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65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8135(2025)04-0096-11
2010年《人民文學》開設“非虛構”專欄,其倡導的“行動”與“在場”寫作倫理——要求作者以身體介入現實生活、借個體經驗透視社會肌理——恰與英國文化研究中文化主義范式的核心主張形成跨時空呼應。作為該計劃的簽約作品,李娟在《冬牧場》后記中提及,2010—2011年冬隨哈薩克牧民進入新疆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冬牧場的三個月沉浸式生活,正是對這種“在場性\"寫作倫理的實踐[1]259。當游牧文明在現代化進程中漸趨消逝,這種扎根于日常經驗的書寫,本質上已超越個人體驗范疇,成為文化主義理論視野中“以民族志方法重構文化意義”的文學實踐。
進入21世紀以來,中國非虛構寫作對“真實性”的重新審視,既表現為對傳統(tǒng)報告文學“宏大敘事”的反叛,也體現為對虛構文學“內傾化”的糾偏。這一浪潮與20世紀60年代英國文化主義運動形成深刻共鳴。二者均試圖突破精英文化壁壘,通過聚焦“日常生活經驗”建構有機的文化意義。文化主義所倡導的民族志方法,在《冬牧場》中轉化為“沉浸式寫作”的具體實踐。李娟將哈薩克牧民轉場遷徙、剪羊毛、搭建地窩子等微觀生活細節(jié),以文學化手法轉化為可感知的生存景觀,既保留了民族志的田野實證屬性,又通過詩性語言賦予游牧生活以審美張力。這種書寫策略打破了傳統(tǒng)散文“抒情本位”的局限,以“身體在場”的深度參與實現對游牧文明的“搶救性記錄”。正如文化主義拒絕將文化視為靜態(tài)符號,李娟通過擠奶、烤包子等日常勞作的具身體驗,使冬牧場的寒冷、勞作的艱辛與生活的詩意不再是旁觀者的抽象認知,而是滲透于文本肌理的“活態(tài)文化”?!抖翀觥酚纱顺蔀檫B接個體經驗與集體記憶的媒介,這種將“小敘事”嵌入“大時代”的書寫,構成了邊緣文化的意義重構。
當前,學界有關《冬牧場》的研究主要從三個維度展開。一是探討《冬牧場》的文體歸屬與寫作倫理。學者普遍認同《冬牧場》的非虛構屬性,強調其“在地者”視角的獨特性?!抖翀觥吠ㄟ^“在場性”的沉浸式體驗,突破了傳統(tǒng)散文的抒情框架,以紀實筆觸記錄哈薩克牧民冬牧生活的細節(jié),呈現了“物理真實”與“情感真實”的雙重維度[2-4]。盧林妮指出,李娟通過“介入式寫作”消解了旁觀者與書寫對象的距離,使文本兼具“深描”人類學方法與文學性表達[5]。項靜從文體跨界角度,認為非虛構寫作借鑒現實主義小說戲劇場景描寫、對話與細節(jié)記錄等手法,強調觀察調查、多視角介入,采用內心獨白及典型人物塑造等方式,擴展了文學表達空間[。陳亞楠認為,李娟以“在地者”身份融入牧民生活,情感態(tài)度從旁觀者轉向參與者,為非虛構寫作提供了“深度真實”的范例[7]。戈文宣則強調,《冬牧場》雖受制于官方與市場的“游客凝視”,但李娟通過疏離意識形態(tài)的敘事策略,展現了現實的多重模糊性[8]。二是從文化價值與生態(tài)書寫的角度討論李娟對游牧文明記錄的意義。曹貝貝從自然景觀與民俗書寫切入,認為作品以“小敘事”勾連哈薩克民族的精神世界,實現了“以小見大”的敘事張力[9]。