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

一

老同學(xué)志斌閑聊時問我，知道你爺爺叫啥名字不？我說知道，爺爺大名叫李有堂。又問，知道你爺爺?shù)母赣H叫啥名字不？我說知道，老爺爺大名叫李鴻元。我笑著說，還往上問嗎，我爺爺?shù)臓敔敗业睦侠蠣敔敶竺欣罘肌@些祖輩先人，我父親當(dāng)年經(jīng)常跟我們念叨。我說，受父親影響，我把我的姐姐兄弟們農(nóng)歷生日和出生時辰，在父母盛年時就核實過一遍，免得將來有一天他們“黃金入柜”時，外甥子侄們一時搞不清楚他父母的生年生日，特別是出生時辰。志斌說，他問過周邊許多人，大多知道爺爺叫啥，但爺爺?shù)母赣H叫啥就不甚了然了。他很認真地說，這是個問題啊。我卻頗為遺憾地表示，盡管我能說出曾祖高祖的大名，但卻不知道我的爺爺和奶奶，到底活了多大壽數(shù)。

父親是抬掇回來的。老家把生養(yǎng)孩子叫抬掇娃娃，把抱養(yǎng)孩子也叫作抬掇。這個詞很高級，將孩子抬著掇著，家族家門才能瓜瓞綿綿香火旺盛??！奶奶不生養(yǎng)，爺爺從離我們村僅一里遠的大柴棚村李姓本家，抬掇回父親。父親大名叫守先，所以我童年時聽公社干部講話，總是講“首先”什么，“其次”什么的，心里很不舒服。我們高莊村的高、李、常是大姓，父親那一輩是李家的“守\"字輩，大柴棚跟父親同輩的也是“守”字輩。但是到了我們這一輩，高莊村是“建\"字輩，大柴棚就成了一個單字兒了。再下一輩兒，“計劃生育”已成為“國策”，雖然未必都是“獨生子女”—我國農(nóng)村不缺的就是“生產(chǎn)力”，農(nóng)民兄弟永遠都是“生力軍”，故一家生兩個三個的都有，但是起名字“跟輩兒”的人家少了，基本上是各唱各的調(diào)了。

對于我們家來說，高莊和大柴棚的李姓都是本家。俗話說：“生的不如養(yǎng)的親?！备咔f是親，大柴棚是根。根也很親。特別是大柴棚（后來搬到三十里外的快樂村）父親的同胞大哥，是個方圓幾十里有名的“毛毛匠”，兩個冬天帶著父親走家串戶縫皮祅，手把手教父親學(xué)會一門養(yǎng)家糊口的手藝。父親跟大爺親著呢。

二

小時候常聽母親說：“男怕正當(dāng)午時，女怕半夜子時?！蔽覀兺晟倌陼r，母親總是在冬夜，一大家人閑坐在土炕上聊天開心之際，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老子生在正當(dāng)午時，命硬，把你爺爺奶奶都給“妨\"死了。母親一說到喝洋煙（鴉片）死去的奶奶，就會控訴我那已經(jīng)離開人世間半個多世紀的爺爺。母親并未見過爺爺奶奶，但聽我的二奶奶和三奶奶“閑坐說玄宗”，講述當(dāng)年帥氣的爺爺“串門子”（外遇），奶奶管不住，氣忍不過，就喝了洋煙土。喝下去立馬后悔了，嚎陶大哭說，我舍不得喜喜，舍不得喜喜！喜喜是奶奶對我父親的昵稱。據(jù)說，父親是爺爺用一斗米從大柴棚換回來的，所以乳名叫換喜。雖然家人們七手八腳忙著灌涼水，用風(fēng)箱對著奶奶的面部和胸口使勁吹，希望吐出胃里的洋煙來。奶奶也放不下父親，哭著掙扎著想活回來，但是越來越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一口氣出不上來，最終回天乏術(shù)，撒手西去。

父親本來就沉靜少言。母親講到這件事，父親沒有表情，也沒有表態(tài)，一如既往地嘶嘶吸著旱煙鍋子，平靜地聽著母親“憶往昔崢嶸歲月稠”。我們姐弟五人，從未聽到過父親說起奶奶多大年紀去世，這也許是父親永遠的痛吧，深埋心底，永不揭開。我的女兒經(jīng)常說，她在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乃至于出國留學(xué)讀博的同學(xué)中，是記憶力最好的，但是不及爸爸。我對她說，我的記憶力不如你爺爺。我說的是實情。我現(xiàn)在剛年過花甲，很多人，很多事，總是話到嘴邊兒，眼前隱隱然還能顯示出某個人與某件事的面貌與圖景，但就是叫不出那個人的名字，也說不出到底是一件什么事。二十多年前，父親母親七十來歲，我正在寫《母親詞典》，常常攢一大堆有關(guān)人情物理、風(fēng)俗習(xí)慣、耕田種地與二十四節(jié)氣等相關(guān)的問題，記在小本子上，等到年節(jié)時回到家，盤腿坐在炕上，一條一條地向父母請教。粗略的事兒，母親也能說個大概，但一到具體細節(jié)（特別是具體到年份季節(jié)），母親就不靈了，笑著說，記不得啦。而父親總是慢悠悠地吸著煙，慢悠悠地把所有的問題，都能說出個來龍去脈，子午卯酉，事后你再拿其他的人和事旁證互證，若合符契。而且，每一次所有問題答畢，父親還會笑問一句：還有啥問的哩？

但是，鐵記性的父親，很少對我說起奶奶與爺爺?shù)氖拢貏e是奶奶，只字不提，更是從未跟我講過奶奶和爺爺?shù)膲蹟?shù)。為此，近期我問過姐姐、大哥和二哥，他們都說父親沒有說起過，只知道奶奶去世時父親五周歲，爺爺去世時父親十一周歲，這個，我們都知道。俗話說：“記事記事?！币话愫⒆訌乃奶摎q就開始記事了，何況鐵記性的父親已是五周歲，應(yīng)該記得奶奶去世時的歲數(shù)與情景。只是于父親是傷心事，不忍說。我和姐姐哥哥們共同推演了一下：按常情論，往大里說，奶奶十六七歲、爺爺二十上下結(jié)婚，奶奶最多過四五年即二十歲左右不開懷（即不生育），就應(yīng)該抬掇父親了。這樣推算下來，奶奶離世時至多二十五六歲。今天看來，正值花季，青春嫣然，卻抱著無限的怨恨與不舍香消玉殞，沉淪于那個無人知曉的黑暗世界，讓她的兒子如何去言說那一樁錐心泣血的悲慘往事呢？作為兒子，我以為父親還是不說的好吧。

三

女兒近日打電話對我說，無法想象，爺爺一個孤兒，是怎樣把自己拉扯長大的？我也曾跟父親聊天時說，大大一個人，童年就沒人照管了，太苦了。父親說，不苦，有姥姥看好哩。父親的姥姥家，在距離我們村十五里的南辛莊村。養(yǎng)母死了，姥姥就把小外甥（家鄉(xiāng)把外孫也叫作外甥）接走，把對女兒所有的愛，傾注在小外甥身上。父親的姥姥——我的老姥姥，每天深夜給父親縫衣服，納鞋底，做鞋子，從五周歲那年開始，做以后每年冬天穿的棉衣棉鞋，夏天穿的單衣零鞋，春秋兩季穿的夾腰夾襖，五年時間里，每年度量著鞋加線、衣加寸，做夠了父親十三四歲穿的所有衣服鞋子。然而，天有不測風(fēng)云。父親頭頂上那唯一一朵五色祥云，給狂風(fēng)吹散了！老姥姥秋收時坐在高高的拉莊稼秸稈的馬車上，一陣大風(fēng)刮過，從秸稈上跌落下來，偏癱了，失語了，給小外甥做起的全部衣服鞋子，也不知被“風(fēng)”吹到哪里去了。

