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詩人T·S·艾略特之詩:四月是最殘忍的季節(jié),生機與死寂都藏在泥土中等待發(fā)現(xiàn),丁香的幽香宣告命運的玄思。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在三月接連推出《蒼穹》《彩虹的盡頭》《變形記》三部劇作,在方寸舞臺之間探索生命的可能,在最殘忍的季節(jié)到來前展現(xiàn)出尋找尊嚴的決心。
生活的形態(tài)
自柏拉圖以降,洞穴之喻就成為藝術和生活微妙關系的一種洞察,當生活被戲劇時長和表演場地所濃縮概括,生活的切片也就具備不同的形態(tài)。無論是《蒼穹》的群像演繹,還是《變形記》與《彩虹的盡頭》對中心人物的集中刻畫,三部戲劇都在有限的舞臺上嘗試挖掘人與生活之間無限的幽微關系。如果將戲劇中的事件時間進行一個簡單的編年式處理,觀眾可以更為直觀地看到生活形態(tài)的連續(xù)性展演與戲劇性表達。
《蒼穹》的故事背景最為久遠,哈雷彗星即將到來,這一重大的宇宙事件和1759年所發(fā)生的鄉(xiāng)村婦女謀殺案并置。浩渺宇宙和薩??丝さ娜诵囊煌粦騽∥枧_囊括,在農婦們的“閑聊”中展現(xiàn)出生活的別種樣貌。這一生活樣貌展現(xiàn)出某種越出歷史的追求,并不致力于將超越的使命強加給辛勤耕作的農婦們,而是借助她們的猶疑、喧嘩、沉默表現(xiàn)其對生活的知覺與樸素認知。在生活細節(jié)與死刑判處之間尋找生命的刻度,在謀殺與孕育新生命之間尋找活著的知覺。
卡夫卡的小說《變形記》創(chuàng)作于1911年,上海話劇藝術中心版同名話劇將這則誕生于20世紀的現(xiàn)代寓言拉人當代生活的語境中,以“爭當銷冠”“996”高額房租等當代生存困境元素重新包裝格里高爾·薩姆沙由人變成蟲的奇幻故事。文學巨匠卡夫卡逝世已有百余年,而他筆下的故事依然具有如此強效的省思力量;當話劇舞臺成為故事展演的背景之際,生活的高壓形態(tài)也由壓縮的時空集中呈現(xiàn)。當話劇主創(chuàng)將“為什么變成蟲”作為引導劇目展開誘因時,故事本身也進一步與生活貼緊,觀眾亦隨生活之流在夢魔中捕捉卡夫卡的思想光亮。
1935年,出生于美國明尼蘇達州的好萊塢巨星朱迪·嘉蘭正式進入米高梅電影公司,就此開啟了其璀璨凄涼的舞臺人生。《彩虹的盡頭》與朱迪的人生相互對照,如同讖語一般籠罩著這位傳奇女士。1938年米高梅公司開始籌拍《綠野仙蹤》(TheWizardofOZ),這場少女漫游的故事帶著女主角朱迪走向了更閃耀的聚光燈之路,一躍成名,斬獲奧斯卡小金人的朱迪不僅收獲了更多的喜愛,也由此背負著更多的壓力。從此之后生活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有可能淪為公眾談資,她的私人生活就此失去了獨屬于她的可能?!讹w躍彩虹》(OvertheRainbow)是朱迪成名作的主題曲,飛入魔法世界的小女孩最終還是被龍卷風送回了家,而朱迪至死都未能歸家,或者說,無家可歸就是這位傳奇的悲劇結局。
在有限的戲劇時長之內,舞臺上所發(fā)生的一切都在引導觀眾去思索生活究竟為何?或許生活本就如同戲劇一般,充滿了未知與變數(shù)。舞臺上,燈光璀璨,將未知折射出更多的光彩,每一個角色都在這樣的光彩下講述屬己的故事。觀眾在注視這一切的同時,也在內心深處反思著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思考著何為真正的生活意義。
生命的可能
戲劇的結尾往往會有一個明確的答案或啟示,告訴觀眾生活的真諦所在。然而,三部劇都無意于“告訴”,而是致力于觸達深層思考,進而展現(xiàn)生命的可能。戲劇會謝幕,但是生活始終是一部未完待續(xù)的戲劇,真諦或答案未必有用,探索、嘗試、體驗才是進入和離開劇場的真正意義之所在。
生活的形態(tài)所聚合出的是生命的光束,種種光束合力呈現(xiàn)思考之可能。三場話劇的演繹形式各有特色,《蒼穹》以對話推動故事前進,《變形記》通過演員的肢體來展現(xiàn)人在生活重壓下的存在,《彩虹的盡頭》則借歌舞片段表演來復刻好萊塢的華彩炫麗。在不同的聲光表現(xiàn)中,不同的生命光束也由此綻放。
