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初的巴黎,是一席“流動的盛宴”。彼時,在美國作家格特魯德·斯泰因的倡導下,一個現代意義的藝術沙龍在弗勒呂斯街27號的寓所成立。正是在這一沙龍中,匯聚了諸多后來聲名大噪的藝術之子,其中包括畫家畢加索、馬蒂斯、布拉克",作家喬伊斯、海明威、"菲茨杰拉德、"龐德等。他們不僅以多元文化聚合,探索現代技法,還互相抱團取暖,感受著“幾百萬人一起孤獨生活”的城市虛無。據說,那句“你們都是迷惘的一代\"這句經典話語,便是出自聚會中的斯泰因之□。
一百年后,在太原南華門東四條一處爬滿青藤的小院里,一群意氣風發(fā)的青年同樣“以文學之名”匯聚。他們,便是作為新時代文學晉旅中堅力量的"楊遙 、浦歌、鐘小駿、王朝軍、孔令劍、手指、陳克海等人。每周五下午,這群文學青年都會在這里相聚。同一個世紀前的“巴黎沙龍”相似,在這群青年的“南華作家沙龍”中,不僅有風輕云淡的人生暢談、犀利碰撞的技藝切磋,還進行著理想與無奈、意義與反抗等現代話題的探尋。由此衍生出的諸如《誰在把窮人打昏》楊遙)《我們?yōu)槭裁礇]老婆》(手指)《盲人摸象》(浦歌)等小說,均鮮明地指向了我們時代的隱疾與疼痛。無疑,陳克海作為這些“同代人”中的一員,擁有與大家共通的“突然間有一天,一句正確的話出現”的對藝術的孜孜渴求,也有面對社會驟變時的思考、糾結與人生追問。但與手指暴力先鋒的敘事風格、浦歌本土魔幻災變等辨識度鮮明的異質突破不同,他在作品外在形式上呈現出相對質樸的一面。而正是在這看似質樸的敘述底色下,他通過日復一日的錘煉與對虔誠藝術內核的探索,抵達了某種靜水深流的現實主義美感。這一點,最集中地表現在他對持守道德星空下,一朵朵靈動世俗花瓣的呈現上。
一、傾斜世界的生存不等式
我們所面對的,是一個被壓縮了時空的、歧路叢生的多元含混世界。對此世界格局,美國學者托馬斯·弗里德曼早在本世紀初便有深刻洞見。在《世界是平的:21世紀簡史》一書中,他指出,我們當下正處于人類快速發(fā)展和進步的時代,這在無形中使得現實時間與距離空間急劇凝聚和縮短。而正是這種潛在的時空壓縮效應,一方面“碾平”了世界,使人們在共時交往與資源共享中步入“平坦”的互聯狀態(tài);但另一方面,“平坦”并不等同于“平等”,在這看似平坦的表象背后,實則隱藏著另一維度的時空傾斜與不對等,進而催生了資源、階層、權力等方面的巨大差距。的確,回顧數十年來改革引發(fā)的社會巨變,最直觀的體現便是“城鄉(xiāng)變奏”。隨著城市化進程以前所未有的迅猛態(tài)勢推進,加之城鄉(xiāng)交流的各類顯在媒介(如各類交通、電視廣播、網絡平臺等)與潛在媒介(如生活方式、思維理念、情感體系等)的聯通與普及,“農村人進城”成為一股綿延不絕的巨大時代洪流。在此過程中,城市憑借其顯著的頂端優(yōu)勢,赫然屹立,令無數外來者心生畏懼。