我的奶奶“走”后，爺爺立刻把“相好的”寡居的后奶奶娶進門，一年或者兩年后，便生下了父親的妹妹—我的姑姑。俗話說：“有了后媽，就有了后爹。”父親十周歲回到爺爺身邊，據(jù)說后奶奶對父親還行，但父親卻從來不叫媽。后奶奶說，換喜，吃飯啦。父親只答應(yīng)嗯。沒過一年，爺爺便給父親承攬下一群牛，讓父親去放牛。時年十一周歲的父親沒吭氣，跟著一個十七八歲的遠房表叔，一起去緊貼縣城東邊的安祥寺村（故鄉(xiāng)人讀作\"南墻事\"）打短工。爺爺?shù)眯艃汉螅返酱蹇?，說，去哩？父親沒抬頭，說，去哩。父親人和善，長得也好看，財東（地主）夫婦不忍心讓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受重苦，便打發(fā)父親去莊戶地里趕鳥牲口，每年給七個大洋工錢。這些都是父親親口給我講的。直到晚年，父親說起來，還念叨財東夫婦的好呢。那時，應(yīng)當(dāng)是1943年吧，離全國解放還有六個年頭。爺爺和后奶奶“兩桿槍”抽洋煙，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根本顧不上父親。一年后，時年頂多三十五六歲的爺爺也病故了。后奶奶帶著三四歲的姑姑，改嫁到東沙堆村（堆，讀作錐）。

父親很疼自己的親妹妹。盡管父親是抬掇的，姑姑卻是爺爺?shù)挠H生骨肉。只是姑姑童年與父親在一起的日子，滿打滿算也就一年多天氣，年僅三四歲的姑姑，未必記得起來。姑姑的長子結(jié)婚時，有三撥兒舅舅：從傳統(tǒng)風(fēng)俗觀念來講，父親雖是爺爺?shù)酿B(yǎng)子，卻屬于爺爺名下唯一的兒子，是“法統(tǒng)”“法理”上的親舅舅；后奶奶沒有嫁給爺爺之前，在本村李家育有一子，我們叫大爺，也是姑姑同母異父的“隔山”哥哥—屬于“隔山”舅舅；還有后奶奶改嫁到東沙堆生的“隔山”舅舅們。古云，國之大事乃祀與戎。對于早年的農(nóng)村社會來說，家之大事乃婚喪嫁娶。最隆重的儀式是“坐正面”。父親當(dāng)然是男貴賓一號桌上的“正面”，難就難在母親所在女貴賓一號桌的“正面”，如何安排？從鄉(xiāng)俗上講，母親是正統(tǒng)正牌妙子，是當(dāng)然的“正面”；可是我的后奶奶還健在—姑姑的親媽，新郎表哥的親姥姥，應(yīng)該坐在哪里呢？“代東的”（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總管”跟母親商量怎么坐？母親大聲說，李有堂的親外甥娶媳婦哩，您看咋坐就咋坐。母親當(dāng)仁不讓“正面”，即等于“自絕于”姑姑一家老小。后來母親對我們豪氣地說，我給我婆婆報仇哩！但童年時的我，一直沒有那種“復(fù)仇”的快意。后奶奶和姑姑，也是從苦水中泡出來的。最作難的是我的父親。幾十年后還跟我說，路過去看看你姑姑。家鄉(xiāng)俗諺說得好：“走得親，爾得生。”爾者，放下也。數(shù)十年間沒幾回來往，如何去打探敲開姑姑的門呢？這是個問題。父親每年一特別是晚年，都要去看望姑姑，但姑姑和家人基本不登我們家門。不過，俗話說“人老歸父相”，我所能得到者，只是依稀從姑姑的大體面相與身材輪廓上，仿佛看見了當(dāng)年俊朗風(fēng)流的爺爺?shù)挠白印?/p>

四

爺爺去世后，二爺爺立馬把父親接回村，父親披麻戴孝送走爺爺，便跟著二爺爺二奶奶一起過。二爺爺姓黃，是老奶奶帶過來的。老爺爺李鴻元的第一任妻子生下一子一女，一子即我的大爺爺李繼堂，過世得早，我只見過他的兒子一我的大爺。后來的爺爺們，都是第二個老奶奶生的，二爺爺黃登亮，三爺爺李忠堂，我爺爺李有堂，五爺爺李掌堂。我爺爺和五爺爺走得早，二爺爺和三爺爺我幼年時見過。二爺爺晚年有點瘋瘋癲癲，清醒時跟父親說過，這病，沒準是當(dāng)年做買賣，秤高秤低傷著點兒（指良心）。二爺爺?shù)膬?nèi)心有些反悔自責(zé)。不過，我童年時常聽他老人家說，“敗興不爛興”“扳倒泰山做枕頭”，可見是個懷有豪情壯志的人。早年間，這幾個爺爺和我大爺，在二爺爺黃登亮的帶領(lǐng)下，家道日漸興隆，三進三出的院子，已蓋起二進二出，大門可以進出四套大馬車。幾個爺爺和我大爺各有分工：二爺爺負責(zé)商業(yè)運營（開粉坊）；三爺爺帶領(lǐng)長工們耕田種地，作務(wù)幾十頃莊戶；我爺爺據(jù)說長得牌面好，穿戴時新，騎著油光的高頭騾子，負責(zé)到各村要賬；大爺李守官負責(zé)趕著四套馬車，搞長途運輸，常年打尖住店，聽下一肚子“古記”，當(dāng)年經(jīng)常給我們小兄弟“說書”；五爺爺最小，肩負著光耀門第的重任，專心讀書。

后來，兄弟分家，好景不長。我爺爺已然養(yǎng)成“吃喝嫖賭抽”的哥們義氣，最早敗光家業(yè)。

我姥爺家的遭遇亦大同小異。姥爺大名叫李周。老姥爺過世早，姥爺十七周歲即領(lǐng)起家業(yè)，奉養(yǎng)寡母，拉扯大兩個弟弟一個妹妹，為他們各自娶妻、出聘成家。姥爺后來跟我爺爺成為莫逆之交，所區(qū)分者，姥爺不嫖不賭只是抽，也敗光了家業(yè)。二老當(dāng)年過著好光景，不時聚首，推杯換盞，酒酣耳熱，再點上兩個“燈泡”（抽洋煙），暈乎乎擊掌約定，此后生下孩子，同性結(jié)義，異性結(jié)婚。后來，二爺爺黃登亮領(lǐng)著我父親到十里外的南口前村，找到姥爺，試探著提親。姥爺當(dāng)年竟如季布一諾千金，恩允成婚。在1948年全國解放前夕，十六周歲的父親，與十七周歲的母親喜結(jié)連理，組成一個小家庭。

五

轉(zhuǎn)眼間，小家變大家，兒女忽成行。一家大小猛增到了七張嘴，嗷嗷待哺。養(yǎng)家糊口，四字千鈞！父親成家后，聽從母親的謀劃，去尋找大柴棚的同胞大哥（多年前奶奶大爺?shù)热乙呀?jīng)遷到二十里外的快樂村）—我的大爺李守英，投師學(xué)藝，學(xué)了兩年“毛毛匠”。父親漸漸成為方圓二三十里縫皮祅的大把式。本來解放初期，父親是共產(chǎn)黨員，十六七歲就擔(dān)任村里的團支書，但是小農(nóng)意識作怪，為了外出“耍手藝”掙點現(xiàn)錢，后來退黨了。晚年跟我說起來，父親頗有些遺憾。他說，那時候是黨團支書村主任，團支書要排在村主任前面。說明父親很在意。農(nóng)村人，一年忙三季緩一季。父親則是一年四季都在忙，冬天尤其忙。從我剛記事起，就記得父親先是帶著兩個徒弟，一個是大表叔—一南辛莊老姥姥的長孫，一個是母親的二弟一我的二舅。俗話說：“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在方圓二十里地盤帶徒弟，純屬報恩。父親是在報答姥姥的撫育看好之恩，報答岳父的不曾嫌貧愛富嫁女之恩。但這倆徒弟都有點笨，好幾年出不了徒。有一次，父親帶著二舅到姥爺所住的南口前村，給本家親戚縫皮祅。姥爺對父親說，李女婿，該教了。言下之意，父親是刻意不想“教會徒弟”，藏著掖著留一手呢。當(dāng)著姥爺?shù)拿?，父親鋪開兩張羊皮，一邊用尺子量，用鉛陀兒畫，一邊嘴里念叨著裁剪的尺寸，同時用裁刀熟練地推裁著整塊兒帶毛羊皮，三下五除二，裁好左半片。整套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然后，父親把工具交給二舅，說，同樣尺寸做法，你裁右半片。二舅躊躇比劃了好一陣子，拿起尺子，放下裁刀，再拿起，再放下，滿頭大汗，不敢下刀。姥爺全明白了。

