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大學》出自《禮記》,為秦漢之際的作品,后南宋理學家朱熹在韓愈、二程的學術基礎上,將其與《中庸》《論語》《孟子》合編注成《四書影響集注》,成為維護封建制度的道德、教育與政治綱領。自19世紀新教傳教士來華,作為儒家經典的《大學》被翻譯成多種語言,其中最早的英譯本出自馬士曼(JoshuaMarshman,1768—1837)與馬禮遜(RobertMorrison,1782—1834),二者均采取直譯的方式力圖貼近原文,但由于中文學習困難導致缺少對朱熹理學的認識,從而造成了譯文在闡釋層面的含義闕失?!叭V八目”作為《大學》全篇的核心,其內在邏輯關系與次第順序關乎經傳二部的格局與地位,亦是實現(xiàn)“內圣外王”的方法與路徑,二馬的譯文中對此卻多有錯漏。
一、三綱
朱熹在二程的基礎上將《大學》一書重新編排,全文共分為一經十傳,其中以“經”的地位最高,“傳”則作為“經”的注解,因此地位要略遜一籌。其中經部是《大學》的總論,統(tǒng)領全篇,三綱領為明明德、新民、止于至善;八條目為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傳部緊緊圍繞三綱八目給出了具體闡釋,經傳結構渾然一體,給南宋的儒生們指出了一條可操作的實現(xiàn)“內圣外王”的途徑。
“明明德”作為綱領首條,此處的兩個明,前一個為動詞,作彰顯、復明之意;后一個作形容詞,與德相連形容人“得乎天”的光明品德。明明德即要利用人的主觀能動性超越氣稟的拘束和欲望的蒙蔽,將人的本性復明[1]?!靶旅瘛弊鳛榫V領之二,是朱熹承襲二程提出的觀點,將“親民”改作“新民”的結果。在《大學章句》中,朱熹作解:“新者,革其為之舊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當推已及人,使之亦有以去舊染之污也。”[2」“新”突出了除舊日新之意,與傳部《盤銘》中的“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誥》“作新民”與《詩經》中的“其命維新”相呼應,同時可見“明明德”為本,強調本性與自已的關系,而“新民”為末,“又當推已及人”強調本性與他人的關系,二者相輔相成,最終達到綱領之三“正于至善”的境界。傳部第三章引用《詩經》中的眾多詩句,都是為了強調“止”這一字,正如第一節(jié)經部所言“明明德、新民,皆當止于至善之地而不遷”,即“志有定向”,按照“明明德”“新民”的道路前行,最終需要在至善之處停下,到達人盡本分、物有所當,天下各得其所的極點[3]
“道”作為中國文化特有的術語,很難在西方語境中找到對應的詞語,馬士曼將“道”譯為“path orcourse”與“Learning proper for Men”[4],相連變成介詞結構“適合成人學習的路徑”,規(guī)避了單獨翻譯“道”的困境,同時將“大學之道”作為一個整體結構后接\"consists in...i...in...”,更清晰地引出三綱的具體內容。對于綱領一,馬士曼將第一個動詞“明”翻譯為“restore”,帶有恢復、使復原的意思,與朱熹注解“復其初也”相符,但“明德”即人本初的光明品德,馬士曼選取了“reason一詞,與原文稍有偏離。理性作為西方哲學中的重要概念,往往與知識和真理相聯(lián)系,強調的是人的智慧的重要性;與此相反,朱熹之“明德”強調的卻是“天賦”,是每個人誕生之初上天賦予的光明的品德,因此,“reason”一詞并不準確。對于綱領二,馬士曼用“renovate”表達了朱熹“去舊染之污也”的含義,同時與“restore”同為re前綴開頭的詞,二者相呼應均表現(xiàn)出再恢復、再翻新的意義。對于綱領三,馬士曼將“止于至善”譯作“makingthe summit of all virtue the onlypoint of rest”,即將善的頂點作為唯一停止的地點,平實地采取了直譯的方法。但馬士曼忽略了綱目三與前兩者并不是并列關系,而是遞進關系,“止于至善”是“明明德”與“新民”二者的要求和標準,于己要堅持“明明德”,于他要持續(xù)“新民”,直到在“至善”之處停止。