蒼穹之下,一群農婦,以最喧嘩的方式表達著生命自身的活力。懷孕者與殺人者在同一人身上并置,身份的重疊帶來戲劇人物形象自身的復雜。作為受審者的薩莉·波比與十二位審判團婦女,她們不只是共同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關系,她們也是牽系著對方命運的關系,尤其是陪審團們將有權決定薩莉能否存活。孕育本是人類族群繁衍過程中的神圣事件,在薩??丝s因喧嘩吵鬧展現(xiàn)出別樣的荒誕意味。沉重的生活讓這群肩負生命審判意味的農婦無力思考生育自身的意義,也讓她們無力去反抗當前的諸多秩序,但是在舞臺上,在密室中,在多個同呼吸的瞬間,她們的生命被事件連接起來,并進一步照亮了另一個生命。
《變形記》的獨特之處不僅在于通過戲劇重新處理了人變成蟲這一重大事件乃至精神事件之前的細節(jié),還在于將卡夫卡與其小說中的角色一格里高爾·薩姆沙進行了一次黏合。在戲劇中出現(xiàn)的大量卡夫卡日記、詩句片段,以及對卡夫卡與弗麗達親密關系的挪用移植,都在強化這樣的黏合,文學和戲劇合力重新展現(xiàn)生命的可能性。
格里高爾是家人的經濟來源,家人則是格里高爾的情感源泉。平衡的關系與穩(wěn)定的日常被突如其來的化蟲體驗瓦解,我們未必需要援引“異化”這樣的詞語來概括臺上的一切,只需要看到父親終究朝格里高爾一擊,而化蟲之后的那個人只能躲進洞穴,徹底與黑暗為伍。
《彩虹的盡頭》中經常出現(xiàn)這樣的時刻,朱迪·嘉蘭獨自站在酒店的陽臺上。在雪中或是在風中,她向下張望,就像是在朝人世凡俗尋求某種生存的支點。她想要獲得回音,卻只有空曠中的寂寥聲響。劇目通過朱迪不斷演唱自己的知名歌曲來推進情節(jié)的發(fā)展,每一次演唱既是在舞臺上燃燒自己的藝術生命,也是在和愛自己的觀眾告別。五次失敗的婚姻,身邊的朋友們來了又走,始終陪著朱迪的就是腳下的一方舞臺和眼前的觀眾。當臺上的燈光熄滅,黑暗中的朱迪只能依靠藥物維持平靜,或者在黑暗中抽搐癲狂。
她的生活早已失控,無論是從小逼迫她吃藥的母親,還是成年后的經濟公司、朱迪的歷任丈夫們,所有仰賴朱迪生存的人都想要將朱迪塑造成一尊美麗的玩偶,并將操控玩偶的線繩緊緊捏在自己手中。長此以往,朱迪在令人室息的生活中寸步難行,生命的可能也只可能在舞臺上才有一線生機,只有在舞臺上的時刻才完全地屬于朱迪自己。1969年,朱迪在舞臺上唱響了人生的最后一曲,倫敦成為這位巨星的最后一站,酒店成為她最后的落腳之地。朱迪·嘉蘭的傳奇能夠從倫敦搬到上海,并非僅僅源自劇目對巨星的致敬,更為重要的是劇目通過對巨星生前華彩到凄涼謝幕這一階段的濃縮展現(xiàn)向人生拋出了一組質問,即如何在現(xiàn)實的重壓之下尋找生命的真諦,如何在名利場中保持自我的本真。朱迪的故事似乎以失敗而告終,戲劇卻如同一面鏡子,映照出人性的光輝與陰暗,也啟示著每一個在困境中掙扎的靈魂。這是朱迪與朱迪的故事始終璀璨的緣由,永遠照亮著后來者的道路。在這個舞臺上,朱迪不僅演繹別人的故事,更是用自已的生命詮釋著何為真正的生命可能,即便這種可能朱迪本人未曾親手觸及。
尋找尊嚴的決心
對系統(tǒng)運作的反思,是三部劇目的結構底色。16世紀的陳舊審判體系、好萊塢的造星體系、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的運行規(guī)則,當這些系統(tǒng)運作到一定階段之際,難免會產生病態(tài)偏離,身處系統(tǒng)中的個體也難免因此受難,無論是肉身的刑罰還是精神的苦役。作為系統(tǒng)中的個人如何能夠掙脫系統(tǒng),是三部劇目閃爍出人之光彩的著力點。
他們或是被陳舊呆板的司法體系圍困,或是被名利場的游戲裹挾,或是在資本的浪潮中迷失,尊嚴如同風中殘燭,搖曳欲滅。尊嚴,成為了他們生命中最后的光芒,凄厲的光所照亮的是劇場中的觀看者,尋找尊嚴的決心是戲劇留給觀眾的伴手禮,救贖的可能則在謝幕后緩緩浮現(xiàn)。