我們家最紅火的時候，同時出動兩班人馬。父親帶著二哥，母親帶著大哥，走家串戶縫皮祅。母親心靈手巧，看父親做兩遍就會。母親常說，冬三月，坐在熱炕頭上，吃香的，喝辣的，除了賺個肚兒圓，每天還能掙下十幾塊錢。當(dāng)年的十幾塊錢是個啥概念？我五叔當(dāng)民辦教師，起初每月也就五塊錢工資；若干年后我的高中生活費，每個月也就七塊錢。一到冬天，父親大哥二哥，吃得油光滿面肉哈哈的。在那個物資高度匱乏的年代，肉哈哈是一個多么令人艷美的褒義詞啊！我們家的大紅柜頂上，一溜兒擺開四瓶瓶裝“六麯香”白酒，啥意思？顯擺唄——有女兒的就愿意嫁給這樣的殷實人家，所以叫“晃媳婦”。父親是個手藝人，到哪家干活都得給燙上一壺酒，可惜父親量淺，指頭肚大的三錢小酒盅，父親頂多兩盅，頭一盅，兩眼泛紅；第二盅，滿臉通紅，說話大喘氣，屬于典型的酒精過敏綜合征。大哥二哥和小弟更甚，滴酒不能沾唇。大哥少年時給本家大爺娶兒媳婦端盤子，聞見盤子里錫酒壺飄出來的一絲酒氣，便醉得渾身發(fā)軟，上廁所都得人攙扶。我的酒量卻是那時練下的，趁母親不在家，用改錐偷偷將酒瓶鐵蓋兒開啟，用舌尖舔一點兒，再蓋上，四瓶酒，逐個來，五六歲，童子功。母親看著每瓶酒都在漸漸地平均地變少，笑著說，這好酒就是揮發(fā)快。她老人家哪里知道都揮發(fā)到三兒子的肚子里去了！我們家也是高莊村第一個買自行車的，飛鴿牌，二八車，推到街上，閃瞎人眼。手表、自行車、縫紉機，可是那個時代標準的“三大件兒\"?。≌l家有了大事情，才敢登門借車，來人低著頭，沒臉臉地對我媽說，四嫂（也有叫四嬸的），借借車子，那個灰猴跑了！夫妻打架，媳婦跑了，尋死覓活，出了事不得了。母親忙說，還說啥，快去追呀！

但辛苦也是真的，主要是連日晝夜打熬著睡不了覺。有些公社干部家的活兒，要帶回我們家里做，常見哥哥們縫著縫著就點頭打盹，針扎到指頭上一激靈，醒來了，繼續(xù)縫。1978年我國開始改革開放，十六歲的我，成為父親的“末代徒弟”。想當(dāng)年，每到冬天，父親的自行車一停，胳肢窩夾著“毛毛匠”工具包，往哪個村子街頭一站，便被村民搶著拉走了?？墒沁@年冬天，走到哪里都沒活干，熟人見面說幾句不咸不淡的話，便走開了。我對父親說，改革開放了，大家都穿掛面大氅，沒人穿白茬皮襖了。不過說有也有。我和父親只在靠山根底的許家洼和沙家寺兩個村子，各做了一兩家，再沒人用了。本公社（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鄉(xiāng)鎮(zhèn)）改革前的云水莊、西安峪、南口前，以前都是縫皮祅的大村，而今都不用了。父親情緒低落地對我說，咱們再走一個村子，沒人縫，咱就回家。終于走進公社所在地馬營莊的時候，父親跟大家閑聊著，一旁蹲著的全公社最有名的“鼓匠”瞎計有，跟父親搭話。他說，老李，縫個皮褲多少錢？父親說，自已備料，一般大皮祅十塊，小皮襖八塊，皮褲六塊，收你五塊。（前天我打電話問大哥縫皮子的價碼，大哥說，按羊皮的張數(shù)算哩，早期縫一張羊皮五毛錢，后來收一塊錢，再后收到了兩塊錢。）當(dāng)時，街上有人拉過父親提醒，不敢給他縫，拿不回錢來。父親說，嗨，怕啥哩。

父子倆高高興興開張了。一般做皮褲，襠要薄一點，避免走路時鼓囊囊的。但父親特地給瞎計有把襠做得稍厚一點。父親說，他當(dāng)“鼓匠”，冬天吹嗩吶叉腿蹲在板凳上，襠薄了受冷凍。趕趁了一日一夜，次日黎明齊活兒。瞎計有用手邊摸皮褲邊往街上走，當(dāng)街大喊大叫：李守先，你是有名的匠人，欺負我沒眼人，把褲襠做得這么厚，你叫我咋走路呀！父親忙說，計有，我怕你受冷凍哩。瞎計有更加大聲叱罵。我憤怒得要跟他論個究竟。父親卻說，算了，沒眼人，也可憐。父親平和地說，計有，你若想重縫，我就給你重縫；你若覺得不用重縫，我就不收你的錢了。街上出來幾個看熱鬧的人，瞎計有便不再吭聲。俗話說：“買賣匠人，掙的是好人的錢，受的是賴人的氣。”老家還有一句俗諺：“云里的日頭瞎子的心—歹毒！”我絕無詛咒歧視古今中外所有瞽者之意，至少，我少年時期所遇見的瞎計有，是配得上這句話的。往日一說回家，我跨上自行車，帶著父親飛馳而去。這一天，還早，我推著車子，父親默默跟著。路上，我盡量找些開心話題，跟父親聊著。快到村口，我抓起父親的手，看著這只從十六歲就拿針的父親的右手，食指的第一個指節(jié)，永遠地向右彎曲著，大拇指的指頭肚子，硬繭如黑鐵殼。父親從十六歲學(xué)藝，到我十六歲學(xué)徒，已然熬過三十多個春秋。我對父親說，大大，這營生咱不做了！

六

從此，父親“金盆洗手”。關(guān)于“大大”的稱呼，需要解釋幾句。北京人將“大大\"讀作dαdá，一般稱呼長輩如伯伯、叔叔，或者父親的同輩好友等。在我們家鄉(xiāng)，“大大”是對父親的專稱，讀作dadα，莊嚴而敬重。由于第一個da音，沒有相對應(yīng)的字，只好也用“大”字來替代；“大大”也叫“大”，單字的“大”，讀作da，莊嚴敬重之外，又有一種親昵。據(jù)說“大大”與邊疆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者有關(guān)。我的家鄉(xiāng)在雁門關(guān)外，遠古以來即屬于漢胡拉鋸的古戰(zhàn)場，自然也屬于漢胡雜交之地。著名傳記作家、學(xué)者李輝兄曾在《雁來燕去，二十春秋》（發(fā)表于2010年12月號《書城》）一文中描寫在下的形象：“晉人李建永—相貌彪悍，看似頗有契丹人的塞外風(fēng)采，實則心細如發(fā)，且忍耐力驚人…”，似乎在我的身上仍然流淌著“胡人”的血脈。故“大大\"這一稱呼，最初應(yīng)該是“韃靼”（dádá）之類的諧音吧。十三四年前，有次回家，母親對我說，電視臺來咱家，給你大拍電影兒。我驚問，啥電影兒？母親說，讓你大坐在炕上擺架勢縫皮襖，他們一會兒站起一會兒蹲下忙慌著照相。我說，那是拍電視專題片吧—哪里的電視臺？母親說，聽說是“匠人”“工匠”啥的，不知道是哪來的。我想，是不是應(yīng)景兒來拍“大國工匠”“工匠精神”什么的。我找了找父親留下的那些縫皮祅的作杖（工具），沒找到。當(dāng)年，我曾鄭重其事跟父母要求過，把父親“耍手藝”的所有作杖留給我，將來做個紀念。我問父親，大大，作杖還在不？父親說，應(yīng)該在哩。但我再未見到過。

