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平坦遼闊的魯西平原。絲瓜嫩弱的須蔓里藏著無窮的力量,沿著泥土坯的墻頭,慢慢地往上爬,一直爬到門頭的花瓦上,向著大街,向著長空,在蔓梢上開出一朵大黃花。
此時,若站在平房頂上朝田野望去,亮堂堂的夕陽像個巨大的黃橘子,它的光溫暖、柔和,灑在我身上,灑在腳邊的小野花上灑在田野的莊稼上——熟透的麥芒正泛著金子般的光澤。
那年,我六歲,祖母五十歲。在農(nóng)村,五十歲的老太太還算不得老。我的印象里,祖母很有力氣,干活干凈利索,從不拖泥帶水。我看過她蒸饅頭:和出的面團光滑瓷實,蒸出的饅頭香噴噴的,柔軟又有嚼勁,我總愛吃祖母蒸的饅頭。在她的小院里,長著幾棵翠綠的竹子、一棵粗壯的棗樹。某個季節(jié),棗樹會開米粒般的黃色小花,襯著油亮的綠葉。爸媽、叔嬸一大家子圍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時,抬頭就能看見圓如玉盤的月亮。朦朦朧朧的月光下,祖母總追著我喂飯,飯后又帶著我在院子里乘涼——那時的我,大概是極其依賴祖母的。
祖母和農(nóng)村里的老太太一樣,卻似乎又不一樣。和所有老太太一樣,她即便在家受了氣,或是和祖父、媳婦拌了嘴,出去也從不當著外人抱怨,從不將“家丑”說與人聽?!罢f了能有多痛快?白叫人笑話,管啥用?”她也不讓我說,整日教我“說好聽的話”,讓我記住別人的好:“多說好話,人家見了喜歡,說多了自己也高興?!蔽曳瘩g她:“你是不讓我說實話了?”我有時調(diào)皮,故意說:“我偏要說,就說你厲害!老太太,你上次說給我買包子,騙人沒買,我就說給人聽!”祖母真有些生氣了:“說我厲害?經(jīng)你口一傳,人家只知道誰誰家的奶奶厲害,丟的可是你的人!”我頓時停住,不再言語,祖母卻又笑了。
祖母有兩兒兩女,祖父有個弟弟(我稱二爺爺),二爺爺家有兩兒一女。二爺爺年輕時承包工程掙了些錢,家里條件比我們好。在農(nóng)村,家境好的人家,上門說親的多,找的媳婦自然“條件”更優(yōu)。在外人看來,二奶奶家的兩個堂嬸,個兒更高,長得更俊俏。而我母親和嬸子雖模樣也好,個頭卻不如堂嬸們??勺婺笍牟辉诤酰灰f起這事,她總說:“看人不看個兒高不高,要看‘事兒’辦得高不高。我的兩個兒媳婦,在我眼里都是寶。”這般一說,再沒人敢嚼舌根了。
后來,兩個堂嬸各生了一個男孩,而我母親和嬸子的第一個孩子都是女孩。有次,堂哥放學回家餓壞了,捧著雪白的饅頭就著紅燒肉大口吃著,我在一旁看著,沒人讓我嘗一口。這情景被祖母看見,她一把扯過我便走了。路上,我看見祖母在抹眼淚?;氐郊?,她拿錢去商店給我買了兩包桃酥。我吃著桃酥,心里美極了。那日的晚飯也異?!昂廊A”:滿滿一大碗方便面,臥著火腿腸和荷包蛋,滿屋子都是香油味兒——香味從堂屋飄到院子,又彌漫到整個村子。
我期盼著麥秸垛旁的晚香玉盛開,卻害怕夜晚的黑。我小時候膽子極小,不敢走夜路。從我家到祖母家很近,不過五分鐘路程,只隔著一條馬路和一條常年干涸的河溝,但我吃完晚飯總不敢獨自回家。農(nóng)村的孩子大多頑皮,我卻不然。祖母見狀,總“教育”我:“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心里敞亮,就大膽走路,有啥好怕的?”可我那時領會不了這話的深意,只覺得路邊粗大楊樹枝葉的影子張牙舞爪,一刮風就猛烈晃動,讓我害怕極了。于是,祖母總會牽著我的手,把我送到家門口。
祖母不服老,她總是衣著干凈得體,心態(tài)年輕,喜歡嘗試新鮮事物;同時,她又是勤勞賢惠的。九十年代初的農(nóng)村生活簡單樸實,不可能頓頓有肉,但祖母心思巧:摘一把綠盈盈的豆角,揪個紫茄子,兜上一兜青紅辣椒。在老式水井旁,壓下長長的鐵桿,汩汩涼水從鐵皮筒里流出,用鐵皮桶接著。將圓溜溜的花皮西瓜、紅紅綠綠的蔬菜放入桶中,整個鐵皮桶頓時熱鬧起來。堂屋的北極星牌老式掛鐘敲了六下,院子的灶膛里燃起火苗,廚房案板上傳來“咚咚咚”的切菜聲,隨后是“嗤啦”一聲——蔥蒜爆鍋,倒入肉丁、豆角丁,撒鹽、澆醬油,鍋鏟來回翻炒,一碗香咸適宜的鹵就做好了。她先把鹵擺在院子的桌子上,用竹筐扣住,再將茄子洗凈放入蒸籠。蒸熟的茄子剁碎,摻入蒜末、辣椒段,淋上生抽,澆上熱油。這邊等著面條出鍋,配上美味的鹵,再拿出半瓶白酒和一個酒盅,等著祖父回來。