這,便是作家陳克海所面臨的“傾斜世界”。但需要尤為留意的是,與20世紀80年代改革初期計劃經濟向商品經濟轉變,以及由此引發(fā)的人們對“城市”的熱切融入和身份躍升不同,作家所處的這一“傾斜世界”,更集中地體現在“漫長的90年代”與“美麗新世紀”中,市場經濟以山呼海嘯之勢全面襲來時,那些披著“新新人類”外衣、由鄉(xiāng)村進入城市的人們,如無根浮萍般的漂泊感。如果說,前者更多呈現為在現代進程中,人們從意欲融入城市而引發(fā)的“失根”,到努力重新“覓根”“扎根”,直至最終陷入“找不到根”的生存無依,艱難地在斜面上攀升的歷程;那么后者,在作家筆下斜坡頂端“守門人”的秩序律令下,更多呈現出難以捉摸的幽暗與彌散色彩。而此斜面之下,生命的渴望與困惑、行動與迷惘,正是作家陳克海傾情觀照的對象。
如是,在陳克海所構建的文學世界中,一個個浩瀚大時代的微小生命個體,愈發(fā)呈現出其無神的散狀“植物”的形態(tài)。他們在扁平化與碎片化的生存境遇中,往往面臨著“自我”與“世界”的嚴重“割裂”。難能可貴的是,作家沒有以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來構筑其文本與塑造其人物,而是滿懷誠意地讓其筆下的青年男女既見證了時代,又真正成為了時代的主體。而這,最集中表現在他賦予其人物的“康德之思”,也即對關涉“我能夠知道什么?我應當做些什么?我可以希望什么?”等生存問題的探究。然而,這種探究常常陷入困境。因為這是一個一切步入了世俗化與功利化的車道的時代,一個屬于青春、夢想與激情一去不返的趨標準化衡量的時代,一個逐漸演變成“二十歲的人沒有青春,三十歲便成熟為買辦。人們縮成一具衣架,笑是假笑,只為錢哭”(陳福民語)的浮世時代。但也正因困難重重,此種探究才呈現出其柏拉圖意義上“未經審視的人生不值得度過”的、為其主人公賦形增重的道德重量。在此,我們不妨引用作家那段發(fā)自肺腑而又切中肯綮的話語:
有人問福樓拜,愛瑪的原型是誰。他說,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我寫的小說里面,遮遮掩掩,也分裂出了無數個我。多年前看到顧長衛(wèi)的電影《立春》,里面王彩玲的形象一下就擊中了我。再后來讀到約翰·威廉斯的《斯通納》,理查德·耶茨的《革命之路》,看到那些在自己并不擅長的領域,仍在不停地努力的人,總會聯想到自己的境遇。但人都是欲望的動物,為了掩飾自己的無能,我寫的小說里面,差不多都是些被自己欲望奴役的人。他們興致勃勃地折騰,卻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并不是快樂的滿足,而是痛苦的審判。
——《新時代文學晉旅訪談之六》,《映像》2023年第6期
無疑,這是一種“怕和愛”的交織審判,是對于我們往往以自我力量與自我價值作為呈說的審判。在此審判之下,我們從《拼居》《撿漏》《電影節(jié)》《問鳳梅》《小冤家》《郝麗英》《步步驚心》《迎風暴走》《像她這個年紀的女人》《…什么都是因為我們窮》等作品中,看到了一個個不愿淪為后工業(yè)化社會附屬物的生命體的探索意識,以及由此面臨的諸多無解的生存不等式:比如《拼居》中主人公從北京回到撩城后,在租房、工作、戀愛、婚姻等生活與情感方面的迷茫。比如《問鳳梅》中的主人公在大學及工作后,從感情波折到兼職賺錢所面臨的生活困境。比如《什么都是因為我們窮》中幾位合租青年的工作挫折與理想惶惑等等。
而在此種種艱難的浮世眾生相背后,是作為生命主體的當代青年在“割裂與彌合”“尋找與建構\"過程中的疼痛與撕裂。在此種種探索與反饋間的“不等式”,表現為想要逃離卻不能浪跡天涯的折戟而返,訣別舊我渴望新生但行動力的失效,審視自我鏡像時的無力,因需求難以定位而產生的人格分裂,以及既沒有神圣悲劇亦沒有英雄精神導致的崇高感喪失……