2010年11月某日，《北京晚報》副刊編輯李崢嶸打電話說，“五色土”副刊擬開辟一個“私人史”專版，希望我能寫個“開篇作”。我們簡單溝通了一下，我答應(yīng)先寫兩篇。第一篇寫父親，題為《父親的吃、算、記、行》，發(fā)表在2010年12月1日“五色土”副刊“私人史”專版；第二篇寫母親，題為《對母親，羞說了解》，發(fā)表在2011年9月7日“五色土”副刊“私人史”專版。其實，所有真實記錄父母乃至親人們身世的文章，亦不妨看作是“私人史”吧。當(dāng)年寫的那篇文章，正好記述了父親的“四好”，即胃口好，算力好，記性好，腳力好。謹引用其中吃與算的部分。

先說吃?！拔业墓枢l(xiāng)在雁門關(guān)外，村莊很小，僅六七百口人。村南十里有兩座高峰，一座叫饅頭山，一座叫草垛山，都與吃有關(guān)。老輩人常說，人有饅頭，畜有草垛，莊戶人的風(fēng)水寶地?。≡缭诎雮€多世紀以前，我們村有三個能吃的漢子。第一個，把兩臂張開躺在地上，讓人在他的兩條胳膊上排滿菜瓜，然后坐起身，把小碗口粗細、二尺長短的十幾條大菜瓜，一口氣吃進肚里。第二個，讓人選擇一片長得最稠密的蘿卜地，他一屁股坐在那里，把只要能夠得著的胡蘿卜全都拔起來，一邊用蘿卜纓子擦去泥土，一邊咔察咔察將之全部消滅。第三個，在每年冬季為生產(chǎn)隊看場的時候，將一大升子（約4斤）玉米炒熟，不緊不慢地吃個精光。多少年來，村子里一茬一茬的愣頭后生們，對打破吃蘿卜和吃菜瓜的紀錄，還曾躍躍欲試，但對一鼓作氣吃掉一升炒玉米，卻從來未敢問津。這第三個人，就是我的父親?！?/p>

再說算?！八自捳f：‘離娘三分善。父親少孤，五歲失母，十一歲喪父，一生只讀過兩個冬天的書，但他可以粗略地讀報紙，熟練地打算盤，心算尤其厲害?？墒歉赣H從不算計人，只是喜歡通過‘算計’來幫助他人。莊稼漢一年春夏秋三季忙活，冬季清閑，買賣人常在冬閑時走街串巷，兜售生意。那個年代農(nóng)村的買賣多是以貨易貨，算起來比較麻煩。比如，用糧食換豆腐，一斤黑豆換一斤六兩豆腐，一斤玉米換八兩豆腐，一斤黍子換九兩豆腐，那么請問，一斤七兩三錢豆腐需要多少黑豆？多少玉米？多少黍子？其實，這也不難算出。關(guān)鍵的問題是，天津上海到北京，賣的都比買的精’。賣豆腐的為了‘捉哄’那些農(nóng)村家庭婦女，常常帶著一桿‘老秤（十六兩合一斤）。家庭婦女們怕被賣豆腐的‘捉哄’，便用自家的‘新秤’（十兩合一斤）把糧食稱出來，而賣豆腐的又用‘老秤'給她們稱豆腐，你來我往，幾番折沖，那些沒有上過學(xué)的家庭婦女，還不得讓賣豆腐的給搞暈！但有一個人永遠不暈，那就是我的父親。父親總是遠遠地蹲在墻角曬太陽，一邊跟鄉(xiāng)親們拉著家常，一邊不時扭回過頭來慢悠悠地對豆腐交易雙方說，張三的黍子可以割幾斤幾兩豆腐，李四的黑豆可以割幾斤幾兩豆腐，劉二麻子的玉米可以割幾斤幾兩豆腐，并且將‘新秤'和‘老秤'換算得一清二楚。村下地帶，三鄉(xiāng)五里，路上遇不見，橋上也能碰見。故買賣人只要看見父親在場，一般不敢哄人?！?/p>

七

我是父母的第四個孩子，第三個兒子，姐姐是老大。母親沒有婆婆照應(yīng)，一人拉扯著幾個兒女，累壞了，生下我，不打算抬掇。十歲的姐姐大哭不止，父親也在旁邊幫腔，用破布裹起來的我一哭一蹬小腿兒，露出了紅紅的小膝蓋。父親說，你看，就像個雞蛋。姐姐趁機哭鬧…母親心軟了，唉了一聲，對姐姐說，留下他你就得看他。讀小學(xué)二年級的姐姐因我而輟學(xué)，幫著母親帶我。父母親到了晚年，我從北京回老家探望的次數(shù)逐漸增多，差不多一月一次，給二老帶點好吃的，給父母剪一剪指甲，盤腿坐在炕上（樓房里專門做著木炕），跟二老和家人們嘮嗑嘮嗑。姐姐經(jīng)常當(dāng)著母親的面打趣說，幸虧當(dāng)初沒捏死。母親呵呵笑著，父親也圍著我轉(zhuǎn)悠，其樂融融。

我小時候喜歡圍著父親轉(zhuǎn)悠，母親說我是父親的“肉尾巴”，走哪跟哪。由于跟著姐姐哥哥認下幾個字，我瞅見墻上貼的報紙就念。小小年紀蹬爬在窗框上，把自己家房檐下三根粗標條的里面和外面，都寫滿了粉筆字。母親那么愛干凈，居然沒有為此打過我，也難得。姥爺說，三外甥長大沒準兒是個喝墨水兒的。農(nóng)家人，孩子多，誰幾個月開始說話，誰幾個月開始走路，沒人在乎。我到底是幾個月開始說話的，從來沒人告訴過我，問起來也說記不清了，只是童年時母親老罵我“嘴叭溜舌五經(jīng)四書你啥也會說，就是灰起來就不覺啦”——正面解讀，應(yīng)該是口齒伶俐，說話比較早。母親只要跟人講起我從小“調(diào)歪”的故事，必然說，誰見過月毛娃娃跌地哩？母親在我們家也講述過不止一千遍一一我剛滿月之后的某日，腳南頭北平睡在炕上的蕎麥皮布袋上，母親跟二奶奶三媽在另一間屋子里拉呱，聽見我哭得越來越厲害，母親想過去看看，三媽說，蝎螯螯的，月毛娃娃，能哭得跌個牙哩（沒長牙），還是能跌個地哩（不會爬）！等母親回到房間，我真的跌在地下仰面大哭，一哭一挺，已經(jīng)挺到離炕根兒五六尺的大紅柜跟前了。據(jù)父親說，我一周歲就開始記事了。父母親帶著剛過周歲的我，去與我們山陰縣搭界的應(yīng)縣段莊村母親的二舅家探親。我看見大門口拴著一匹大紅馬，回來跟姐姐哥哥學(xué)說了好幾天，惦記了很長時間。父親酷愛看戲，不管白天下地干活多苦多累，只要鄰村唱戲，父親晚上必定帶我去看。父親說，三三記性好，或許將來能識個字兒。三四歲的小孩兒看戲，能懂個啥，只看見各色人等花花綠綠跑過場，看著看著就眼澀了。父親脫下上衣蓋著我橫抱著看戲。戲散了，我醒了，翻身騎在父親脖子上，用手摩挲父親左耳朵上面靠前點的一塊蜊蛄疤，聽父親講說著戲里的故事，幾里夜路，倏忽到家。