劉金鳳歸納了李娟散文中的生態(tài)景觀書寫與邊地游牧文化思考[1]。三是從敘事策略與美學特征分析李娟的細節(jié)書寫技巧。李卓提出,《冬牧場》通過環(huán)境、人物、語言的陌生化處理,將艱苦的荒野生活轉化為詩意棲居的審美對象,拉近了讀者與異質文化的距離[1。張蕊認為,李娟以“非符號化”視角書寫牧民,避免將人物簡化為文化標簽,增強了敘事的真實性與感染力[12]。劉玉婕表示,文本通過“語篇世界”與“文本世界”的映射,使讀者在感知簡潔感、參與感的同時,形成對冬牧場的沉浸式體驗[13]。
《冬牧場》作為非虛構寫作的代表性作品,其微觀敘事與沉浸式書寫的結合,既體現了作者對“非虛構”的追求,也凸顯出非虛構文學在平衡藝術性與思想性方面所面臨的挑戰(zhàn)?,F有研究多從文體屬性、敘事策略、文化反思等角度展開,雖已關注到《冬牧場》的非虛構特質與文化記錄價值,但從文化主義理論視角審視,仍存在以下研究空白:其一,對“微觀敘事”的理論化闡釋不足,尚未將其與文化主義“日常生活經驗重構”的核心主張建立深度關聯,多停留于現象描述;其二,對“沉浸式”寫作機制的剖析缺乏文化主義民族志方法的理論觀照,未能從“身體在場”的具身認知邏輯出發(fā),系統(tǒng)考察敘事學視角下的感官敘事機制;其三,對非虛構寫作中“真實”與“文學性”的動態(tài)關系探討,尚未引入文化主義“有機文化意義”的建構理論,難以揭示李娟通過詩性語言與民族志“深描”融合所實現的“審美化真實”本質。李娟的創(chuàng)作標志著中國非虛構寫作從“事件中心”向“日常中心”轉向,為當代文學處理“小敘事”與“大時代”關系提供了方法論,對鄉(xiāng)村振興、生態(tài)保護等議題的文學表達具有借鑒意義[14]。本文以《冬牧場》為研究對象,在批判英國文化主義虛偽性的同時,基于文化主義“在場性”視角,通過文本細讀與理論分析,揭示作者如何以“身體在場”的具身經驗為切入點,融合民族志“深描”方法與詩性語言,構建沉浸式敘述場域,展現邊疆游牧文化的獨特性,探討微觀敘事視角在非虛構寫作中的文化意義建構機制與理論突破價值,為理解文化主義視域下的非虛構寫作理論與實踐提供新的學術觀察視角。
一、文化主義視域下《冬牧場》的微觀敘事與沉浸式非虛構實踐
文化主義理論對個體日常經驗的關注,在《冬牧場》中具體呈現為“微觀敘事”與“沉浸式非虛構寫作”的實踐。探討《冬牧場》的非虛構寫作特質,需先界定這兩個核心概念,這是理解作品敘事策略的邏輯起點,也是解析李娟如何通過沉浸式書寫將哈薩克牧民冬牧生活轉化為文學文本的關鍵。
(一) “微觀敘事”與“沉浸式非虛構寫作”概念界定
“微觀敘事”(micro-narrative)是后現代敘事理論中的重要概念,與“宏大敘事”(grand narrative)相對立?!艾F今已不是宏大敘事的大歷史時代了,我們可能會把宏大敘事當成一種人為編造的往事,認為它曾經有用,但如今像打字機一樣已失去了價值?!盵5]微觀敘事的理論內涵在不同學科中存在差異,但核心指向對日常生活細節(jié)、個體經驗及邊緣話語的關注,強調通過碎片化、去中心化的敘事策略重構意義生產。法國哲學家利奧塔(Jean-FrancoisLyotard)在其著作《后現代狀況:關于知識的報告》中,提出了“微敘事”概念,字面意思就是“小的敘事”?!皵⑹卤旧頉]有消失,而是變得更微小,代替宏大敘事的‘小敘事保持想象創(chuàng)造最基本的形式’(Lyotard:60)?!盵16]