也正是基于這份對光彩的追求,三部戲劇的編排都顯示出堅硬的質地,在一定的意義上是因為三部劇目都將“最后”作為某種回望的濾鏡來洞見生命自身?!渡n穹》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來叩問上天,個體的存在意義在喧嘩后的沉默中逐漸現(xiàn)出輪廓?!恫屎绲谋M頭》聚集于巨星朱迪·嘉蘭人生中最后的倫敦演出季,演出會謝幕,彩虹也會有盡頭,而傳奇的故事卻始終會散發(fā)出迷人的光彩,盡管這難免令人晞噓?!蹲冃斡洝穼⒐适陆Y束在母親親手將格里高爾鎖在洞穴之后,隔斷一切也是在宣告情感的終結?!白詈蟆弊鳛橐粋€懸停的休止符既宣告著故事的結束,也引誘反思精神起身。
無論是《蒼穹》中陳舊司法體系下個體的無力掙扎,還是《彩虹的盡頭》中名利場中靈魂的沉浮,抑或是《變形記》里資本主義浪潮下人性的扭曲,這些劇目都選擇將故事推向一個臨界點一生命的“最后”。在這一刻,角色們被迫面對自己最真實的模樣,那些被日?,嵥檠谏w的渴望、恐懼與堅持,如同被放大鏡聚焦,清晰而強烈在舞臺上呈現(xiàn)。對“最后”的刻畫,不僅加深了劇目的情感深度,也讓觀眾進一步尋找并捍衛(wèi)尊嚴的決心。
法國哲學家阿蘭·巴迪歐在談論瓦格納時曾將我們當下的立場置放在偉大藝術復興的前夜,所謂的“偉大藝術”并非是已完成之物,也并非是對整體性的美化,而是與整體性的分離。這種分離意味著在碎片中所展開的冒險,“我們可以在碎片中、在局部里重新找到整體性的蹤跡?!?當我們將三部戲劇作為藝術碎片粘連在一起時,我們可以觀測到這樣一種整體性的戲劇祈愿,即通過舞臺捍衛(wèi)人的尊嚴,走出劇場則堅定尋找尊嚴的決心。
所捍衛(wèi)之物,往往都在戲劇中破碎,而正是這種藝術性的破碎激勵觀眾不斷重新想象復現(xiàn)與捍衛(wèi)的可能,也正是這些時刻構建了戲劇自身的劇情華彩。當薩莉·波比徹底失去生存可能的瞬間;當朱迪·嘉蘭在陪伴了自己一生的舞臺上膽怯時;當格里高爾·薩姆沙在家人面前直面自己被放棄的困境時;這些時刻是戲劇中的角色們被推向了生命極限的時刻,尊嚴也好希望也罷,在現(xiàn)實面前統(tǒng)統(tǒng)破碎,無比殘酷。然而,正是這些破碎的殘酷瞬間為戲劇帶來美的可能與反思的余隙。因此,盡管所捍衛(wèi)之物在戲劇中破碎,但這種破碎卻成為了一種力量,
延伸到劇場之外。
相較于另外兩部話劇,《蒼穹》中所涉及到的婦女陪審團(juriesofmatrons)具有更為明晰具體的系統(tǒng)結構,法律系統(tǒng)在劇目中的實際指涉意義比隱喻意義更為明顯。婦女陪審制度形成于1140年左右的英格蘭,這一制度一直持續(xù)到1931年才被廢除。而幾百年間,約 49% 的女性重罪犯行刑與否都由這一制度來決定。在制度運行期間,司法公正與辯護邏輯往往不是最為關鍵的運行推力,受限于落后的科技、匱乏的知識,婦女們只能依靠身體經驗與直覺來判斷受審者是否已懷孕,而這一不成熟的判斷就將決定人之生死?;靵y與荒唐,兩者在舞臺上的結合會將受審者的尊嚴最大程度地擠壓。蒼穹在高處,生存的可能在最低處徘徊,人就站在高低之間,尋求哪怕一絲關乎生命自身的尊嚴。
《蒼穹》的原劇名——“welkin”一詞源自古英語,既可指天空又可指天堂,在一間封閉密室中,這群婦女無數(shù)次地試圖遙望蒼穹,生活的困頓無望并非僅限于審判過程中,但是蒼穹始終是支撐她們的一組詩性背景,在最荒涼之處仍有熱望,或許這也是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在今年三月連續(xù)推出的三部話劇的一組共同題旨。無論彩虹在何處終結,無論現(xiàn)代高壓社會讓人如何變形,還好,在劇場里,我們依然能夠抬頭仰望蒼穹,看向彩虹的盡頭,并在經歷一次又一次的變形之后,依然選擇踏上尋求尊嚴之路并捍衛(wèi)尊嚴,這是戲劇的決心,也是我們?yōu)槿说臎Q心。即便劇場的簾幕垂下,這樣的光芒也始終閃耀。
三月的話劇集中展演也會反復向觀眾提問:你是否還愿意抬頭仰望蒼穹?你是否還有尋找并捍衛(wèi)尊嚴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