以上種種傾斜世界的生存不等式,均使得強大、冷酷的外在世界,引發(fā)了作家筆下人物的心靈荒蕪與精神惶恐。于是,在作家陳克海的諸多小說中,我們甚至看到了一種“反西緒福斯”式的無效抗爭,一種渴望掙脫束縛、擁有翱翔之翼,卻只能蜷縮于地下的土撥鼠般的驚悸。而這一切,也從反向維度堅定了作家基于蕓蕓眾生渺小肉身與無助精神的觀照,以及由此產生的對于道德星空下詩性正義的探索。
二、道德星空下的詩性正義
依照常規(guī),一位持續(xù)創(chuàng)作的作家不僅會表現出攀登山峰式的藝術超越,還往往會展現出如一脈山巒般相對恒定且不斷發(fā)展的價值體系。如果從2014年的《清白生活迎面撲來》開始算起,迄今為止陳克海一共出版了六部小說集,還有一部《好漢坡》即將出版。在此“一脈山嶺”般的文學探索歷程中,他始終堅守的相對恒定的價值理念,便是道德星空下的詩性正義,這是其可被稱為“心靈格式塔”的平衡支柱。如果說,美國政治哲學家約翰·羅爾斯所言說的“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美德”,更多的是從現實層面召喚著人間正道,那么陳克?;诘赖滦强盏脑娦哉x,則顯然指向了作為靈肉完整性的生命主體。在此,陳克海時刻警惕著馬爾庫塞所言說的技術理性統治下,被既定社會價值體系與行為模式操控而形成的單向度人格。他將人在美麗新世界魅影籠罩下的靈肉自由,視為首要道德準則。于是,這些道德星空下靈動花瓣般的生命主體的被看見與聲音發(fā)出,成為作家核心的文學聚焦。事實上,在陳克海的文學世界中,至少從兩個層面構建了其基于靈肉道德的詩性正義。
其一,廣袤鄉(xiāng)野間的質樸“土包子”秉性,這是其道德體系的堅實依托。
在契訶夫的小說《醋栗》中,有這樣一句引人深思的話:“一個人一生中哪怕捕過一次鱸魚,或者在秋天看過一次鶇鳥南飛,看到它們在晴朗而涼爽的日子里怎樣成群地在村子上空飛過,那他就已經不是城里人了。”在此小說中,主人公是個沉浸于個人幸福的庸俗之人,為實現所謂幸福的“莊園夢”而失掉了所有優(yōu)秀的品質,變得冷酷無情。而頗具意味的是,主人公這種自私、腐化的夢想,根源于他對城市生活中人與人之間權勢紛爭的深深恐懼,因而希冀借助鄉(xiāng)村一草一木,來重建逃避世事紛擾的淳樸之心。是啊,因為不拘,所以自由。這,是“城市\(zhòng)"鏡面觀望鄉(xiāng)野的城里人邏輯。更何況那些打小便在鄉(xiāng)野間,與泥巴蟲魚相依為命的孩子們。在2017年出版的小說集《道德動物》中,作家便集中刻畫了這些有著不拘一格性靈形態(tài)與行為方式的“鄉(xiāng)野之子”,他們本身就是草木,是小蟲,是飛鳥,是游魚,有著與生俱來的質樸“王包子\"秉性。但與《醋栗》相反的是,他們卻在由鄉(xiāng)野融入城市的過程中,失掉了那方可供縱情撒歡的桃花源,被迫納入固定甚至刻板的社會規(guī)訓模式中。為了融入城市價值體系,他們不得不壓抑自我,甚至自我異化,化身藤蔓,也淪為浮萍。在《北塔山的鷹》中,當兩歲的小麻被送到北塔山姥姥家時,那片鄉(xiāng)野賦予了她孤獨與新奇的心靈鏡像,她喜歡看老鼠、看蜘蛛,看怪石亂山和盤旋的老鷹。但當她后來到了城市,卻相繼遭遇了天天跳舞的母親、意外的懷孕、家暴與出軌的丈夫、以及幾段婚姻的離散。而那種隨性的鄉(xiāng)野純真,也在城市規(guī)則下對安穩(wěn)的追求中不斷讓步,在接踵而至的情感波折里逐漸失卻。這種失卻了的“土包子\"秉性,在《馬熊》《熬鷹》《王豹子》《小冤家》《老虎的黃金》等作品中,亦有不同維度的呈現。