在非虛構寫作領域,微觀敘事聚焦日常生活中的微小瞬間,呈現被忽略的細節(jié),揭示平凡事物中蘊含的深刻意義。非虛構作家通過碎片化的敘事拼貼,將邊緣群體的聲音從沉默中打撈出來,使被主流話語遮蔽的個體經驗獲得重新詮釋,實現對現實世界的重新認知與意義重構。在《冬牧場》中,李娟詳細記錄了烤包子的制作過程:“做包子剩下的餡還接著做包子嗎?不!嫂子創(chuàng)意多多。第二天她又剁了些肥肉加進去,再搟兩塊方向盤一樣大的圓面餅,夾住肉餡,四面捏緊,像烤鑲一樣丟進滾燙的羊糞灰燼里烘烤……多么隆重的烤包子啊,方向盤一樣大!等包子出爐的時間里,大家團團圍坐。鄰居家兩個孩子說什么也不離開,無限的耐心。等這個方向盤般的金黃色大包子從糞灰里刨出來,擦去灰燼,端上餐布,其光輝簡直照亮了整個地窩子!”[1]169這段描寫不僅是對哈薩克牧民就地取材智慧的紀實,更通過“團團圍坐”的群體姿態(tài),呈現出在極寒環(huán)境中人類以食物為媒介構建的情感聯結,對“等待烤包子”這一微小幸福的捕捉,本質上是以微觀敘事解構宏大生存命題:活著的意義藏在羊糞烘烤面團的焦香里,藏在鄰居孩子不肯離開的耐心注視中,藏在平凡生活細節(jié)所承載的集體溫暖中。
微觀敘事強調個體視角,“只要熟悉情況,那么,不論在高度專業(yè)化的勞動過程中做得是好是壞——甚至哪怕只是熟悉一個微不足道的事物,都有資格成為作者”[17]。微觀敘事常采用“內聚焦”視角,即敘事者僅呈現人物感知范圍內的信息。法國敘事學家熱奈特(GerardGenette)在《敘事話語》中提出“聚焦”(focalization)概念,其中“內聚焦”的亞類型“固定式聚焦(fixedfocalization)”是本文“微觀敘事”的敘述視角,即對事件的敘述始終從某個單一聚焦人物的視點出發(fā)[8]。這種視角注重個體體驗,如《冬牧場》中“一個人牽著駝隊,孤獨、微弱地走在沙漠中”[1]23,使敘事空間局限于個體感官經驗,消解了全知視角的權威性。
沉浸式非虛構寫作(immersivenonfiction)是一種創(chuàng)意性非虛構寫作,不同于傳統(tǒng)非虛構寫作那種相對客觀、保持距離的旁觀記錄方式,構建起一種深度融合的創(chuàng)作模式,從主體、認知、情感三個層面展現出獨特的寫作特質。
在主體層面,沉浸式非虛構寫作深受身體現象學的影響。梅洛-龐蒂在《知覺現象學》中指出,“身體是我們擁有一個世界的普通媒介”[19]194,任何技術,包括繪畫技術,本質上都是“身體技術”[20]。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要求作者必須身體在場,深入到事件或環(huán)境的現場。李娟為了創(chuàng)作《冬牧場》,真正參與哈薩克族牧民的冬季放牧,與居麻一家一同生活。在擠奶、轉場等勞作中,她不是旁觀者,而是憑借身體的直接參與,真切地感知到冬牧場的寒冷、勞作的艱辛以及牧民生活的節(jié)奏。這種身體的深度介入,為作品奠定了堅實的真實基礎,使讀者能夠透過文字,間接獲得如同親身經歷般的感受。