父親綿善，從小沒人疼愛，故愛兒惜女如珍寶，從不打罵孩子。姐姐一生只挨過父親一巴掌，至今說起來仍像得了個金獎似的；大哥因吃飯時無聲地伸舌頭吐蔥花，被父親狠狠地瞪過（現(xiàn)在人們叫“軟暴力”），這就算最重的懲戒了；二哥和小弟好像連一巴掌都沒挨過。我是個例外。母親火爆性氣，所有兒女都打過，但打我是日課。俗話說：“男孩兒頑頑是好的，女孩兒頑頑是巧的?！睂ξ襾碚f，“好”倒也談不上，但頑皮煞道無法無天卻是真的。母親打我罵我，如果是我真的犯錯了，打得對，我便硬著骨頭默然領(lǐng)受；如果冤枉了我，打錯了，我劈頭就罵，什么難聽罵什么。父親嘴貴，從不多言，更不說臟話，故不能忍受我滿嘴吐臟話。譬如哪天母親錯打了我，我就罵，母親更打，我就更罵，越罵越難聽。父親怒不可遏，加進來“混合雙打”，我便“混合雙罵”，罵父親，罵母親，更連帶著姥爺罵。母親用棍暴捶，父親用腳暴踢，越踢越罵，越罵越捶，半天工夫墊進去了，無人營救。直到小腳二奶奶走出來，喝一聲，往死打呀！？我父母敬重二奶奶，立馬停住手腳，我再罵一句，也不打了。菩薩般的二奶奶來何遲也！記下這些，毫無怪怨父母之意，只是“還原歷史”“立此存照”而已。慈愛的父親加入“混合雙打”，至少有兩三次吧。頑皮煞道如我者，不打如何管教！

八

盡管母親對童年時期的我，“打了不過癮，殺了又過分”，但父母偏我也是真的。在我的整個童年少年時，農(nóng)村吃飽肚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想吃好的只有逢年過節(jié)。特別是中秋節(jié)，瓜果熟了，黍子也可以“找”（讀如照）一點熟的，碾成黃米，做成黃澄澄軟精精的素糕和油炸糕，那叫個美味??！俗話說：“寧窮一年，不窮一日?！睂τ谝话戕r(nóng)家來說，中秋節(jié)這一天擁有的好吃喝，太豪奢，太豐盛。有大西瓜，秋子果子，有父親親手打制的月餅，母親親手宰殺的大公雞，或者到哪家殺了豬的割上一斤肥肉，再加白菜、豆腐、山藥箭箭（即土豆條，形似箭桿）粉條加雞肉或者豬肉，燉上一大鐵鍋大燴菜。母親一邊用大銅勺子攪和，一邊笑著說，“三打一和攪，肉往哪里跑”“豆腐粉條子，一砍一勺子”，砍相當(dāng)于，拿勺子用力“砍”下來盛菜的夸張說法。母親把全家六口人六只碗，一長溜擺在靠近鍋臺的木炕沿上，每個碗平均盛菜，平均布肉，各人領(lǐng)一碗。吃飯時，父親坐正面，母親坐炕頭，本該是大哥二哥分別坐在父親左右兩邊，但在父親和大哥之間插進了我，母親和二哥之間插進小弟。雖然平日里母親找我壓碾—我那時只有四五六歲，與小兄弟們玩得正起勁兒，忽然被母親拎著脖子“抓壯丁”似的抓走，不免愁眉緊鎖，嘅著嘴巴嘟嘟嚏嚏罵罵咧咧，極不情愿地去幫母親推碾子，惹得母親勃然大怒，叱罵我“又饞又懶，饞懶相隨”；但在吃飯時-特別是中秋節(jié)這種重大節(jié)日吃飯時，母親便會笑著說，“三饞貓，賞你一塊肉”，把自己碗里的一塊大肉夾給我，父親也夾肉給我，二哥也給，我均欣然領(lǐng)受。素糕和油炸糕，豆芽小白菜土豆絲涼拌菜，各吃各挑，各人管飽。俗話說：“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碑?dāng)月亮從云層里鉆出來的時候，清涼的院子里早已擺在桌上供奉月亮的瓜果月餅等好吃的，被明晃晃的月亮慢慢地照耀并馨饗一番。過了好大一會兒，父親把最大最圓的月餅切成八等分（留給出嫁的姐姐并姐夫兩份），一人一份；大西瓜切成花籃形狀，六人均分；蘋果也是按個兒均分。各得其所之后，父親母親二哥又把自己的那份，分給我一些。

就這樣，我那平日里沒積攢下幾滴油水的小瘦肚兒，從中午到晚上塞進那么多好吃的，撐得嗨呀嗨呀直叫喚。每當(dāng)此時，母親總是嘿嘿笑著打趣說，誰叫你個灰猴眼饞肚飽，“寧叫眼里流膿，不叫肚子受窮”！我后來寫文章不缺詞兒，多半是跟母親學(xué)下的。每當(dāng)此時，父親就讓我面朝下爬在熱炕頭上，先溫暖一會兒肚子，然后再轉(zhuǎn)過身平躺著，父親用他那粗而有力的大手給我揉肚，邊揉邊說，揉一會兒，再揉一會兒，等行轉(zhuǎn)了，放幾個屁就好了。確實如此。那時我家住在舊院正房的東房，三大爺三媽家一一后來是三大爺?shù)陌芪迨逦鍕鸺易≡谖鞣?。每到中秋之夜，我爬在東房炕頭上嗨呀，誰誰也爬在西房炕頭上哼哼，年年歲歲“撐”相似，歲歲年年“哼”不同。大致每年八月十五，我們都是這么“撐”過來的。后來常聽人用“吃飽撐的”來調(diào)侃人取笑人，那是他沒有真真在在地領(lǐng)受過“吃飽撐的”到底是個什么滋味。

九

父親做事一向謹慎，或者說，很小心，也很膽怯。這與父親的成長經(jīng)歷有關(guān)。我童年時跟比我年長五六歲的少年打架，經(jīng)常被打得鼻青眼腫，但一點也不害怕，因為我有“后臺”有大哥為我報仇。成年人大個五六歲沒什么，七八歲的孩子跟十二三歲的少年打架，除了挨揍還能如何？有一次，我被村支書的兒子福貴暴打，一邊被打得鼻口血長流，一邊抱住他的腿絕不撒手，伸頭大喊本家堂弟：快去叫大哥！聽說大哥匆匆趕來，福貴一溜煙兒跑到一個光棍舅舅家，家里坐著滿炕人，都是福貴的叔伯舅舅們，勇猛的大哥仍然要上炕揍他！我童年時有大哥保護，但作為孤兒的父親，誰來護著？我跟人打架從不告訴父親。父親一旦知道，不管對錯，先甩我兩個比兜（耳光）。

待到我們兄弟一溜兒長起來，父親說話才有了底氣。大哥長到九歲，就把父親肩上挑水的擔(dān)杖接過來。父親自豪地對朋友說，從此可算把擔(dān)杖扔掉了！我九歲那年，早晨正挑水澆園，一個同年仿月的小朋友路過說，你大大頭上叫賈某打出血了！我扔下?lián)扰芑卦鹤樱瑥拇皯粝蚶锖?，大大的頭叫人打出血了！母親大喝一聲，兒子們，操家伙，要你們殺肉吃哩！十七歲的大哥從窗戶赤腳跳出來，我和二哥摸了把斧頭菜刀緊隨其后。原來是村里唯一戴眼鏡的會計賈某，扣住我二哥放羊掙下的補助糧不給發(fā)，父親到大隊辦公室跟他理論，他開口便罵臟話，父親用羊毛口袋打他，賈某操起一個醬罐子，朝父親頭上砸來，父親一歪頭，醬罐砸到墻上，碎片飛來劃破父親臉腮，鮮血直流淌！賈某見狀害怕，打算趕快溜走，正好與大哥在大隊門口狹路相逢。哪里輪得著我等上手，大哥一人包圓兒左右開弓好一頓暴揍，打得賈某滿地找牙找眼鏡！還有一次，父親在田里跟本村常某某聊天，聊著聊著就抬起杠，常某某大舌頭，性子急，滿口娘老子罵臟話，這是父親所不能忍受的，說你再罵就甩你！常某某罵得更兇，父親真的甩他一個比兜！常某某撲上來要打父親，但父親的本家侄子們“拉偏架”，常某某沾不了身，便回家去取鐵錒，聲稱要劈爛父親的“狗得腦”！父親把一個侄子留在身邊，以防不測。母親知道后，跑去喊大哥。俗話說：“是親的熱如火?！贝蟾珙櫜簧先〖一铮嗍挚杖屯乩锱?。氣哼哼扛出鐵掀的常某某，與大哥不約而同從兩條平行的街道口同時露頭，四目相對，怒射對方，常某某打量著十七八歲勇悍的大哥，腳步遲疑了一下，扛著鐵掀扭頭回去了。避免一場血斗。