“大學之道”,馬禮遜將其音譯為“Ta-hio”[5],意譯為“the great science”,與馬士曼相比缺少了“大學是為成人準備的教育”這一層意思,沒有囊括“小學”與“大學”的對比含義。朱熹在《大學章句序》中依據(jù)年齡段和學習內容對小學和大學做了明確的劃分:“人生八歲,則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學…及其十有五年,則自天子之元子、眾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適子,與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學…此又學校之教、大小之節(jié)所以分也?!币虼耍按髮W”之“大”是已經接受過“小學”教育的十五歲成人下一步的學習之路,并非“great”之偉大。除此之外,“science”在馬禮遜所處的年代已經更偏向于專業(yè)性、知識性較強的科學這一含義,與原文的“大學”強調道德修養(yǎng)的主旨相背。對于綱領一,馬禮遜將“明明德”譯為“aclearillustrationof resplendent virtue”,即對光輝的道德進行明白的闡述,第一個“明”為“復明”之意,而不是“clear”之“明白清楚”,且“illustration”的解釋闡明的名詞詞性也與“明”的動詞含義不符,僅僅闡明道德是無用的,應為此按照八綱目的要求在日常生活中使自己的道德品行復明。同時,與馬士曼相同,無論是“reason”還是“resplendentvirtue”,均沒有體現(xiàn)出“明德”來自天的賦予,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上達之路”。對于綱領二,馬禮遜譯作“the renovation of people”,同馬士曼一樣,馬禮遜亦采取朱熹沿用二程的想法,不譯“親民”而譯“新民”,強調革新的含義,但“people”一詞不如“others”,可以體現(xiàn)出“新”是對于其他人而言的含義。對于綱領三,馬禮遜的譯文“how toproceed to theutmostboundsofgoodness”則是一處錯譯,他將“止于至善”譯為“至于至善”,原本作為前兩個綱領的終點的“停正”變成了額外的一條要求“到達善的頂點”。
原文中三綱領之間“一統(tǒng)二”的邏輯在二馬的英譯本中并無體現(xiàn),但相較而言,馬士曼的譯文更加貼近原文,且三綱領單獨的含義并無錯處,馬禮遜則有錯譯,對于原文意思的壓縮也更多。
二、八目
在“三綱”的基礎上,《大學》緊接著又提出了更為具體的實踐操作之道,給出了達成綱領要求的“八條目”,且八條之間邏輯順序嚴密,每一目均是前一目的必然結果,亦是下一目的前提條件。格物致知作為實現(xiàn)“大學之道”這套實踐方案的起點,朱熹認為只有通過格物明了萬事萬物的所含之理,認識到理之所在,才能做到誠意正心而不自欺[6],“大學之道,雖以誠意正心為本,而必以格物致知為先”「7]。在先格物后致知的順序之后,便是誠意與正心二目所代表的修心功課,如《大學章句》所言“知既盡,則意可得而實矣。意既實,則心可得而正矣”。誠意即“毋自欺”,人要直面自己的情緒和欲望,對自己誠實不遮掩;正心則是誠意下一步的動作,在發(fā)現(xiàn)自己的好惡、恐怖、憂患之后,清掃恐懼、欲望、情緒,保持心靈的冷靜與公正?!靶奚怼笔前四康暮诵呐c樞紐,也是八條目中承上啟下的分界點。承上,“修身”是“格物致知”與“誠意正心”的結果;啟下,“修身”是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前提條件,正因如此,“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8]。正如上文所述,三綱領之中的“明明德”為于己之學,“新民”為于他之學,因此,以修身為轉折點,三綱與八目直接的邏輯關系應為:
作為八條目的起點,馬士曼將“格物致知”譯為“a thorough acquaintance with the nature of things”與“enlargement of knowledge”。原文中格物所得之“理”,是朱熹哲學中最高的宇宙本體,也是產生萬事萬物的根源。在朱熹看來,理是宇宙的根本,先于一切存在,不生不滅,其獨立于自然界之外[9]。因此,“nature”-詞所含本質、自然之意雖然缺少與天、宇宙勾連的含義,\"knowledge”一詞所代表的“知識”也僅作為一種確定的規(guī)律或定律,可以通過其他方式習得,但“致知”所得的認知是一種能力,只有通過格萬物、窮盡理之后才能獲得,因此,“knowledge”一詞并不恰當。馬士曼將“誠意正心”譯為“corrected their ideas and desires”“justideas and desires”與“direct their passons aright”“theaffections of the soul move ina right direction”。誠意本為誠實地面對自己內心的一切,用“ideas”和“desires”代表“意”所含的心理活動恰如其分;將“心”與情緒和靈魂對應闡釋為“passion”和“affectionsof soul”也符合原文“心”所代表的需要掃除不良的私欲。作為八綱目的核心,馬士曼將“修身”翻譯成“themindnaturallyobeysreason” “renovate their own minds”,“reason”和“renovate”兩個詞均與上文的“明明德”“新民”相對應,前后呼應的譯文體現(xiàn)了“修身”與三綱領的關系,但是“修身”作為“格物致知”“誠意正心”前四目的結果,與“齊家、治國、平天下”后三目的前提這一點卻沒有更多體現(xiàn)?!