在認知層面,沉浸式非虛構寫作致力于地方性知識的生成。吉爾茲在《地方性知識:闡釋人類學論文集》中提出,地方性知識強調在特定文化語境中理解事物的意義與邏輯[21]。李娟在冬牧場的長期生活體驗,使她深入理解了當地游牧生活的獨特認知體系。李娟通過持續(xù)的觀察與體驗,挖掘出這些深藏于日常生活中的地方性知識,呈現出豐富的歷史維度?!霸诜翘摌媽懽髦?,作家們常常集合了個體生存的微觀史、社會發(fā)展的宏觀史、日常生活的風俗史,以及某些專業(yè)內部的發(fā)展史等不同層面的歷史信息?!盵22]比如描寫家庭成員的分工勞作、飲食起居習慣等微觀層面的生活片段,反映出哈薩克族牧民個體在特定環(huán)境下的生存方式與生活智慧;對傳統(tǒng)游牧生活與現代社會接觸碰撞的描寫,折射出社會發(fā)展的宏觀歷史脈絡,體現了游牧民族在社會轉型期的生存狀態(tài)與文化變遷;對放牧技術、羊毛加工工藝、奶制品制作方法等專業(yè)技藝的記錄,反映了游牧民族在特定領域的專業(yè)發(fā)展歷史。李娟不僅展現了哈薩克族獨特的文化內涵,也深化了讀者對這一特定文化語境下地方性知識的理解。
從情感層面看,沉浸式非虛構寫作注重情感融合。在寫作過程中,作者要與所描寫的人物和事件建立起情感上的共鳴和連接。作者不能以一種冷漠、超脫的態(tài)度對待寫作對象,而是要用心感受他們的情感世界,與他們同喜同悲。這種情感融合要求作者具備高度的同理心和情感表達能力,能夠將自己的情感體驗融入文字之中,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產生強烈的情感共鳴。在與牧民的共同生活中,李娟與居麻一家逐漸變成了“家人”:“這個家里,每個人都有各種各樣的毛病。居麻腳臭,嫂子和加瑪的手指甲凹凸不平,嚴重扭曲。而我也漸漸十指撕滿了倒皮?!盵1]I74她不再將自己視為外人,意味著除了情感認同,還完成了文化立場的重構,消弭了對游牧民族的“他者化”想象。李娟的沉浸不同于人類學的“價值中立”,而是通過“家人化”身份消解他者化。這種“主體間性”書寫[23],既保留田野調查的實證性,又賦予文本情感厚度。
(二)微觀敘事與沉浸式非虛構寫作的范式突破
與何偉《尋路中國》的“觀察者視角”、閻連科《田湖的孩子》的“返鄉(xiāng)書寫”相比,李娟的“參與者視角”避免了“啟蒙者”姿態(tài),以平等的態(tài)度與游牧民族進行經驗對話。何偉在《尋路中國》中更多是以一個外來觀察者的身份記錄中國的變化,雖然客觀但難免存在距離感。閻連科的“返鄉(xiāng)書寫”帶有濃厚的個人情感和反思,而李娟是深入到游牧生活中,與牧民共同生活、勞作。在非虛構寫作中,“距離美學”一直是備受關注的問題,李娟通過近距離書寫,在“過度介入”與“客觀記錄”之間找到了平衡點。她既不將自己的觀點強加于讀者,也不只是簡單地記錄,而是通過細膩的描寫和真實的情感表達,為非虛構寫作提供了新的視角與方法。相較于梁鴻《中國在梁莊》的宏觀社會剖析,李娟更關注從日常生活細節(jié)中發(fā)現社會變遷的微觀痕跡。比如“想到駱駝負重時的可憐樣兒,我狠著心把行李精了又精,減了又減。結果又失策了。出發(fā)時才曉得居麻家雇了汽車拉行李”[1]1,記錄了牧民放牧遷徙用汽車取代了駱駝的生活變化。
微觀敘事彌合了文學性與真實性的傳統(tǒng)對立。李娟的微觀敘事區(qū)別于虛構文學的想象性建構,她的所有記錄力求“經驗的原真性”,如“很想洗一洗,卻沒水。帶來的那壺水早就凍成冰坨了,一滴也倒不出來。想起包里還有一袋濕紙巾,取出一看,也給凍成了一塊鐵皮。硬邦邦的,揭也揭不開”[1]16?!氨粌龀设F皮的濕紙巾”這類具身書寫契合了非虛構寫作的“情感真實”理論,其身體經驗的“現象學精確”比實證數據更能喚起讀者共情[23]。