然而,尤為值得注意的是,作家的筆觸并未止于這種“土包子”秉性的失卻與傷痛歷程,而是更加深入挖掘其道德根源,即對于“道德動物”本質的探究。哲學家馮友蘭認為:“人生是有覺解地生活,或有較高程度底覺解地生活。這是人之所以異于禽獸,人生之所以異于別底動物的生活者。”這里的“覺解\"指自我認知與理解,正是這種“覺解\"使人進入一個充滿意義的世界,讓人能夠有意識地覺察自身行為,甚至會自覺去追問這些行為的意義。這似乎是人基于歷時性社會性進程中,長久積淀而成的基本特質。然而作家陳克海卻告訴你,事情遠比你想象得要復雜得多:在經歷了大工業(yè)浪潮洗禮的現代社會,人的這份“社會性覺解”既非天然擁有,亦非高于動物,甚至會在不斷物化與異化中失掉其“覺解”能力。這不由會讓人想到早在十九世紀,蘭波用青春敏感的心靈所吟唱出的“生活在別處”的真諦。他在有生之年一直在逃離被文明的藩籬禁錮的、使人們喪失了童年屬性的現代城市,因為“真正的生活缺失了,我們不在這個世界上”,而唯有叛逆的“逃離\"才有抵達自由之地的可能性。而這,也是《道德動物》這部小說集中,作家同樣著重探討的重要議題。因而依此出發(fā),我們看到其小說中無論是來自北塔山的小麻,還是中原大地的宋明凱,皆在失卻了“社會性覺解”的規(guī)訓模式中,努力守護其心靈深處的“動物道德”。這些難以融入現代城市的“道德動物”們,會在身心傷痛中養(yǎng)貓養(yǎng)狗,也會在極端情況下水中救人。因為本質而言,他們還在精神肌理深處保留著“自然性覺解”的種子,一旦觸發(fā),便會于城市與鄉(xiāng)村、家庭與社會、婚姻與親人之間融入與出走,在主體間性的對話與抵悟中,持續(xù)追尋原初“動物性”的道德本真。這,正是陳克海小說中源自廣袤大地的詩性呼喊,也構筑起了其堅實的道德根基。
其二,城市之光下的孤獨葆守,這是其道德審視的核心質素。
如果說,鄉(xiāng)野秉性的呈現是為了更好地讓“動物道德”被看見,那么此種孤獨的葆守則從聲音發(fā)出的渠道,彰顯了現代都市的人格捍衛(wèi)。在陳克海的文學世界中,知識分子的聲音與女性聲音彼此交融,而又并行不悖地發(fā)出著。此二聲音代表著兩類情感共同體的話語結構,而其背后又隱匿著現代城市的人格意志。
首先是知識分子聲音。從《孔乙己》到《圍城》、從《廢都》到《滄浪之水》、從《風雅頌》到《應物兄》,在百年中國現代文學中,知識分子的聲音一直未曾缺席。而在這種聲音背后,以“enlighten”為光暈的啟蒙之思,是其核心價值。然而自1980年代中后期逐漸開啟的市場化進程,讓他們一步步跌出話語中心。1989年,詩人海子臥軌自殺,某種程度上成為一個打破幻想、告別神圣的標志。