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總是老樣子,雨水從屋頂上滴下來,已經(jīng)有了春天的喧囂之聲了;可是,如果你從窗子望出去,景象還是冬天。到我的夢中來吧,我的親人”。
1903年初秋,遭受肺疾困擾的契訶夫忍耐著病痛,以一日四行譜寫出了“天鵝之歌”一《櫻桃園》。由他寫給妻子的信里看得出,春意已入窗,凍土冰裂般的心境依舊,唯有在料峭的夢里呼喚著親人。即將燃盡的光亮花火燦動,成就了契訶夫生命里程最后一部抒情詩。
于2021年在阿維尼翁戲劇節(jié)首次亮相的《櫻桃園》,近日在滬上演出。吸引觀眾入場的另一因素,還包括在劇中飾演女莊園主柳鮑芙的法國國寶級演員伊莎貝拉·于佩爾。該劇幾乎為她量身定制,72歲高齡的于佩爾有感于“年輕人的未來,老一輩對過往的遺憾”,悲悼或是寄望,今昔過往交織纏繞,暮年體味尤深的情感,自然流淌婉轉(zhuǎn)成歌。導(dǎo)演狄亞哥·羅德里格茲將柳鮑芙視為時代洪流里神選的祭品,“櫻桃園”不再歸屬柳鮑芙的現(xiàn)實,我們都曾經(jīng)或?qū)⒁?jīng)歷。與其說是沒落舊貴族的“那一個”特殊時代,不如說是每一位現(xiàn)實中人生命流程的起與伏。契訶夫所思所想的,絕不僅僅意味著“終結(jié)、死亡和道別”,涌動的是“時代變化不可抵擋的力量”。
離開故鄉(xiāng)五年之久的柳鮑芙將要回到櫻桃園,眾人期待,連家里的忠犬都晝夜不眠迎候,身著暗紅色格紋大衣的于佩爾神情洋溢,步姿緩緩,像是丈量時光短長。一起回來的,還有橫軌上滑動而過的一株櫻桃樹,由各式水晶束燈裝飾而成,華美且夢幻,是柳鮑芙昔日生活里真實存在的場景。荒涼現(xiàn)實語境里彌漫的,盡是逝去的純美?;疖嚨秸镜穆晿讽懫?,是熱烈,是狂歡。女仆杜尼亞莎嘶吼著“他們到了!我這是怎么啦?渾身打起哆嗦來了!我要暈過去了!”;商人羅巴辛也高喊道:“咱們出去迎接他們吧!她還認(rèn)識我嗎?已經(jīng)五年沒有見過面了”。緊接著,灰暗的舞臺燈光漸亮,櫻桃園里,不同膚色的男男女女人們在肆意奔跑,樂隊高唱著《歸來》,“她來晚了,但還算是準(zhǔn)時。她永遠(yuǎn)是我們的”。他們鼓掌、舞蹈、歡呼,而后變換著音調(diào),以不同的心境深情重復(fù)著這句歌詞,“終于到了,永遠(yuǎn)留在這里。哦,歸來,歸來”,期盼、熱望、不安、堅定…所有的包涵,意味深長。直到于佩爾幾乎落淚悲傷唱和。不得不說,新舊參雜,迎接她的終究是“被砍伐的櫻桃園”。
回溯1960年,為紀(jì)念契訶夫誕辰百年,上海戲劇學(xué)院實驗話劇團(tuán)排演推出《櫻桃園》,迎向這部“一生中最后的,思想最充實的劇作”(導(dǎo)演田稼),這是《櫻桃園》1949年后首次在中國的演出。雖時過境遷,囿于史料有限,我們已然看不到這部劇在那個年代的舞臺實況,據(jù)飾演女莊園主柳鮑芙的馬鄰回憶,她出場時身著旅行裝,頭戴黑色寬檐帽精致黑紗巾,以貴氣十足的姿態(tài)緩緩走向臺中央。等候她歸來的眾人們“眾星捧月”般靜默而望,直到她掀起面紗,輕聲慢語道:“育兒室呀,我親愛的、美麗的育兒室呀”,小女孩兒的童年記憶隨即翻滾而出隔離于面紗之外的,全然是幻影幻覺。于佩爾松弛的表演保留了柳鮑芙少女時代的天真感,以及長此以往的貴族氣息和習(xí)慣,她揮霍如初,即便借債度日、窮困不堪乃至沒有飯吃,也會從袋里找出一個金幣給唱著搖籃曲的流浪人。在所有人眼里,她的本真至善與現(xiàn)實格格不入?!疤稍趮寢尩纳磉?,安靜的睡吧,做個藍(lán)色的夢…”櫻桃園是神賜予她的生命搖籃,抑或只是自造的夢境。