李娟超越了新聞式的非虛構的信息傳遞,強調“審美化真實”,將艱苦的放牧生活轉化為充滿韻律的文學語言。在描寫極寒天氣時,她寫道:“這寒冷并不是晴天霹靂,不是莫名天災,不是不知盡頭的黑暗。它是這個行星的命運,是萬物已然接受的規(guī)則。鳥兒遠走高飛,蟲蛹深眠大地。其他留在大地上的,無不備下厚實的皮毛和脂肪。連我不是也啰哩八嗦圍裹了重重物什嗎?寒冷痛苦不堪。寒冷卻理所應當。寒冷可以抵抗?!盵1]61這種詩意的表達使艱苦的生活具有了審美價值,實現了文學性與真實性的有機結合。
李娟的創(chuàng)作實踐揭示了傳統(tǒng)非虛構理論中以“事實核查”為核心的真實觀存在局限性,她在《冬牧場》中融入超現實描寫,反而強化了文本的可信度。如:“天空永遠嚴絲合縫地扣在大地上,深藍,單調,一成不變?!盵1]33這句描寫屬于“沉浸真實”,當讀者的感官體驗與敘事者同步時,心理真實將覆蓋事實真實。洪治綱先生認為作家在敘事中主動、微觀、現場直擊式地自我介入,既組織參與事件、搜集甄別材料,又通過敘事強化自身體驗與思考,保障作品真實感,使其呈現靈活開放的審美特征[24]。微觀敘事通過細節(jié)的“現象學精確”而非“實證精確”,建構出更本質的真實維度。阿瑟·黑利的《根》通過家族歷史的微觀敘事展現了黑人文化的發(fā)展變遷,何偉的《江城》以涪陵為切入點,記錄了中國小城的生活。與這些作品相比,李娟的微觀敘事對傳統(tǒng)“真實性”范式提出了挑戰(zhàn),證明非虛構寫作的真實性不僅在于事件的客觀記錄,更在于對經驗的深度挖掘與呈現。她通過對游牧生活細節(jié)的描寫,展現了獨特的文化內涵和生活方式,拓展了非虛構寫作理論的內涵。
二、《冬牧場》的文化主義分析
李娟在《文學報》2021年專訪中坦言:“我始終認為,寫作不是站在遠處觀察,而是把自己變成牧民生活的一部分。只有真正參與擠奶、趕羊、搭建地窩子,才能寫出呼吸與心跳同步的文字。這種‘在場’不是姿態(tài),而是生命的沉浸。”[25]這種“沉浸式寫作”的自覺意識,使其文本呈現出獨特的微觀敘事特質。從文化主義的角度看,李娟在《冬牧場》中的微觀敘事呈現出具身經驗、日常細節(jié)和個體記憶三個維度的文化意義。
(一)具身經驗與文化認同的構建
在現象學與身體哲學的理論視域中,身體并非傳統(tǒng)認識論里被動的感知容器而是具有主動建構意義的主體。正如梅洛-龐蒂所說:“身體是我們擁有一個世界的一般方式。”[19]140身體的感知與行動構成了我們理解世界的基礎,“人的身體的反射并不是客觀刺激的結果,而是相反,它給予了客觀刺激一種意義,這樣客觀刺激就成了一種情境,因而反射與之的關系也就是一種認識關系”[26]。李娟在《冬牧場》中的寫作實踐,正是通過深度挖掘與獨特運用具身經驗,構建出微觀敘事的沉浸式書寫范式,促進了文化認同的形成。
轉場遷徙作為游牧民族生存方式的重要體現,本是一個宏觀的社會文化現象,李娟摒棄了傳統(tǒng)非虛構寫作中“觀察者”的疏離視角,以具身參與者的身份深入其中。她細致入微地描寫騎馬過程中的各種身體動作與感受:“騎馬是個苦差事。若只是騎在馬背上好端端地坐著——那樣的‘騎’誰都會??扇羰沁€得趕牛趕羊,左奔右跑,手不停甩鞭子、扯韁繩,腳不停踢馬肚子,嘴里不停大喊大叫罵爹罵娘的話,騎一天馬下來,骨頭全散了,渾身像被揍了一頓似的?!盵1]24在這段描寫中,手、腳、身體等各個身體部位的動態(tài)被一一呈現,身體在勞作中的疲憊、酸痛等感受也被精準傳達。這種對身體經驗的細致書寫,不僅使讀者仿佛親身參與到轉場遷徙這一過程中,感受到身體在復雜勞作中的種種反應,更重要的是,它構建了一種文化認同的橋梁。讀者通過“具身模擬”,不再是從外部對游牧文化進行抽象的認知,而是從身體層面與游牧民族產生了共鳴,對游牧文化有了更為直觀和深刻的理解。
