響清晰,十分享受的樣子。出這水的老井在屋后山崖邊,不遠處有防空洞,崖上長著幾株茶樹。井水四季充盈,紅石井臺周邊長滿青苔,水面離井口只一尺,常漂浮著茶花瓣或樹葉,直接用桶子就可打上來。
不知何故,同樣的瓜果食品,外婆家的味道總是異樣的好。外婆家做的甜酒,上面一層自然發(fā)酵成暗紅色,沖出來滿屋飄香,不用加糖就甜得醉人。記憶中第一次吃西瓜,也是在外婆家。外公先將那花皮瓜類放進木桶,再倒入井水浸泡直至冰透,拿菜刀切開后用大瓷臉盆裝著。黑籽嵌在紅色的瓜瓤里,分為醒目。咬一口,涼沁沁,甜絲絲,順喉直下,仿佛至今再未吃過那么甘甜的西瓜。外婆家的偏房樓上養(yǎng)著一窩蜜蜂,出蜂糖時若碰巧過去,外公總要先摘出黃褐色的結(jié)晶讓我嘗鮮。那絕對是世上最甜的吃食,卻一點不膩人,不口干。外婆家下方的溪流邊還長著幾棵無花果樹,結(jié)出的果實沒成熟時湛青,里面是白色絮狀物。我和弟弟嘴饞,不聽勸,趁人不注意摘下偷吃,嘴巴竟都腫起老高。熟透的無花果紫紅色,甜而多汁,我們沒那個耐心,只等到半紅,味道微甜可以下嘴,就一樹一樹收拾干凈。至于外婆家的紅薯、花生、柚子、蘿卜、雞爪梨,無一例外,也格外甜潤。
后來,舅舅在北盛倉街上建了房子,外婆家搬離了寺前灣十多里地。喬遷本是喜事,我內(nèi)心卻不太情愿,怕再也無法嗅嘗到外婆家那特有的甜味。有趣的是,搬到新居后,我喝外婆泡的茶,恍惚間仍覺得一樣甘洌。難不成那與眾不同的甜只與人家相關(guān),而與地方水土無關(guān)?
同樣在寺前灣,就住外婆家隔壁,小名“妹仔”的麗姨,她家的氣息正相反,是苦的。麗姨是叔外公的女兒,長我?guī)讱q。那時她家五口人擠住著三間小瓦房,地面坑洼不整,屋頂?shù)教幝┧醵梢钥匆娦枪?。和單田芳說《隋唐演義》書里程咬金家的境況一樣,老鼠進入其中都要掉下眼淚,不愿久待而要急著搬走。叔外公一直單身,某次進山背樹,碰到年輕不諳世事的叔外婆,未經(jīng)家長同意就帶著回來成婚,往后兩人因性格迥異爭吵不休。他們育有兩男一女,叔外公實在,依照家境給兩個兒子分別取名叫白窮、白苦,麗姨則好歹是用了一個“麗”字。
小時喜歡上外婆家,多半緣由是麗姨。她那時待我特好,每次過去,她總喜歡領(lǐng)著我四處轉(zhuǎn)悠,到點再趕回去給一家人做飯。她家燒的是土灶,剛開始時需要在腳下墊塊石頭,手里的鍋鏟才能夠到鍋底。她煮飯有訣竅,等到熟后再加一把火,這樣鍋巴就會變得金黃。老家話叫鍋巴為“焦皮”,頗傳神。拿鍋鏟將面上的飯打走,再鏟起剩下的鍋巴,用力碾碎,加入油鹽、豆豉,雙手捧起用力捏成團,可以外帶,吃起來分外香。若是倒入米湯,利用鍋的余溫攪拌成鍋巴粥,便成了鄉(xiāng)下人家就地取材的特殊吃法,其味不可多得。
麗姨炒得最多的菜是苦瓜,能變著花樣做。例如將苦瓜和其他瓜果蔬菜混在一起烹飪,苦瓜炒絲瓜、苦瓜炒茄子、苦瓜炒豆角。苦瓜炒絲瓜這道菜,早前幾年作為創(chuàng)新菜,端上了城里一些飯店的餐桌,沒人想到早在三十多年前,就有一位十來歲的鄉(xiāng)下女孩這樣做過了。那時問麗姨為何總吃苦瓜,她說父母關(guān)系不好,老吵架,沒心思顧家,種菜吃飯都靠他們兄妹自己,索性多栽了些苦瓜藤,因為苦瓜肯結(jié),又不太逗蟲咬。說起這些時她語氣平靜,似乎覺得生活本該如此,甘苦自知,有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倔強和爽朗。
祖母的娘家在大江背,她的母親則是另一位老外婆,我稱之為“大江背老外婆”。祖母娘家的氣息,是辣的。祖母名叫羅月英,小時讀過私塾,還有表字,“鳳翔”,天生的火辣脾氣。大江背在撈刀河對岸,有民謠流傳:“有女莫嫁大江背,花生殼做被窩蓋?!庇猛猎捘睿茄喉嵉?。這是揶揄那邊地勢低洼,老遭水淹,只能種不怕水的花生。祖母卻說她小時家資殷富,手頭寬順,且上祠堂讀老書時學業(yè)不比同族兄弟差。祖母的父親有兄弟九人,我兒時她帶我回娘家,一住好幾天,還輪不到在每戶都吃上一過飯。年幼的伢子,叫不對也分不清哪些是叔老外公,哪些是叔老舅。那年頭,侄兒比叔叔年長,并不少見。
祖母姐弟四人,她排行第一,下面三個弟弟,兩人進城,只留一位老舅公在大江背守祖業(yè)。我最記得鄉(xiāng)下老舅婆的笑聲,祖母領(lǐng)著我剛進門,就會聽到她打哈哈:鳳姐來噠,周缸來噠,快坐,遮火,吃茶!遮火,是土話,烤火的意思。她聲音脆,一嗓子爽朗,卻不刺耳,總讓我想起《紅樓夢》里的鳳辣子。中午吃飯,大蒜辣椒炒臘肉算看家菜,被老舅婆做得另有風味。別人家臘肉都切得厚實,吃一塊算一塊,她卻切得薄如葉片,容易入味;別人拿鮮辣椒炒,她偏用干紅椒煸,辣勁十足。老舅上桌,看見這道菜就流汗,說:我這人新鮮,看見辣椒就出汗。
老舅婆有兩個女兒,性子同樣潑辣,常帶我去桑樹地里玩,摘桑葉和紅得發(fā)紫的桑葚,比男孩都瘋。家里面當時養(yǎng)了兩大房蠶,喂幼蠶,換蠶墊,收蠶繭,全靠老舅婆和她們兩姊妹張羅。冬日晚上烤火,在伙房里靠墻有一米見方的四方火塘。用來掛催壺燒水的鐵通鉤熏得烏黑,從樓頂高高探下。催壺里水開了就嗚咽不停,汩汩作響,滿屋霧氣蒸騰。老舅婆一邊撥弄燒得正旺的老桑樹枝,一邊和祖母拉家常,兩個辣椒脾性的姑嫂不時笑得身體篩起來。火塘里偶爾噼啪爆響幾聲。我雙手托著被火光映紅的小臉,順著通鉤抬眼看,見上面掛滿了臘味,都沾染了煙灰,不知不覺就伏在旁邊人的腿上睡著。
這些人家里,燕舞洲的老外婆和老外公老早即過世,外婆家也住到鎮(zhèn)上多年,麗姨后來嫁到遠方少有音信,而老舅婆家,也搬了幾次新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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