癴rom hence”“once”“thus”作為連接詞更多的是強調后者,缺少了這些外在之功均要在對自己的“身修”基礎上展開的這一含義。后三目將家、國、天下譯為“houses”“province”“kingdom”,是層層遞進的結構,很符合原文由小及大的治理范圍的擴展。雖然馬士曼沒有將“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的對象定為自己,“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對象是他人,二者的轉換點是“修身”這一層邏輯關系,但其將“修身”與“明明德”相對應。
馬禮遜有關八條目的翻譯相較于馬士曼而言,用了很嚴格的平行結構,再現(xiàn)了原文中頂針的修辭手法,邏輯結構之間銜接得更為緊密,更易于讀者理解,但在每一條目的翻譯上處理得沒有馬士曼細致、妥帖。“古之欲明明德者”被意譯為“prince”(統(tǒng)治者),簡化了八條目是緊接著三綱目的“明明德”而來的具體論述,弱化了兩部分之間的聯(lián)系?!案裎镏轮弊g為“thenatureand substance of things” 與“perfect his knowledge”。如上文所述,“knowledge”更為偏重客觀的知識性認識,與原文所強調的對于“理”的認知有一定差距,并用“perfect”作動詞,更加凸顯了“knowledge”作為知識儲備需要被完善、被擴充的含義,“格物”也在“nature”之外另添“substance”一詞,弱化了道理、本質、本原的意味,與“knowledge”一道強調客觀存在。“誠意正心”的譯文是“purify his motives”“rectify his heart”,雖然足夠簡潔,但“motives”與“heart”二詞前沒有如馬士曼所加“right”這樣的形容詞,并不能表達出被“誠”被“正”的應該是諸如憤怒、恐懼、喜愛、厭惡、憂慮等會影響到“身修”的欲望與情緒,且“motives”之動機的含義本身也與原文不符。馬禮遜將“修身”譯為“adorn with virtue his own person”并非直譯,“用德行修飾自身”為馬禮遜對“修身”的理解,但相較于馬士曼將“修身”與“明明德”相聯(lián)結的“self-renovation”稍顯直白。對于后三目“齊家、治國、平天下”,馬禮遜將其處理為“family”“kingdom”“under thewholeheavens”,同馬士曼一樣為管理范圍層層遞進的結構,但層級之間的差距更為明顯。馬禮遜的譯文“underthewholeheavens”則更符合朱熹注解在《大學章句序》中所言:繼天為天道的下放,立極則為人事的上達,二者相通,天人一統(tǒng)。因此“天下”絕非馬士曼在注釋中所言的中國人缺少對于其他國家存在的認識,而是指天道所籠罩的所有地方,因此“under thewholeheavens”更為準確。另外,馬禮遜注意到了原文中賓語的更換,“his kingdom”“his family”“his own person”“hisheart”“hismotives”“hisknowledge”從修身開始,動作所指的對象從自身的動機、知識、心變轉向外部的國家、家庭,這樣的處理比馬士曼更加強調了“修身”的樞紐作用,以及八條目之間前四后三的次第順序。
結語
《大學》中以“三綱八目”為核心為儒生規(guī)劃了完整、系統(tǒng)的道德修養(yǎng)系統(tǒng),有起點、有環(huán)節(jié)、有順序、有終點,具有現(xiàn)實性和實踐性,扎根于宋朝縹緲佛老之學于社會現(xiàn)實無用之痛處,亦承千百年來儒家“學而優(yōu)則仕”“內圣外王”的個人抱負與理想。但是,在二馬的譯文中,很難發(fā)現(xiàn)與原文相對應的精妙結構或本應出現(xiàn)在注釋中的具體解釋,模糊不清的語義除了文化差異性本身造成的困難外,或許更多地體現(xiàn)的是文化話語權的不平等。二馬作為新教傳教士并非抱著客觀與忠實的態(tài)度進行《大學》的英譯工作,而是為了傳教事業(yè)的發(fā)展[10],為了西方能更精準制定對華政策,這就注定其不可能真正理解儒家思想與文化的精深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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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中國文化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