感官體驗是讀者進入文本世界、與文本建立深度聯結的重要通道。身體是感知世界的主體,將外部世界的各種信息匯聚,形成我們對世界的完整認知。李娟在《冬牧場》中巧妙地運用多感官交織的敘事網絡,構建出一個“全息化”的沉浸場域,使讀者仿佛身臨其境,深度參與到文本所營造的游牧生活世界之中。
寒冷作為一種抽象的氣候條件,在李娟的筆下被轉化為可觸可感、可思可悟的具象體驗。她從視覺、觸覺等多個感官維度對寒冷進行細致入微的刻畫。在視覺層面,“她臉蛋僵紅,長長的睫毛上結滿冰霜”[1]140,將寒冷的視覺特征直觀地呈現在讀者眼前。那僵紅的臉蛋與睫毛上凝結的冰霜,不僅是寒冷在人體上留下的外在痕跡,更是在視覺層面給予讀者強烈的沖擊,讓讀者仿佛能真切看到,在凜冽寒風中,9歲的努兒賽拉西那被凍得通紅且布滿冰霜的小臉,她正艱難地在荒野中背雪、背糞塊。在觸覺層面,“臉頰凍得像被連抽了十幾耳光一樣疼,后腦勺更是疼得像被棍子猛擊了一記”[1]58,李娟將寒冷的威力以一種極具沖擊力的方式傳遞給讀者,她運用通感的手法,把寒冷帶來的刺痛感轉化為“被抽耳光”“被棍子猛擊”等具體可感的痛覺體驗,讓讀者能夠真切地感受到寒冷對身體的劇烈傷害,在身體層面產生共鳴。然而,李娟的感官敘事并未止步于對寒冷物理層面的簡單呈現,而是進一步將“冷”的微觀體驗上升到生命哲學的高度。她寫道:“無論如何,寒冷的日子總是意味著寒冷的‘正在過去’。我們生活在四季的正常運行之中一一這寒冷并不是晴天霹靂,不是莫名天災,不是不知盡頭的黑暗。它是這個行星的命運,是萬物已然接受的規(guī)則?!盵1]61這一表述引導讀者從身體感受到的寒冷表象中抽離出來,重新審視寒冷在自然循環(huán)中的位置。寒冷不再是單純的痛苦來源,而是自然規(guī)律的一部分,是萬物生存所必須面對的常態(tài)。這種認知的轉變,使讀者在精神層面與文本產生了更深層次的聯結,他們不再僅僅是被動的感受者,而是與作者一同思考生命與自然關系的參與者,這種從感官體驗到哲學思考的升華,強化了感官敘事在文化認同構建中的作用。
李娟在《冬牧場》中通過對具身經驗的沉浸式書寫,將宏觀的社會文化現象與微觀的身體經驗緊密結合,使讀者在身體經驗的共鳴中深入理解游牧民族的生活世界,促進了文化認同的形成。這種微觀敘事策略不僅打破了傳統(tǒng)非虛構寫作的局限,更為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種新的敘事范式,展現了身體在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化認同構建中的重要作用。
(二)日常細節(jié)與文化內涵的挖掘
