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端午節(jié),在縣里待的時間最長,前后兩個多月。過去回來,長也不過十天八天。去年父親走后,母親一人生活在老屋里,讓她去養(yǎng)老院,死活不去,說自己在這兒住慣了,都已經(jīng)八九十的人了,還能活幾年,就在老屋過過算了。
這樣她一個人住,就不太放心,只好經(jīng)?;貋砼闼∽?。
母親說是八九十,其實今年已經(jīng)九十多了。她就是腿不太好,其他能吃能喝,飯量大嗓門大耳朵靈。
時間住長了也就有矛盾,不像過去回來只住幾天,香噴噴的。首先是生活上的差異,她吃得早睡得早,而我要遲吃遲睡。也不是我不講理,而是她太早了。她每天中午十一點就要吃中飯,晚上五點吃晚飯,九點就睡覺了。剛開始我不適應(yīng),八點多才吃完早飯(她是五點多就已經(jīng)吃了),十一點就叫吃中飯,肚子還脹得很。可是她令著我吃,說菜冷了不好燒。我只有隨著她,胡亂吃點了事。
吃完就是午睡,用我媽的話說,“飯后瘟”。她就歪在客廳的躺椅上,睡睡,扇子搖搖。我則在西頭屋里,也就是瞇上個十來分鐘,人就精神了。起來在窗下看書(窗外正對一叢雞冠花),有時客廳的鐘聲才打十二點。
我看了半天,忽然鐘聲又響了:“現(xiàn)在是北京時間下午一點整?!蔽绾蟮陌察o真是出奇,可以說連一根針落在地上都能聽見。安靜對讀書有好處。我讀的是《金瓶梅》,已讀到第二十七回,有一節(jié)寫道:“過了兩日,卻是六月初一日,即今到三伏天。正是:大暑無過未申,大寒無過丑寅。天氣十分炎熱?!?/p>
而此刻也正是農(nóng)歷六月初五日,和書中描述的季節(jié)恰好一致。窗外烈日炎炎。有時一天一場暴雨,雨后立馬放晴。仍是烈日當(dāng)空。
我看一會兒書,有時就與母親閑聊幾句,母親總是嘮叨一個人太冷清了:“上午還好過些。金香在這兒燒飯,還能說說話。下午就像個癆子(呆子),坐在那兒,不得一個人說話,難挨哪?!?/p>
她是說父親走后,她一個人孤獨。過去即使父親出門,她還有個盼頭:“老頭子到點就要回來吃飯了?!彼鲜沁@句話,我就有點煩。好好的人,無病無災(zāi)的,金香每天把飯燒得好好的,外甥女每天都來,有什么難熬的。跟母親住了一陣,我自己也發(fā)現(xiàn)難熬。飯吃得早,下午時間就長,她就坐在那兒(她不看書,因為不認字,平日就喜歡閑談,張家長李家短的),等鐘敲:“現(xiàn)在是北京時間下午兩點整?!?/p>
一直到“現(xiàn)在是北京時間下午五點整”,五點敲過,母親才爬起來做晚飯,也就是熬點粥,或者泡個麥片什么的,之后就是洗洗,到房間看一會兒電視,睡覺。
她每天就是這樣。每天都是這樣。
(母親正躺在客廳躺椅上,從隔壁屋里傳來輕微的鼾聲……后院的雞忽然叫了起來:啯啯蛋——啯啯蛋——啯啯蛋……)
《金瓶梅》是從六月初回來時開始讀的,那時天還不甚熱。我每天讀兩回。年輕時對《紅樓夢》比較熟,《金瓶梅》一直沒有讀,認為有些“黃”,怕吃不消?,F(xiàn)在年歲大了,無所謂了。其實真讀起來,并沒有什么了不起。倒是里面的世俗生活寫得無比之好。唉,要是早幾十年讀,對寫小說該有多大的幫助呀。這樣讀下來,忽忽近一個月,天也越來越熱,真是酷暑難當(dāng)。不過也正如書中所說的,大暑不過未申,大寒不過丑寅——熱不過農(nóng)歷六七月,冷不過農(nóng)歷十一十二月吧。