我在村里長到十周歲就不再淘氣，好像一夜之間懂事了。十三四歲以后，我只跟比自己年長八九歲十來歲的精明精壯的后生們玩兒，鄰村上下沒有幾個人敢招惹我。有一次，父親到大柴棚村看戲，幾個頑皮少年在戲臺上跑來跑去，影響看戲效果，父親站起來大聲喊，娃娃們不要亂跑！惹得少年們不高興，喝叫著要“打你個老家伙”，父親說，你敢，讓我三兒剝了你的皮！我那時已到縣城讀高中，父親報出我的名字，少年們再不敢吱聲。西方霸權(quán)國家常講，真理在大炮射程之內(nèi)。那自然是無恥斕言霸凌行徑。我少年時在村里，從來不想稱王稱霸，但你得保護自己，保護家人，同時也得護住朋友。我至今回到村里，老朋友還是那一撥兒人，已然白發(fā)蒼顏童頭齒豁也，大家伙兒圍坐一桌，我拿出好酒好煙好茶話當(dāng)年，聊得如火如茶，不知東方之既白。那些年村子里流傳在江湖上的“傳奇故事”也是有的，故母親常罵我“賊天大的膽子”，父親有時也感嘆“三三多虧念書啦”。是的，我很幸運，后來出去上學(xué)，畢業(yè)分配到城里生活工作幾十年，每聽人們談到農(nóng)村人，被罰死也要生個兒子，便會鄙夷地說，愚昧加愚蠢！他們哪里知道，在偏遠農(nóng)村，拳頭有時比法大。俗話說：“有兒不算窮，沒兒窮斷筋。”對于一個家庭來說，兒子不僅是生命力與生產(chǎn)力，同時也是威懾力與戰(zhàn)斗力。剛結(jié)婚時，夫人問我，咱們也做“丁克”如何？我說，我喜歡孩子，或兒或女要一個就好。如果當(dāng)時國家允許多生，我至少要抬掇兩三個娃，我會全心全意把他們培養(yǎng)成才。

十

在父親的心目中，我是個有本事有能力的兒子，也是一個神秘的存在。我讀高中以后，花錢自己掙；工作以后，媳婦自己找。家里只有母親催問一句，多大了還不找媳婦！我一笑應(yīng)付便了。關(guān)于我的事情，家人一概不知，我也只字不提，即便說出困難與困境，家里也幫不上什么，因此我永遠報喜不報憂。我剛工作時每次從陽泉趕回家，買一大堆好吃的，端一張桌子擺在院子里，放上茶水瓜子水果餅干，跟母親并姐姐兄弟外甥子侄們圍坐一起，海闊天空歡聲笑語說著話。但父親從不靠近我，拿著一把簇新的長長的棘林大掃把，在院子里灑水，掃地，把院子打掃得干干凈凈。即使叫，父親也不坐在我身邊。但父親也不遠離我，總是傍遠傍近圍著轉(zhuǎn)悠，或坐在一旁靜靜抽煙，或吃一點瓜子水果，不過我們聊天的情景，一字一句，一一笑，盡收耳底眼底。據(jù)母親后來說，只有在夜深人靜我熟睡時，父親才會把雙手伸進被窩摸一摸我的身體。那時已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葉，大哥二哥后來包括小弟均已成家自立門戶，我和父母依然住在三間低矮的泥壞小房子里。窮，一直是我們家那些年褪不掉的底色和本色。

回想跟父親的第一次沖突，發(fā)生在我十七歲那年，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四十多個春秋。我曾在《平凡的父親》寫于1992年。收入雜文隨筆集《撒嬌的流派》，1996年1月出版，四川人民出版社）一文中做過這樣的記述：“眼看著舊日的同學(xué)一個個升入高中，考進大學(xué)，我對父親說，我還要上學(xué)。父親說：‘你大哥結(jié)婚掏空了咱家；你二哥也老大不小了；你四弟還年幼。咱家窮，供不起你念書，你還是跟我一起受吧。‘我說：‘我不受。我自己去上學(xué)不用誰來供養(yǎng)。您四個兒子只當(dāng)生了三個。‘父親拿出做父親的威嚴說‘由不得你’。我卻徑自報考了縣城高中。入學(xué)時，母親把她的嫁妝—一副銀手鐲脫下來交我，我去銀行兌了二十五元人民幣，算是交了第一筆學(xué)費。從此，我便開始了自我謀生的學(xué)生生活。直到大學(xué)二年級，才勉強接受了父親給我的十元錢。當(dāng)時，我并未意識到拒絕接受十元錢會對父親造成多大的傷害。所以，我說，我不需要。父親直看著我，變了聲調(diào)說‘拿住’，并將錢放在我手上。不料，在返校途中又被財迷的小偷竊走了?！庇幸粋€細節(jié)需要更正，那就是母親的銀手鐲不是母親的嫁妝—母親晚年才告訴我，那是姐姐出嫁時，姐夫用七個銀元打了一副銀鐲，是女婿送給母親的禮物。我對父親的這次“反叛”，以及母親對我上學(xué)的絕對支持，使我走出農(nóng)村，走向更廣闊的天地。父親是否會原諒我，寬恕我，或者是否后悔當(dāng)初堅定地反對我繼續(xù)去讀書，寡言的父親從未做過任何表述，我也沒有跟父親提起過這個話題。

還有一件事，是我一生中按理說全家人必須吃的一頓重要的飯。但是母親不知出于何種考慮，拒絕了；父親當(dāng)時在場，也沒有吱聲。這件事對于我，就像從來不曾發(fā)生過，幾十年來一直不愿提起。但是家鄉(xiāng)知情的老友們，至今仍在不同場合，發(fā)表一些激烈的“異見”。每一次，我都用一句諺語“天下無不是之父母，世上最難得者兄弟”作答，亦等于作結(jié)。其實我知道，父親是非常歉意而難過的，我不提此事，是不想傷父母的心。我在《平凡的父親》一文中，還記下了一個“微鏡頭”：“去年（1991年）秋天，我回縣城先到了一位堂叔家，正巧父親也來了?？匆娢覐奈堇镒叱鰜?，他突然在院子里蹲下了。當(dāng)我走近他時，父親的眼淚大塊大塊地下來了…\"這一幕，我永生不能忘懷，至今仍然記得非常清晰：父親雙手捂著臉，泣不成聲…我趕緊說，大大，咋的啦？父親緩了好一會兒才說：“看見你，我心慟得不行”父親肯定不會用“心慟”（慟讀作 tong ）這個詞，用也應(yīng)當(dāng)是用“心痛”吧，但我后來慢慢回味并體會父親那時的心情，“心痛”固然是有的，但更包含著悲傷與悲痛，除了“心慟”，不足以表達父親其時面對兒子悲喜交集的復(fù)雜心情。

十一

人生之所以美好，歲月之所以靜好，是你已然能夠平靜地面對生活所賦予的所有平凡與不平。在童年以及少年時代，誰不曾渴望擁有一位展現(xiàn)出超人般的英雄氣概的偉大父親呢？然而現(xiàn)實卻是，我們的父母大多是平凡的人。就像我們自己也是“凡人一枚”一樣，我們要愉快地接受父母與親人們的平凡乃至于平庸。父親也曾懷有英雄主義的情結(jié)，也曾有過多次豪邁的展現(xiàn)與發(fā)揮，但是與處于成長年紀的兒子心目中的距離，卻是拉得愈來愈大了。父親曾經(jīng)用鐵掀劈破一個威脅我們?nèi)野踩寞傋拥念^，我覺得父親好偉大！長大后才明白，誰會盼望這樣的偉大呢？長大后只回憶那些美好的記憶。記得父親在我童年時，每一次出遠門進縣城，我們一直在深夜里充滿期待地等候，等候著父親的滿載歸來，但終于還是斗不過“瞌睡蟲”而沉沉睡去…突然，一雙冰涼的大手伸進被窩撫摸我，啊，大大回來啦！父親將黑棗、柿餅、糖蛋兒、糖干鑼兒等好吃的，一股腦兒從布袋里往外掏，看著我們兄弟幾個頭齊刷刷目光灼灼地光膀子爬在炕沿上，父親欣慰極了！成年后我才知道，父親每次去四十五里外的縣城，來回都是步戰(zhàn)，路過大河（桑干河），除了冬天可以在冰上行走，初春與深秋都是尋找水淺處，卷起褲腿涉水過河，為此父親的腿激下后遺癥，天陰下雨踝關(guān)節(jié)膝關(guān)節(jié)便隱隱作痛。俗話說：“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蹦赣H用“打是親，罵是愛”的方式愛我們，父親用粗的大手撫摸的方式愛我們。有這樣平凡的父母平凡的愛，我很知足，也很感恩。