如此幻覺,不僅獨(dú)屬柳鮑芙,哥哥加耶夫、女仆杜尼亞莎、養(yǎng)女瓦里雅等,幾乎皆如此。由暗漸明的舞臺上,泥灰色的墻面,緊閉著的窗,呼應(yīng)了契訶夫筆下的“已經(jīng)是五月了,櫻桃樹都開了花,可是天氣依然寒冷,滿院子還罩著一層晨霜。窗子都關(guān)著”。真相由女兒安妮雅揭開:爸爸去世一個月,七歲的弟弟就淹死了,因為受不了打擊,媽媽柳鮑芙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櫻桃園,而這個莊園八月份就要被拍賣。也許對羅巴辛而言,這座莊園不過是一年結(jié)一次無用之果所在,不如砍了櫻桃樹,整頓收拾改為別墅,可收取不菲租金。但對兄妹而言,這是被列人《百科全書》的歷史遺跡,就連老書柜都燙著年份,有著百年歷史,乃至哥哥加耶夫的跨越時空“宣講”:“你一直在朝著善良和正義的目標(biāo)前進(jìn),你對于創(chuàng)造性工作的無言的召喚,在一百年時間里,從未減弱過,支持著我們家族一代又一代人,點燃了對美好未來的信念,使我們心里懷著善良的美德與社會責(zé)任…”現(xiàn)實卻是,這種神圣與莊嚴(yán)的宣講,格外“不合時宜”,乃至總被“舅舅,你又來了”的聲音打斷。
這版《櫻桃園》的細(xì)節(jié)處理看似漫不經(jīng)心,卻處處點睛。《會改變的》是樂隊獻(xiàn)上的第二支歌,“一切都會改變,會改變的!沒有什么會永恒,都會變,就算是這些椅子,也改變過位置。它們之前在那,就在你們坐著的地方,它們是光榮庭院的老椅子,多年來觀眾都坐在這些椅子上,看所有演出,現(xiàn)在這些椅子在這里,站在舞臺上,堅不可摧。它們是回憶、是過去、是未來”與此同時,舞臺上擺滿的椅子被搬走、疊放,坐在一旁的兄妹如似古董被棄置,預(yù)示著作為往昔記憶的集體退潮。剩下零散擺放著的椅子,像是守望櫻桃園的靈魂。窗燈暗了又亮,晝夜更替;櫻桃樹滑過軌道,空間挪移。變與不變,由是可見。阿維尼翁戲劇節(jié)首演場地,是在法國教皇宮門外的廣場上,露天劇場呼吸清新空氣的觀眾,更理解一把把椅子“被退場”的意義一一歸去,或離開,本是生命場域的常態(tài)。
措置擺放的何止道具椅子,還有真實生活過的人。狄亞哥·羅德里格導(dǎo)演的此版《櫻桃園》,葉四訶道夫一出場,便發(fā)出了咯吱咯吱的響聲。在上戲?qū)嶒炘拕F(tuán)版的演出中,許守欽飾演管家葉匹訶道夫。排練時,他特意在小腿上綁了個鈴鐺,招致羅巴辛(施錫來飾演)的厭惡,以致生動體現(xiàn)了人物的喜劇性—“穿著一件短上衣,一雙擦得錚亮的長筒靴子,走起路來咯吱咯吱的響”。葉匹訶道夫的生活是蹩腳的,被視作整日在櫻桃園喝茶、蹭飯的人。