現(xiàn)在正是人坐著也是一身汗的時候。我坐那兒讀不了多久,汗衫濕透。就脫下洗洗,掛在外面院子里,不一會兒,就干巴巴的了。
上卷快讀完的一天,午休醒來,頭腦悶悶的,就斜靠在床頭發(fā)呆,但腦子并沒有停下,忽然想起幾句,便記在了紙上——
初夏小院闃無聲,紗帳輕籠風(fēng)扇鳴。后窗母雞偶咕咕,午起《金瓶》又一回。
這“詩”完全是紀(jì)實,可能韻律不合,但意思明了,也管不了許多。
母親每天上午就是給后院的三只雞剁點青菜葉子,拌上碎米喂雞。
她早上五點就起來,之后騎著老年代步車去菜市場,半買半撿,拎回一塑料袋子半黃的菜葉,回來在院子里曬干。曬干了就坐在客廳,放在一個大砧板上細細地切碎,倒在一個大盆里,同泡好的碎米用手拌勻了,就往后院關(guān)雞的地方喂雞去了。
后院的三只雞,從雞的角度看,它們應(yīng)該算是幸福的,比起養(yǎng)雞場的雞,它們不知道幸福到哪樣了。后院雖不大,但也是一個自由的天地,每天是小米拌菜,葷的是各種雞鴨魚的骨頭,剩粥剩飯更是不在話下,于是它們也是每天一個蛋,從不間斷,算是給了回報。
這三只雞,可有來歷了。
去年寒里我回來,二表姐來看我,帶了三只雞,說是給我?guī)У匠抢?,走時雞已經(jīng)開始下蛋,所以我們就沒帶。雞們很是爭氣,從春天一直下到夏天,靠自己的努力,把小命保了下來。
二表姐每年都會給一點土產(chǎn),不是土雞蛋就是土雞。我和二表姐關(guān)系好,小的時候,她長得好看,經(jīng)常悄沒聲走進我家小院,笑笑的。我媽問:“吃了嗎?”她還是笑笑的,慢慢說:“沒呢?!?/p>
我高中畢業(yè)到一個叫小街的鎮(zhèn)中學(xué)代課。二表姐那時初中畢業(yè),也在小街鎮(zhèn)北頭的一個石油隊做些雜活。舅舅家五個小孩,三個姑娘都像一朵花似的,可舅媽是農(nóng)村戶口,所以孩子們戶口都是農(nóng)村的。那時沒有戶口就不能待業(yè),進不了城。不是有一句話嘛:“姑娘不丑,就是農(nóng)村戶口?!倍斫阆鹿ぃ?jīng)常到我那兒玩,一次鎮(zhèn)醫(yī)院的麻醉師覃標(biāo)在我那兒玩,他們遇上了。我買了鹵鴨子和鹵豬心,請他們吃飯喝啤酒,喝得挺高興,之后他們兩人就談起了戀愛,結(jié)婚成家。因此二表姐就對我好,每年都給我送土雞。
“今天沒有蛋了,盆里下得都是水?!蹦赣H說。昨天大雨,把母親專門給雞下蛋的一個盆下了滿滿一盆的水。母親拄著棍子走到后面:“咦,日鬼呢,盆里半盆水,它蹲里面呢。”
過一會兒,母親從后面出來,手里攥著一個熱蛋。我說:“蛋到時就要下,憋也憋不住,有水,也要下。趙本山的小品不是演過嘛。”
下午四點多,不遠處即傳來一個嬌嫩的女聲:
“賣米糕——賣籠糕!”
此時我便會出門尋吃的。這個婦女賣米糕、籠糕,是一個流動的攤點。她騎著一輛舊三輪,沿著西門老街叫賣,因為這些沒改造的老城住的多為老市民。每天黃昏,老人們都自帶馬扎,沿著路邊一溜地坐著。她們并不聊天,就這么東一個西一個地坐著。因為她們每天都坐著,所以也沒有多少話說,但就這么集體坐著,就是一種交流。
“賣米糕——賣籠糕!”那個年輕的婦女,扎著一個烏黑的辮子騎車而過,輕聲叫道。
一個清瘦的老頭,婦女們坐著,他常會來轉(zhuǎn)一轉(zhuǎn),說幾句閑話。一天雨后,婦女們還沒出來,他哼著個小調(diào),勾著腰(勾得很深,但精神很好),見婦女們一個沒有,就自言自語說:“咦!老奶奶都到哪兒去了?被貓銜去了?”