在父親五十九周歲，母親六十周歲那一年（1991年）過大年期間，我召集全家人開了一個重要的家庭會議。我說，大大和媽受了大半輩子，千辛萬苦養(yǎng)大我們，不能再讓大大和媽受苦了—這是我的意思；你們也說說自己的意見。大家都沒有說話，每個人嗓子里胸腔間好像堵滿熱悟悟的火炭似的。我最后做了安排：大哥在村子里，每年給父母一口袋黍子和一口袋谷子，另外再給點蕎麥、豆子什么的；二哥在安祥寺（父親曾經(jīng)打短工的村莊），每年給父母拉一大車大炭，再買點白面大米等；小弟給多少多少錢；我給多少多少錢，等等等等。安排畢，我問哥哥弟弟行不行，能不能落實，大家都說咋也行，每個兄弟都滿心熱愛，默默地流下了眼淚…父母一直未吭聲，母親也在抹眼淚。父親最后對我們說，大大作務(wù)了一輩子莊稼，離不開土地，再讓大大種兩畝“自留地\"吧。大家欣然同意。這是一次團結(jié)的家庭會議，是一次勝利的家庭會議。至于“會議精神”的落實情況，全憑自覺性了。后來我接受姐姐的提議，在縣城為父母買了一套樓房，父母開心得不得了，我從北京回家也方便。父母當(dāng)年來京時，母親說，住樓房有兩大好處，一是圪蹴茅茨（廁所）腿不犯困；二是一擰水龍頭水就出來了，做飯，洗涮（洗衣洗澡）都方便。父親自打住進樓房，更是哪里都不愿去。一者父親不愛喝水，常年大便干燥，用他老人家的話說“離不開個廁所”；二者擁有一臺平面直角大彩電，整天守著中央電視臺“戲劇頻道”，看不夠。我回家時，父親笑著說，大大多少年都沒有看完的一場戲（忘記哪個戲名），這回可是看好啦！俗話說：“世上有，戲里有?！备赣H裝下了滿肚子戲文。有一年我?guī)畠夯丶疫^年，父親對寶貝孫女說，羅成十二上戰(zhàn)場，甘羅十二為宰相，左連成十二告國泰，你今年也十二歲了，爺爺問你干啥呀？孫女一下子被驚到了，事后悄悄對我說，爸爸，爺爺?shù)膶W(xué)問大了去了！

在我記憶里，父親幾乎沒有向我要求過什么，好像只有一次特別叮囑我“記得那兩個娃的工作”。鄭重要求，僅只一次。平常都是母親給我布置各種“作業(yè)”。但自我童年時期開始，一直到父親晚年，只要坐下來聊天，父親就一定要講“嫌妻者折?！钡闹V語和“現(xiàn)世報”的幾個現(xiàn)實故事。這些故事我們?nèi)胰硕寄鼙尺^：我的二大爺黃洛夫（二爺爺黃登亮的獨子）的三個同學(xué)曾經(jīng)打賭，必須回家把妻子休了！這三個在國民黨軍隊和政府擔(dān)任高官的同學(xué)，不擇手段地把妻子折磨走了，然后這三個人都遭到了報應(yīng)，先后以離奇的方式死掉。只有我二大爺是把妻子“哄”走的，故報應(yīng)最輕，仍坐了一年半的國民黨監(jiān)獄。少年父親去探望時，二大爺偷偷地流著淚說，在監(jiān)獄里餓得不行，嚼爛棉衣里的棉花充饑。為什么“嫌妻者折?！睍蔀楦赣H一個永久心結(jié)，成為寡言的父親一個說不完的話題？我想，一者，父親從身邊的人事看見了“因果報應(yīng)”，不想讓自己的兒子們步其后塵；二者，爺爺?shù)娘L(fēng)流導(dǎo)致妻亡家敗，在童年父親的心底，留下了揮之不去的噩夢和陰影。此生，父親對我最成功的教育，就是將“嫌妻者折福”刻入我心。對家人的包容，是父親傳給我的人生哲學(xué)。

十二

聽母親講，父親八十歲以后，多次表達了“戀世”的思想。父親多次對母親說，現(xiàn)在吃的住的這么好，啥也不用愁，身體也沒毛病，我不想死。母親笑著說，我倒死呀，你一個人活著哇，活得剝皮輓鼓哇！輓讀作 ，輓鼓，即把皮革繃緊，蒙在鼓框上，做成鼓面。成語有鮐背之年，指老人背上生斑如鮐魚之紋，象征高壽。古代對各個年齡段都有特定的叫法，如二十弱冠，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命，六十花甲，七十古稀，八十杖朝，九十鮐背，百歲期頤。耄耋亦指八九十歲。耄讀作 東漢許慎《說文》講：“年九十日耄?！彪＃瑏y也，昏惑也，年紀大了，腦子就昏亂不清楚了。耋讀作dié，《說文》講：“年八十日耋?！睎|漢劉熙《釋名》亦講：“年八十日耋。耋，鐵也，皮膚變黑，色如鐵也。”年過八十，膚色就會變成黑鐵之色。在我看來，用耄耋鮐背來形容老邁高壽，太文雅，不及“剝皮輓鼓”來得生動幽默。我童年時姥姥去世后，母親經(jīng)常對我們說，我奶奶活了六十三，我姥姥活了六十三，我媽也活了六十三，我也是到六十三死，結(jié)香結(jié)甜的。對于童年時的我來說，母親說這樣的話，是很恐怖的。好在母親平安地度過六十三、七十三、八十三，直到九十二歲那年的平安夜前夕（母親信基督教），無災(zāi)無疾，中午自己去大哥院子里上了廁所，下午四點多就“走”了。

父親六十多歲以后，每天早晨騎自行車到村子西北邊的樹林里呼吸新鮮空氣，很注意保養(yǎng)身體。搬到縣城后，仍然每天早起，循固定路線兜幾個大圈子。父親八十歲那年臘月，我提前回家跟父母一起過大年。某日凌晨，天還黑騣騣的，父親走進我房間，用手摸我的頭，我迷迷瞪瞪醒來。父親說，三三，你說想陪大散步，還想去不啦？我一激靈坐起來，說，去！天剛蒙蒙亮，我抓著父親的手順街邊溜跡，父親走得很快，走到某個地方，指著地下說，大大某年某月某日在這里撿到一百塊錢；走到另一個地方又停住腳說，大大某年某月某日在這里也撿到過一百塊錢。我開心地說，好啊，可見“早起的鳥兒有蟲吃”，這句俗話說得挺有道理的。父親說，發(fā)大財由命哩，發(fā)小財由人哩，只要早起勤快，衣飯大量當(dāng)日生。我對父親說，還有一件事得趕快辦哩。父親問啥事？我說，大大和媽這輩子沒坐過飛機，選個好地方飛它一回。父親說，不了，年歲大了，坐飛機和坐汽車有啥不一樣的，不就是不圪載嘛。圪載是方言，顛簸的意思。這是父親晚年，我唯一一次專門陪老人家散步。