借用北島《波蘭來客》中的一句話,那便是“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于是,在流動、破碎的現代性下,我們看到了無盡的現代哲學、藝術對于知識分子道德的重新詮釋:那是叔本華的“要么庸俗、要么孤獨”的孤注一擲選擇,也是卡佛的“越細節(jié)、越孤獨,越疏離、越堅強”的細微心靈憂傷。這些,在陳克海的知識分子書寫中皆有所體現,但又有所不同。因為他所面臨的,是新世紀以來更為復雜、虛幻的新境遇。在此,知識分子不但無法舉起啟蒙的大纛,還不具備1990年代市場經濟初期大纛失落后的世俗化批判語境。這就如同前兩年網絡上圍繞“孔乙己該不該脫掉長衫”問題討論時的避重就輕,因為問題的關鍵并非“該不該脫”,而是更為本質的“有沒有穿”。也就是說,在陳克海的文學世界中,不乏受過高等教育的青年知識者,但這些人可否被稱為知識分子,本身就面臨嚴峻質疑。因為在后現代的都市社會,這些青年“知識者”無不面臨著去精英化時代的物質和精神雙重困境擠壓。這直接導致在“去中心化”之后,他們在公眾意見與消費符號雙重夾擊下的身份滑落,以及更為嚴峻的世俗化選擇權難題。
依此出發(fā),我們看到了作家筆下諸如葉茨、趙利民等有著知識分子履歷和人格的主人公們,在“寒冬夜行人\"之于“燈塔看守人”身份轉變中的彷徨無助乃至人格分裂。因為這不單是一個擺脫庸俗、走向孤獨的“荒原狼”式決絕心靈拷問,更是一場個體價值被否認后的靜默心靈革命。因為在此,最大的危機并非源自面包與牛奶所代表的世俗庸俗,而是知識道德與情感道德在去中心化后的目標喪失與無所依托。于是,我們看到了一個個“葉茨們”“趙利民們”不舍晝夜的輾轉騰挪,以及在此之后依舊存在的主體性困境。但難能可貴的是,在陳克海的作品中,有著對于知識分子“成敗得失”的詩意道德界定。那便是,擁有忠于內心“知識人\"道德的人,必然會遭遇世俗進程中的失敗,但一定也會在不斷的受挫后,明白自己真正需要的東西,并愿意勇敢面對一切,去追求屬于自己的幸福。換言之,他們總能在繁華都市的“異鄉(xiāng)人”身份與情感定位中,實現靈肉分裂后的“知識者”烏托邦重建,并以此來重新抵抗平庸世界中的隨波逐流。這,便是他對于當下知識分子孤獨葆守的最高道德寄寓。
其次是女性聲音。長久以來,文藝作品中的女性聲音發(fā)出,常以男性聲音的“他者”呈現,成為對中心話語的解構。這些聲音往往在隱秘角落,潛滋暗長抑或野蠻生長。在此,小說勃朗特《簡愛》中那個“閣樓里的瘋女人”的突圍與伍爾夫理想世界中“一間屬于自已的房間”,成為現代女性為之奮斗的目標。在陳克海的文學世界中,女性常被賦予樸素的美與純凈的心靈。倘若足夠細心,你會發(fā)現這些女性往往擁有溫情的名字:薛珊、羅曼、狄曼、亞楠、素琴、夢雨、桃紅這是作家對于這些“泥土里的珍珠”抑或“塵世里的花兒\"的憐愛。然而需要注意的是,作家筆下的這些女性,不但美麗溫婉,還有東方女性隱忍外表下,擺脫生活桎梏,表達自我聲音的執(zhí)著。比如在《糾正》中,主人公羅蔓在經歷了求職、感情等方面的挫折后,沒有選擇“他力量”的依賴,而是奮起振作,勇敢追尋屬于自己的生活。而在《良家女子》中,成長于惡劣家庭環(huán)境的朱麗,面對被誤解、被侵犯的不公,毅然堅決反抗,無罪釋放后學習服裝設計,以求打破“被設計”的命運枷鎖。但值得一提的是,在此之外作家還將筆觸引向了更為隱秘的第二重“她聲音”的發(fā)出,那便是在看似已然獲取了“房間”后,依然存在的話語缺失。