說完,他又自哼小調(diào),沿著小巷往深處去了。
黃昏我從巷口走過,見四個婦人都出來坐著,問她們:“怎么沒見那個人?”
這些婦女都很高壽,她們中間歲數(shù)小的也至少八十了。其中一個臉黑黑的笑著對我說:“是高個子?……老吳啊,他是揚劇團的,過去拉二胡的?!?/p>
我說:“你們不在,他都會說給貓叼去了?!币粋€銀發(fā)穿紅格子的老太說:“他瞎嚼,就好嚼個蛆!”幾個婦女一起笑了起來。
這條巷子叫禮堂巷。為什么叫禮堂巷?不得而知。不過巷子是十分的古老了。它從越塘往南,曲曲拐拐,是相當(dāng)長的,拐過一家山墻(這家一墻的凌霄花,開滿了花),筆直向南,就到了西門老街了。
這條巷子我走過幾十年了。二十多歲時喜愛文學(xué),西門磚井巷住有一位文友,叫玉亮,我們經(jīng)常聚在他家聊天,一聊有時就是半夜。去玉亮家必經(jīng)禮堂巷。有許多個深夜,我一人“跫跫”地走在這個深巷中——我是因為無數(shù)個深夜,穿過這條僅一人寬的深巷,而記住“跫然”這個詞的。
記得有一年冬天聊到深夜,一推門,嗬!一場大雪(門口一只破皮鞋,已經(jīng)被雪埋了)。我走出磚井巷,迎著寒風(fēng),踏著咯吱咯吱的新雪往回走。
此時的西門老街空無一人。大雪沒了腳面子,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家走。冷極了,可因為一晚上的交談,仿佛被很多有智慧的人照亮心底,人并不感覺到冷,是在一種亢奮中往回走著。
走到禮堂巷(巷口有一塊立石),整個巷子被白雪覆蓋,只我一個人,走出了一串孤獨而溫暖的腳印。
這一片居民少說也有幾百戶,街巷也有幾十條,幾十年來除改造了一些路面外,其余還是老樣子。我家大約是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搬來的,那時我還在上初中。來這兒之前,我家在堂子巷已住了十年,那兒曾是縣廣播站播音間的三間小房子,地上鋪地板,可是太小了。搬來的時候是一排五間,一個大院子,西南邊有一個偌大的廚房,可分配時我父親資歷不夠,就割了兩間給隔壁一戶姓于的人家。
當(dāng)年的鄰居們都是中年的樣子,幾十年下來,歲月滄桑,一代人凋敝了?;钪囊餐夷赣H一樣八九十了。也有走得早的,隔壁的全叔叔不到七十就走了。
這是被歲月遺忘的一片地區(qū)。它的居民幾乎沒有流動,子女們都搬走了。這些房子也不會有人來買,西邊因為建公園,拆了好大一片,老西門我姐姐家早已被拆了。有一陣子,這一片的人家墻上也已經(jīng)刷上了“拆”字。那時父親在世,我每次回來,他都給我講拆遷的事,能拆多少錢,拆了之后臨時搬到哪里住??梢魂囷L(fēng)過后,就沒有了聲音,老居民們還是一樣地平靜生活著。
鄰居們也是各行各業(yè)的,更老一點的,賣體力的多些。做瓦匠的就有兩家,朱家和邢家,也有拉板車的,更苦,在搬運站,那時這也是一個專門的行業(yè),二十世紀(jì)六七十年代成立的,專門集中了個體的小驢車隊,運送建筑材料,水泥板呀,木材呀,磚瓦呀。我母親在輪窯廠,是專門燒磚燒瓦的地方。我在那兒打過工,上機軋過磚瓦,還削過磚坯,都是累死人的活。磚瓦廠是個小驢車集中的地方,一到出磚的日子,幾百輛小驢車都等著上磚,相當(dāng)壯觀。上了磚之后,這些趕驢車的把手中鞭子一揮,“駕!”就把磚頭送往四鄉(xiāng)八鎮(zhèn)去了。我家斜北面的郝家,一家子父子都趕驢車,他家的特點是一年四季都喝酒,一家都喝。一個鴨頭、一點小魚雜,能喝上個把小時。他家的二兒子,媳婦是我娘介紹的,是我代課的那個小街鄉(xiāng)下的女子,長得人高馬大,是個使體力的婦人,結(jié)婚后又給生了一兒一女,大的叫小蟲,小的叫小蛇??墒沁@個老兄好打老婆,每每酒后打得更兇。我娘多次調(diào)解,媳婦最終還是跑了。老婆跑了,酒照常要喝,一日三頓,早酒就咸菜也要弄一盅。結(jié)果五十歲上就把眼睛喝得發(fā)紅,眼角爛得流水,沒有幾年,得個惡疾,死了。