2014年5月15日中午，我正跟兩位商談出書的朋友在北京西單某酒店吃飯。母親突然打來電話大聲攘噻，三兒，你大大不會動了！我說，媽，別著急，慢點說。母親說，剛出門撈回豆腐，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右手拿著遙控板一直杵著，就動不了了，我叫他也不答應(yīng)，不會說話了。我說，您通知誰了，誰在跟前？母親說，誰也沒有通知，先跟你說的。我說，媽，不要怕，我這就起身回家，您先電話通知哥哥弟弟和姐姐，我給縣醫(yī)院院長打個電話，馬上住醫(yī)院。五個小時后，我直接到縣醫(yī)院。父親正躺在病床上輸液，看見我只能眨巴眼睛，不能說話。院長告訴我，急性腦出血，形成了大面積栓堵。大哥二哥小弟和我兩班倒陪護父親，姐姐負責(zé)做飯和各種后勤保障。父親在醫(yī)院住到第十五天，很有起色。某位副院長說，放心吧，地球上最好的藥都用上了。另一位副院長把我拉到一邊悄悄說，你要有思想準備。當(dāng)晚我和二哥值班，到后半夜，我讓二哥小睡一會兒。父親突然抬起手撫摸我的臉，然后，又拿起我的右手撫摸他的臉。我說，大大，不要緊，很快就會好的。第二天早晨大哥和小弟來換班，我和二哥回家吃飯睡覺。猛然看見豪華大廳如宮殿，地上有一口琉璃砌起七八寸高的井口，漫溢著清粼粼的水，漫在宮殿玉色瓷磚的地板上，一位平日里熟識的女性朋友，穿著古戲劇中的紅色戲裝，從宮殿高處飄然坐落在井臺上電話鈴聲驟然響起，夢醒了，電話那頭大哥說，老三快點來！我說，大大不行了？大哥說嗯。我驅(qū)車到醫(yī)院，醫(yī)生正在給父親拔各種管子。我看見父親臉上的“陰陽瓣子”，從額頭向眼部向鼻尖向嘴巴平行移動著，所經(jīng)過之處，皮膚隨即變成灰白色。我抓住父親的手，哭著說，大大，可不敢走！救護車把父親拉回二哥家，平放在木床板上，所有兒女孫輩們齊齊跪在頭前，父親突然大排泄，我撕破一張新床單，給父親仔細擦洗干凈身體，為父親換上裝老的衣裳鞋襪。公元2014年6月1日午時，父親平靜地咽下最后一口氣，閉上眼睛，外眼角流下兩股清淚…

按照家鄉(xiāng)近年來的風(fēng)俗，我代表哥哥弟弟和姐姐并我五家人，對著父親的遺像起草《祭父文》，對父親的一生作了極簡要的總結(jié)和評價，并制作成高五尺許寬一丈多的彩色專板。父親的靈堂設(shè)在二哥的堂屋里，彩色專板擺放在二哥的院子里，供前來吊唁的親戚友好觀覽閱讀。這篇祭文略經(jīng)增刪修改之后，以《父親留下四句話》為題，發(fā)表在當(dāng)年8月15日《中國社會報》“文薈”副刊上。就讓我以此文為“父親十周年祭”來作結(jié)語吧

父親走了。這個世界上最疼愛我們的那個男人，永遠地走了。

父親1932年出生于翠屏山脈的兩座高峰饅頭山、草垛山腳下高莊村的一戶農(nóng)家。他五歲失母，十一歲喪父，從小缺疼少愛，但卻對家庭，對家族，對鄰里，對村社，乃至對整個社會以及大千世界，充滿了悲天憫人的情懷，飽含著博大深沉的愛心。父親是我們心中的大山，是我們一生的榜樣。在整理父親遺物時，我們意外地發(fā)現(xiàn)，只上過兩個冬天掃盲夜校的父親，竟然在一頁信紙上工工整整地寫下四句話。這四句文約約的話，既是父親待人處世的行為準則，也是對父親一生的精準概括。

第一句：但行好事，莫問前程。父親用自己的一生踐行了這句俗諺。父親寬厚，平和，慈愛，善良。在家里，含辛茹苦，勤儉節(jié)約，寡言少語，穩(wěn)重深沉；對外界，彬彬有禮，公道正派，與人為善，里仁為美。在父親突然中風(fēng)住院期間，一位鄰村賣豆腐的王姓老漢前來探望。他說，我賣了大半輩子豆腐，都是別人說我沒給夠斤秤，為這些爭爭吵吵；只有你父親說我看錯秤多給過一斤豆腐，第二天又給補齊了豆子。作為一個長年在村莊里喊牛罵狗過活的農(nóng)民，我們從未聽見父親說過一句臟話，甚而一輩子都舍不得丟兒女們一指頭。慈愛仁厚四個字，伴隨了父親一生。

第二句：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父親坦誠，大度，熱心腸，能含忍，肯付出，有擔(dān)當(dāng)。在父親年近六十的時候，我們四兄弟開了個家庭會議，說不能讓咱們的父親再下地勞動了。然而父親卻經(jīng)常幫助村里缺少勞動力的家庭耕地構(gòu)田，朝斯夕斯，樂此不疲。本村老漢高某的兒子是個有名的懶漢，故高老漢年過七旬仍種著幾十畝地。父親幾乎每年都幫他春種秋收。某年，一個賣瓜子的外地小販，因缺斤短兩跟村人發(fā)生爭執(zhí)，眼看就要大打出手，父親從家里端出一升瓜子給那些吃虧者補足，才避免了一場即將升級的戰(zhàn)爭。禮者，體也，得體也；義者，宜也，合宜也。禮義二字，融入父親的生命之中。

第三句：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父親是我們最好的人生導(dǎo)師。他一生勤勉負重，默默無聞，他只是一個平凡的父親，沒有太多的口頭說教，只有堅韌不拔細水長流似的身體力行。然而，父親又有他的不平凡處。他時刻注意對兒女們的培養(yǎng)教育，即使在買年畫、揭窗花的時候，也要一張一張仔細挑選那些能夠啟迪兒女心靈，并對之產(chǎn)生深遠影響的圖案畫卷一一諸如，少年英雄像趙云，中年智慧似孔明，老年打仗勝黃忠，婦女賽過穆桂英，等等。父親貌似和善柔弱，實則骨子里充滿著堅定的英雄主義氣質(zhì)。他隨時都在用點點滴滴的行動來警醒提示我們：行者常至，為者常成，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沒有誰能夠隨隨便便成功。

第四句：事要三思，免勞后患。話少的人肚子里貨多。父親思維縝密，記憶超強，情商智商都很高。父親一生謹慎，做事十謀九成，說話切中肯綮，誠如孔夫子所言“斯人不言，言必有中”。他能從不起眼的人身上看到優(yōu)點，也能從優(yōu)秀人物身上吸取到教訓(xùn)。父親每每教導(dǎo)我們，要注意自我檢點，多作自我反省，“不怕王大嫌眾人，就怕眾人嫌王大”。父親一生沒有一個仇人。在父親出殯之日，村里人扶老攜幼，婦女們端著盤子獻瓜果、送紙錢，長長的隊伍里伴隨著村親者的嚎陶痛哭與鄉(xiāng)鄰們的泣不成聲…

走過山，走過水，父親健康地走過了八十三個春秋，只是在生命的最后兩周不幸腦梗失語，溘然長逝！我們無法聆聽父親的遺言，故把這四句話當(dāng)作他老人家留給兒孫們最寶貴的精神財富?！渡袝ず榉丁穼ⅰ案"字解析為五個具體的考量指標：一日壽，二日富，三日康寧，四日攸好德，五日考終命。父親無疑是五福齊臻的，在生命彌留之際，四兒一女齊齊跪在頭前——雖然明知成熟的果實終究要辭別枝頭，然而作為父親的兒女——就像父親臨終之日抓住我們的手不肯松開，我們無法隱忍失去慈父的悲慟，永遠難以撫平內(nèi)心的傷痛！

父親，我們生生世世愛您！

【作者簡介】李建永，筆名南牧馬，山西山陰人，現(xiàn)居北京。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高級記者，民俗文化學(xué)者。已出版雜文、散文集《說江湖》《說風(fēng)流》《母親詞典》《中國雜文·李建永集》《我從〈大地gt;走來》《園有棘：李建永雜文自選集》等著作。

責(zé)任編輯：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