依此出發(fā),我們看到了傳統“相夫教子”女性定義下,別一種真實訴求。在《糾正》中,羅蔓的無奈與掙扎,很大程度上便是源于衣食無憂境遇下,在家庭事務與事業(yè)追求中的話語權失卻,以及丈夫與前女友糾葛帶來的情感缺失。在此,作家以一種微觀、細膩的筆觸來呈現這些隱秘的“她聲音”,并通過“消失的她”朝向自我空間的逃離抑或奔赴,來表達對其傾情關照。而這一觀照,也使其社會規(guī)訓體系下的靈肉之痛得以真切展現。而當這些美麗了“她聲音\"最終在不得已、無結果中煙消云散時,其實更像一把“清水里的刀子”刺痛了讀者的心。
三、現實叩問中的主體性構筑
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現實叩問,外在體現為藝術捕捉能力,而本質上是一種真實性呈現的道德勇氣。
現實叩問,首先源于時代劇烈變動中的藝術觸發(fā)。在此,我不禁想到1980年代的路遙在其作品中,所展現出的對于時代變遷的藝術敏感與道德認知。在《平凡的世界》開篇,作家寫道:“黃土高原嚴寒而漫長的冬天看來就要過去了,但那真正溫暖的春天還遠遠地沒有到來。\"這句具有隱喻性質的話語,正以其精準的歷史脈動觸摸,為我們提供了一種非斷裂式的社會演變真相,及其所帶來的農村青年主體的強烈心靈悸動。在那個劇烈變動的改革年代,有太多余華《十八歲出門遠行》模式的斷裂式現代“新人”,在渴望與尋覓的沖動中的折戟而返,這多少反映出彼時諸多作家“離地飛翔”的幻想式虛弱。而路遙的可貴之處,正在于對涉關幾億農民生存和命運的“主體性”存在問題的關注,尤其是個體意識喚醒后的農村青年,在“應該具有主體性”與“正在喪失主體性”之間的殘酷境遇。在此,路遙給我們的國家和時代,提出了一個嚴峻問題:在戶籍制度隔離時代,如何將幾億農民融入到社會主義現代化進程中去?這一思索在80年代的文學書寫中,是極為罕見的。而這,也是關乎無數漂泊、遷徙而不得不最終回歸鄉(xiāng)土的、悸動不安的農村青年身上的主體性道德問題。
請原諒,我用這么一大段路遙的征引,根本地是想觸及我們當下作家的現實叩問道德。因為無須諱言,在我們這個絲毫不亞于“五四”抑或1980年代的劇烈變動時代,有著太多充斥了虛幻想象、虛假構筑與訂單支配的不道德書寫。難能可貴的是,在陳克海身上,有著自“山藥蛋派”便已然擁有的山西作家介入現實、敢于直言的優(yōu)良品質。而這,最直觀地表現為他深入生活的一手調研與道德寄寓。2018年,陳克海與魯順民一道,深入山西脫貧攻堅、易地搬遷一線的趙家洼村。他們以挨家訪談的“笨方法”,對村落的基本構成、家族沿革、生存經濟,以及血緣、親緣、族緣、地緣等方面展開原生考察,并寫出了非虛構作品《趙家洼的消失與重生》。該作品突破了對鄉(xiāng)村扶貧“事件再現史”的淺表敘事模式,在展示鄉(xiāng)村扶貧成果的同時,更深入剖析了鄉(xiāng)村凋敝背后教育資源匱乏、經濟產業(yè)遲滯、人口資源離散等深層問題。在此,兩位作家的鄉(xiāng)村考察與書寫,有些類似于法國歷史學家埃馬紐埃爾·勒華拉杜里的知名著述《蒙塔尤》。在《蒙塔尤》中,作家便是通過對法國南部小山村蒙塔尤在13、14世紀之交30年間,涵蓋了日常生活、個人隱私、矛盾沖突等的歷史考察,以小見大地全面勾勒出一個“微觀法國村落”的真實面貌。