鄰居們除體力人之外,稍后搬來的,也有機關(guān)單位的,死去的全叔叔家就是。
全叔叔家在我家隔壁,和我家搭山,我家東墻即是他家西墻。他們也是三間,紅磚斗子墻,一個小院子,后來在院子里又搭了一間,是平頂?shù)?,一個簡易樓梯上去,就是一個平臺。那個時候,能在屋頂平臺上看出去,就已經(jīng)算是“心曠神怡”了。他家的三兒子就經(jīng)常手叉腰,站在平臺上指指點點。
全叔叔是從部隊轉(zhuǎn)業(yè)的,他在部隊?wèi)?yīng)該是營級以上,因為他轉(zhuǎn)回來就擔(dān)任了稅務(wù)局局長。全叔叔家四個孩子,三個兒子,老四是個丫頭,長得極美,可任性也是可以的。
全叔叔的父親是個鄉(xiāng)下老郎中,因此懂一點藥理,在我們孩子看來卻是奇門異術(shù)。有時夏天日長,晚飯后無事,他就拽住我們小孩扯淡。他講的多數(shù)我都忘了,一個捉蟋蟀的故事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那時我們小孩子都捉蟋蟀。他說凡蟋蟀公的在洞里叫,母的聽到聲音,就過來交配,而動物交配時,都有點弱智。這時蛇會過來(土谷蛇),蜈蚣會過來,癩猴子(癩蛤?。┮矔^來,它們都是過來吃蟋蟀的。蜈蚣雖毒,可癩猴子并不怕它,癩猴子身上的白漿,是天然的凝固劑。
他說蚯蚓又叫“旱地龍”,是一味極好的中藥,有豐富的氨基酸和蛋白質(zhì),是女人美容佳品??珊玫尿球颈仨毷强崭沟母勺印4蠛档奶鞖?,蚯蚓口干,要去找水喝,有時要爬過田埂去找水,爬到半途,腹中吃的土耗盡了,太陽暴烈,這時便曬死在路心,這種蚯蚓干子是最上等的,可以說是極品。
還說過一個最玄的,是水蛭。水蛭就是螞蟥。這個東西我太有印象了。一年夏天,我在白塔河下的一個塘里挖藕,我那時也才十一二歲,個子小,半個身子歪在水里,一只腳一縱一縱地往泥里去,忽然感到屁股有點癢,伸手去一抓,嗬!一只大螞蟥正往我屁股里鉆,已經(jīng)鉆了一半,生生讓我給拔了出來。媽呀!嚇?biāo)牢伊耍@個家伙若鉆進我的肚子,我還不被它給搞死!全叔叔說:“既然曉得螞蟥,你曉得這東西的血是多么重要嗎?”他說,將螞蟥吸在牛身上,讓它吸牛血。吸飽之后,再將螞蟥血擠在玻璃上(別的東西收不住),俟血干透,變成血皮子,再用當(dāng)歸等拌成粉,用蘆葦膜子包起,用溫水服下。這一方專門治疑難雜癥的,得了什么怪病,服此味極靈驗。
當(dāng)然,這都是我少年的事。少年的事總是難忘的。如今隔壁全叔叔家的房子還在,可全叔叔已經(jīng)死了許多年了。他的子女們都搬走了,老房子也空了多年,窗子上的玻璃早就全爛了。
母親又叫吃中飯。今天中飯的菜不錯,一個青椒炒雞蛋,極香??赡苁堑昂?,后院的雞又下了新蛋。炒藕,極嫩的六月花下藕。我覺得有個時令菜,菜名可叫“素炒花下藕”,多美的一個菜名。還有就是瓠子湯,湯里放幾片咸肉,湯咸淡淡的,真是爽口。咦!“咸淡淡的”,又是一個不錯的詞。既咸又淡,那究竟是咸還是淡呢?凡中國人應(yīng)該都是聽得懂的。中飯后也才十一點多點,又要睡午覺了。
責(zé)任編輯:施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