在后現代語境下,敘事與日常生活的顯性鏈接被割斷[27],文化的深層內涵難以被充分挖掘與呈現。在《冬牧場》里,李娟巧妙地打破這種隔閡,構建了一個充滿詩性意義與文化內涵的微觀世界。這些看似瑣碎、不起眼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實則是游牧生活的真實寫照,更是李娟對游牧文化深刻洞察與理解的體現。例如,書中對居麻一家夜晚在地窩子里的場景描寫:“就著昏黃的太陽能燈泡,加瑪繡花,居麻為大家朗讀舊的哈薩克文報紙,嫂子捻羊毛線,我看書、做筆記,小貓東撲西顛,練習捉老鼠?!盵141李娟細致入微地刻畫了地窩子內昏暗的光線、人物的動作與狀態(tài),讓讀者仿佛身臨其境,感受到冬牧場生活的簡單與溫馨。這一場景雖普通,卻蘊含著深厚的文化內涵,展現了在艱苦環(huán)境中,一家人各自忙碌又彼此陪伴的深厚情感,以及游牧民族對生活的熱愛與堅守。
李娟對清理羊糞和牛糞這一日常勞作的描寫同樣生動:“眼下的軟得沒法撬。得像切豆腐(當然,比豆腐還是硬多了)那樣,用尖頭掀豎著切成一塊一塊的,三十公分見方。然后再齊根鏟起。由于這樣的糞塊非常濕潤沉重,無法用鐵掀運輸,大家便一塊一塊地抱著挪開。…濕糞塊實在太重了,李娟抱不動,便被安排去牛棚里清理前夜的濕牛糞。而牛棚的天窗又太高、太窄,怎么也扔不出去。鏟一鍬牛糞,瞄準半天,憋足勁一扔,總會原樣掉回來,落一腦袋…只好一掀一鍬老老實實地通過牛棚門往外運…”[1]233這種對日常勞作細節(jié)的微觀書寫,不僅展現了牧民與自然緊密相連的生活狀態(tài),更體現出他們在艱苦環(huán)境中樂觀面對生活的態(tài)度。
羅蘭·巴特指出,細節(jié)具有“現實效果”,能夠賦予文本真實感,并為意義生成提供土壤。在《冬牧場》里,這些日常細節(jié)經李娟的微觀書寫,構建起一個真實可感的冬牧場生活世界。書中對食物制作的描寫,從準備食材到在簡陋爐灶上烹飪的全過程,如“等羊油煉出一大碗后,嫂子撈出油渣,再用鍋勺舀了一勺面粉直接撒進鍋里的滾油中。炒一炒,攪一攪,邊翻炒邊添面粉,直到油和面混合得完全飽和為止。再添加了幾個爐圈,改用小火翻炒了好一會兒。最后又加了兩勺白糖拌勻了。喝茶時,她給每人盛了淺淺小半碗這種油煎粉,并用鍋勺緊緊地壓瓷了,再沖進去奶茶。并囑咐我喝完茶再吃下面的粉。我一喝一一香極了!奶香和茶香里又添了濃濃的麥香。等喝完茶,煎粉的表層成了糊狀,下部分則又干又沙。用小勺舀出來一嘗—一居然是龍須酥的味道!如果說剛才奶茶的香是山路十八彎的香,這種油煎面的香則是金光大道的香!”[1]I73這一過程,不僅記錄了做羊油炒面和吃炒面的具體細節(jié),更是哈薩克族飲食文化與生活儀式的呈現。在資源匱乏的冬牧場,每一次食物制作都是對生活的鄭重對待,細節(jié)之中飽含著對傳統(tǒng)的堅守、對生活的熱愛。這些細節(jié)相互交織,構成冬牧場完整的生活圖景,它們在微觀書寫中被放大、凸顯,生成豐富而深刻的詩性意義。這種詩性意義隱匿于細節(jié)之中,需要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細細品味才能領悟,如同生活中那些被忽視的美好瞬間,于不經意間觸動心靈,引發(fā)對生活、人性與文化的深度思考。
李娟在《冬牧場》中通過微觀敘事策略,將日常細節(jié)轉化為充滿文化內涵的文學表達,展現了游牧生活的真實面貌與深厚底蘊,讓讀者在沉浸式的閱讀體驗中感受到了游牧文化的獨特魅力與生命的堅韌美好。這種微觀敘事策略不僅豐富了非虛構寫作的表現手法,更為讀者提供了一種全新的視角來理解和認識游牧文化,促進了文化的傳承與交流。
(三)個體記憶與文化傳承的關聯
在《冬牧場》中,個體記憶不僅是微觀敘事承載歷史意義的關鍵,更是文化傳承的重要紐帶。李娟通過細膩呈現居麻一家的冬牧場生活,為讀者揭開了哈薩克族游牧生活歷史與文化傳承的獨特面紗,展現了別樣的文化內涵。