而以此為基礎,陳克海步履不停地展開了叩問,并通過城鄉(xiāng)間原住民、闖入者、暫居者與融入者的聲音,構建起了蕓蕓眾生真實的主體性。這在他2022年出版的《單槍匹馬》與2025年即將出版的《好漢坡》兩部小說集中,體現得尤為明顯。以《單槍匹馬》中的《在柏葉底》為例,作家以女主人公在柏葉底村扶貧的經歷為藍本,以略帶批判的筆法展現了當下“微觀中國村落”的真實景觀,并在我們熟悉的報道式新聞之外潛入了水面之下的真實扶貧:有一桌子人擠在一起打牌的景觀,有為爭奪貧困戶而互相攻許的小農意識,有底層村干部的粗俗、駐村干部的情感糾葛等等。而在《好漢坡》中的同名小說與《牧云梁上》等作品中,作家同樣以犀利筆觸,呈現了當下農村的深刻變化,以及人物主體性發(fā)揮時的生命力與艱難性。在此,有村落旅游開放引發(fā)的重重矛盾、新發(fā)展機遇下利益的重新調整,農村勞動力外流與資源再分配導致的鄉(xiāng)村空心化、新村民融入帶來的結構性變化,以及鄉(xiāng)土社會在時代浪潮下的蛻變與重生。如同陳忠實《白鹿原》扉頁中引用巴爾扎克的名言“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作家對于柏葉底、漁川、牧云梁等村落“蒙塔尤式”的細密展示,或許也蘊含著他對于歷史褶皺中人物主體性復雜呈說的愿望。
而倘若再稍稍擴大考察,我們會發(fā)現《單槍匹馬》中的《在柏葉底》與《遇素琴》,實則奠定了其整個當下文學世界的城鄉(xiāng)架構基礎:駐村千部王亞楠從麥城下沉到柏葉底村,遇素琴則從柏葉底村前往麥城打工。由此所輻射的諸多小說中城鄉(xiāng)“雙線故事”的相互映照,預示著中國當下“鄉(xiāng)土中國\"城市化與現代化進程中,底層百姓艱難而堅韌的奮斗歷程。他們如同被風吹離老樹的種子,在時代浪潮里,為扎根新的土壤而輾轉奔波。有的“楔入”成功,開啟了新的生活;有的則四處飄零,飽嘗靈肉痛楚。倘若再推進一步,我們會發(fā)現,底層百姓作為數十年來“農村人進城”與“再反哺農村”改革歷程的見證者,在積極投身這股時代熱潮中的復雜心境。他們既渴望緊緊依附于時代發(fā)展的列車順勢前行,有時又難免感受到自身在命運洪流中的難以自控與彷徨無助,以及不論如何依舊懷揣的無限希冀。
走筆至此,我們會不由想到1940年加繆發(fā)表的那篇著名的新年獻詞,在其開端與結尾作家這樣寫道:
今年,希冀幸福將是徒勞的,通過工作去建造幸福才關鍵。不要希冀任何事,而是要做點什么。
您的身體和精神正在經歷重創(chuàng),但它需要您保持必要的力量和清醒,去努力維持您自己的寧靜與尊嚴。
在此,加繆所倡導的憑借自我努力,實現有尊嚴靈肉主體性建構的理念,正與陳克海文學世界里對于那一朵朵靈動花瓣的呈現不謀而合。而這,既是他的道德堅守,也是他的詩性正義。
【作者簡介】董曉可,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師,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發(fā)表評論作品60余萬字,曾獲“趙樹理文學獎”等獎項,出版有評論集、學術專著各一部。
責任編輯:王國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