他沒有及時捕獲生活的甜蜜時刻,直到眼看著心愛的杜尼亞沙與小廝雅沙熱擁。大學(xué)生特羅費(fèi)莫夫幻想著與安妮雅的愛自由而幸福,可以超越一切膚淺空幻,向新的生活邁進(jìn),美妙深邃的語言喚醒了安妮雅,卻不能改變他一事無成的現(xiàn)狀。家庭教師夏洛蒂變身魔術(shù)師,全然是職業(yè)錯位,沒有了櫻桃園,她在城里沒有居所,渴望著一個新的職業(yè),以養(yǎng)育嗷嗷待哺的嬰兒。所有的人離開了櫻桃園,唯獨(dú)87歲的男仆費(fèi)爾斯不過是時間軸線里一顆掉落的紐扣,無人問津。他躺在舞臺中央,奄奄一息,將與櫻桃園一同被“埋葬”。
在諸多的演出版本里,極盡可能體現(xiàn)櫻桃園被砍伐后的破敗感。有意味的是,這版演出以退場和留白代替了殘敗的具象表意。櫻桃園易主之前,人們伴隨音樂的節(jié)奏,以衣服蒙著頭,聽從指揮,如提線木偶般機(jī)械舞動身體,夢幻而迷醉。這一刻,時空靜止了,如契訶夫筆下一個長時間的停頓,“靜,不是無生氣,正如雕塑一樣,靜止的也必須有生命靈魂存在,那種靜才有生氣,才有力量”?!@是櫻桃園被變賣前,一場未醒之夢的延續(xù)。沒錯,家園就算被摧毀,人人夢依然。整個演出的基調(diào)其實并不沉悶,反而是活潑的節(jié)律,反復(fù)回蕩的是“向著遠(yuǎn)方的新生活邁進(jìn),向前!向前!”的音樂聲,大學(xué)生特羅費(fèi)莫夫說,櫻桃園沒有了,可所有人的靈魂仍在,想要生活在今天,就必須補(bǔ)償過去,自然是要經(jīng)歷痛苦的。他似乎在提醒著我們:夢醒之后,過去的終究要過去,未來還要繼續(xù)走下去。
每一次巨響,都預(yù)示著一個新的時刻即將到來。丹欽訶以“緊張力量的靜默”解釋契訶夫的“停頓”,一種紛擾結(jié)束后,更為激越濃烈的情緒正在降臨。夢醒后,人們互相指責(zé)著,于現(xiàn)實的乏力感顯而易見,是所有人的真實狀態(tài)。與那些缺乏行動力的人相比,羅巴辛無疑是這座莊園乃至這部戲的主導(dǎo)者,可以任意叫停樂隊的伴奏,也可以決定是否續(xù)演“第四幕”。在得到櫻桃園后,他無盡地言說、吼叫,憤怒地摔著椅子,親手摧毀了如夢如幻的櫻桃園。激越的音樂響起,羅巴辛扭動著身體,推走了掛滿水晶燈的櫻桃樹,將莊園夷為平地,而后望著坐在樹下的柳鮑芙,留下空蕩蕩的舞臺。飾演羅巴辛的演員迪奧普面向觀眾說:“契訶夫本可以就寫到這里,但他沒有,還有20分鐘的第四幕,我們會努力的。”觀眾明白,這意味著還有20分鐘,我們就要離開這里。顯然,劇院的沉悶空氣,是失去了有生氣的櫻桃園,并非戲劇本身。
觀眾離開了,告別“櫻桃園”,也是新的開始。1903年,契訶夫給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信件中寫著:“通過窗子,可以看見鮮花盛開的櫻桃園,一片白蒙蒙的花園。”直到演出結(jié)束,窗子仍舊沒有打開,窗燈卻曾亮起過。每當(dāng)這個時刻,我們終將走出夢幻莊園,迎向詠歌的天鵝。
作者上海戲劇學(xué)院戲文系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