祖父是個老實人,祖母常說他:“給他個錢,能在口袋里裝丟了也花不出去?!逼鋵嵶娓覆皇遣粫ㄥX,而是不舍得——飯粒掉在桌上都要撿起來吃的人,從不舍得大手大腳。祖父話少,眼里全是活兒,總閑不住。祖母說,年輕時祖父出力過猛,落下了哮喘,加上那幾年吃不飽飯,他的病一度嚴重到不能獨自行走,去哪兒都得拄著高高的馬杌子,走一步喘半天。祖母那時總以為祖父活不了多久,時常偷偷抹眼淚。
“直到你出生,你爺爺?shù)牟【谷缓昧耍兆右苍竭^越好?!弊婺刚f這話時,帶著點驕傲。是啊,那時父親娶了母親,又添了我,本就是雙喜臨門?!叭朔晗彩戮袼?,何況祖父營養(yǎng)跟上了,心情也好了,身體自然一天天好起來。身體好轉(zhuǎn)的祖父更閑不住了,家里家外,只要有空地,他總要撒上種子——有種子就有果實,就有豐收和希望。
瓦藍的天空沒有一絲風,田野里的油麻稈高高細細地聳立著。祖父在自家田里忙活,每一棵芝麻植株都輕拿輕放。割下的芝麻稈一摞摞用蒲草繩捆好,曬上幾天就等著脫粒:又得敲,又得裝,還要用細細的羅紗筐一遍遍篩。祖父不僅珍視果實,連一根根油麻稈也舍不得浪費。他把稈背到河邊,浸泡在淺水里,幾天后再拿來搓麻繩。真真應了“土生土長的東西,渾身是寶”,且每一種用處都被祖父記在心里。
祖父尋來長短不一的木棍、樹枝,將叔叔家的一塊宅基地圍起來,又圍著木棍纏上鐵絲,圍得密實極了。他在里面種菜、種花,甚至養(yǎng)起了雞鴨鵝。祖母帶著我去摘菜時,常常看見大大的冬瓜旁躺著一個雞蛋,絲瓜落下的花下蓋著一個鴨蛋?!伴e不住啊,一輩子出力的命,咋就不知道享福呢?”祖母總這樣說祖父??勺娓覆皇遣粫砀?,他只是容易知足,他覺得現(xiàn)在的日子就是最好的日子,這樣的好日子,過不夠啊。
田野上的風光依舊,祖父的園子依然熱熱鬧鬧:蝴蝶飛,蜜蜂忙,茄子、黃瓜在太陽底下相繼開出紫色、黃色的花,明晃晃的,格外可愛。
當玉米吐出紫黃色的嫩纓時,我因父親工作調(diào)動離開了家鄉(xiāng),離開了祖父和祖母,暫時住在舅舅家所在的一座小城市。離開時,祖母不知道我何時能回來,連夜做了兩件棉衣塞進我的行李包。我說:“從老家到Y(jié)城,開車只需兩個小時?!笨蛇@“兩個小時”對從未出過遠門的祖母來說,已是很遠的距離。她不停地叮囑我:“放假就回來,在學堂要聽話?!?/p>
城市自然不如田野自由。在田野里,蘋果樹高高矗立,開著粉嫩的花;西瓜秧趴在地上,開著明艷的黃花;鳥兒飛,蟲兒叫,河水嘩嘩流淌——一切都順其自然,沒人給它們規(guī)定章法,卻又顯得井然有序。這一切,讓我日夜思念著老家。
我在長大,看過的風景越來越多,品嘗的美食越來越好。但我還是會經(jīng)常想:如果我沒長大,祖母也還年輕,在一望無際的魯西平原上,金黃的麥子熟透了,我還坐在地頭的大樹下——那巨大的綠色傘狀樹蔭里,賣冰棍的吆喝聲越來越近。一個瘦削白凈的老頭,騎著破舊的大杠自行車,后車座馱著白色泡沫保溫箱,喊著:“冰棍兒,老冰棍兒,又甜又涼的老冰棍兒!賣冰棍兒的來了,想吃的快來買啊!”祖母聽見了,放下手中的活兒,在淺藍色的薄褂上擦了擦手,起身走到保溫箱前,接過冰棍遞給我,然后繼續(xù)去田間侍弄莊稼。
當橙黃色的夕陽緩緩落下,在茂密的果樹林后漸漸消失,祖母停下活計喚我回家。她隨手從麥秸垛里抽一把焦黃的麥秸稈,準備做晚飯。飯后,月華初上,涼風漸起,祖母的低語像夏夜的蘭花,芬芳彌漫浸染了整個夜空,也浸染了夜空下靜謐的田野。
(責任編輯: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