李娟記錄了居麻對于傳統(tǒng)放牧路線的記憶。居麻清楚地記得先輩們在漫長歲月里摸索出的從夏牧場到冬牧場的遷徙路徑,那些穿越山谷、繞過沙漠的路線,不僅是地理意義上的行走軌跡,更是哈薩克族千年來游牧生活的歷史印記。在居麻的記憶敘述中,讀者能感受到他們的祖先如何在不斷適應自然環(huán)境中,傳承著這一獨特的生存方式。每一處熟悉的地標,如某塊形狀奇特的石頭、某片荒蕪的墳地,串聯起了過去與現在,成為游牧民族歷史長河中的一個個節(jié)點。這種個體記憶中的文化傳承,反映出哈薩克族文化在歷史演進中的堅韌與延續(xù)。
嫂子的傳統(tǒng)手工藝制作技藝,同樣蘊含著深刻的歷史意義。從制作奶制品到編織精美的氈子,嫂子熟練的技藝背后是一代又一代女性經驗的積累。她知曉在不同季節(jié)、不同奶源條件下制作奶制品的訣竅,能根據羊毛的特性編織出實用且美觀的氈子。這些手工藝制作技藝,是哈薩克族物質文化歷史的鮮活體現,反映出在長期游牧生活中,他們如何利用有限資源創(chuàng)造出豐富的生活產品,滿足自身生存與審美需求,展現了民族智慧在歷史發(fā)展中的沉淀。
從理論層面看,保羅·利科認為:“當時間以敘事的方式被說出,它就變成人類的時間,當敘事成為一種時間存在的條件,它便獲得了其全部的意義?!盵28]在《冬牧場》里,居麻一家的個體記憶正是如此,他們并非孤立存在,而是作為哈薩克族游牧群體的一部分,其記憶折射出整個民族在特定歷史階段的生活狀態(tài)。這些個體記憶被李娟用微觀敘事的絲線巧妙串聯起來,編織出哈薩克族游牧生活歷史與文化傳承的豐富圖景,為我們理解這一民族的發(fā)展變遷提供了獨特視角,使我們能更真切地觸摸到歷史的溫度與質感,感受到文化傳承的力量。
三、結語
李娟的《冬牧場》以其獨特的微觀敘事視角與沉浸式非虛構寫作,成為中國非虛構寫作領域的一次成功實踐。本文剖析文化主義理論與微觀敘事、沉浸式寫作的關聯,揭示李娟借文化主義民族志方法聚焦日常經驗,實現作品文學性與真實性的統(tǒng)一,為當代非虛構寫作的美學建構提供了基于文化主義“在場性”視角的研究思路和方法。李娟以“身體在場”消弭了旁觀者與書寫對象的界限,通過具身經驗與感官敘事,將游牧生活的艱辛與詩意轉化為可感知、可共情的文學圖景。她的寫作以“深描”人類學方法與詩性語言融合,突破了傳統(tǒng)散文的抒情框架,實現了對游牧文明的搶救性記錄,彰顯了非虛構寫作“見證歷史”的公共價值[29]。當李娟記錄“駱駝被汽車取代”的遷徙細節(jié)時,微觀敘事已超越個體經驗,成為文化轉型的見證。在數字化浪潮侵蝕傳統(tǒng)文化的當下,唯有重返文化主義倡導的“日常經驗現場”,才能讓逐漸消逝的游牧文明在文學文本中永恒。《冬牧場》的寫作實踐,不僅是文學書寫的新路徑,更是非虛構寫作參與歷史見證、抵抗意義虛無的可能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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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新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