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西西弗神話》是法國哲學家加繆的代表作之一,全書深刻探討了荒誕主義的哲學思想,尤其是人類在面對荒誕的生存境遇時的選擇與反應。自加繆于1942年出版該書以來,《西西弗神話》在全球范圍內產生了廣泛影響。在中國,這本書的譯介與接受經歷了多個階段,反映了中國社會、文化和思想環(huán)境的變遷。自20世紀40年代開始,西方哲學作品逐漸進入中國學術界,特別是加繆的存在主義思想,通過不同的譯本和學術研究,逐步被中國讀者所熟悉。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西西弗神話》不僅在文學和哲學領域引起了廣泛關注,還成為許多研究者探討荒誕主義與現代人生命意義的重要文本。本文將回顧《西西弗神話》在中國的譯介過程,分析其在中國接受中的主要特點及影響。
一、西西弗形象與古希臘命運觀
西西弗形象最早出現在古希臘神話作品中,荷馬史詩《奧德賽》(Odyssey,11卷)中記載:“我看到西西弗斯痛苦萬分,雙手推著一塊巖石,用雙臂和雙腳奮力掙扎,試圖把石頭推上山頂。然而,在每次循環(huán)中,當巨石抵達山巔,巨大的力量導致石塊翻轉,隨后滾落至起始的平地。于是,他再次傾盡全力,推動石塊上坡,汗水如雨般滴落,頭頂塵土飛揚?!薄?]在古希臘神話里,西西弗的形象象征著永恒的循環(huán),與神話中的命運觀念緊密相連。宿命(moira)是古希臘人命運觀的核心概念之一,它代表了人們生命中不可避免的命運輪回。古希臘人相信,每個人的生命軌跡都被事先注定,無法逃避,而命運背后的操控者是神明。神明可以通過預示、安排或神諭來影響個體和社會的命運。人們相信神祇會干預人類命運,而人類應該尊重神明意愿,否則便會遭到懲罰。正如聰明狡黠的西西弗雖兩次成功欺騙了死神,最終還是付出了終身勞役的代價。然而,盡管古希臘人相信宿命,他們依然鼓勵個體努力反抗、追求幸福,這種復雜的命運觀反映出古希臘人原始的自我意識覺醒,當自我意識(自我)與自在存在(命運)發(fā)生沖突時,世界的神秘性與非理性便被無情地拋在個體面前,將個體裹挾進無可避免的悲劇中。但他們依然鼓勵個體努力反抗、追求幸福,以一種泰然樂觀的態(tài)度去直面悲劇,這使非理性的生活因為有了不服和堅持而隱隱閃爍著理性之光。
二、《西西弗神話》的哲學思想
使西西弗成為家喻戶曉的文學形象還要歸功于加繆于1942年出版的哲學散文集《西西弗神話》。加繆在這本散文集里深刻闡述了自己的哲學思想,其哲學思想經詮釋后表現為兩類:一類是以苦難和悲劇為內核,表現為荒誕境遇;一類是以反抗和超越為目的,表現為存在姿態(tài)。他在1938年對薩特《惡心》的書評中寫道:“生命的荒誕性的確絕非終點,相反,它正是一個新起點?!盵2]因此,對荒誕的認識和思考是加繆哲學思想的內核和基本出發(fā)點。在《西西弗神話》的首章首節(jié)《荒誕與自殺》里,加繆一上來就提出:“唯一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殺。決定生活是否有價值,實際上就是在回答哲學的核心問題?!薄?]圍繞這個問題,加繆在《西西弗神話》中的哲學探討從三個維度展開:一是人
類生存的基本需求一一統(tǒng)一性;二是荒誕是如何產生的;
三是直面荒誕的生存姿態(tài)。
“統(tǒng)一性”是人類物質與精神追求的等高性,是人類生活的基本動機。雅思貝爾斯將人類的這一需求與理性緊密相連,他提出“理智就是統(tǒng)一的意志”[4」。然而在本書第一章第二節(jié)《荒誕之壁》中,加繆無奈地指出世界的“厚實”和“陌生性”:“這個世界,一時間我們看不懂了,我們所理解的世界,無非是事先賦予它的各種形象和途徑,從此以后,我們再無余力使用這種伎倆了?!保?]世界的非理性與人們執(zhí)意要理解世界的欲望相沖突,世界根本無從認識,虛無才是唯一的現實。一方面,人們渴望統(tǒng)一的呼聲強烈;另一方面,世界卻保持沉默,荒謬便在這兩者的對立中孕育而生。加繆提出了四種可能會面對的荒誕:第一種是選擇肉體上自殺,主動結束無意義的人生;第二種為哲學式的自我終結,依賴于宗教信仰;第三種是為自己的人生設定某種目的;第四種是面對荒誕,像西西弗斯一樣,滿懷激情地持續(xù)斗爭。
加繆否定了前三種選擇。他認為,從肉體上殺死自己,是對人類一切價值的否定,因為死亡結束了人們任何可能的自由選擇。選擇自殺,是比帶著自我欺騙回避問題更大的怯懦;面對荒誕,皈依某種宗教信仰似乎是最簡單亦常見的出路。神的安排似乎使世界的運轉合乎理性,連死亡也變得不再可怕,今生不濟,還有來世可期。接著,加繆探討了包括丹麥哲學家克爾凱郭爾和俄國哲學家舍斯托夫在內的理論家們提出的“信仰的飛躍”概念,他們呼呼人們轉向信仰上帝,以求得那些無法通過其他途徑獲得的事物?!?]這一派宗教哲學家強調理性與信仰的對立,既然理性無法了解世界,干脆就訴諸信仰、相信上帝。而在加繆看來,這是一種“哲學式自殺”,因為認識到理性的局限性就徹底否定理性,也是一種逃避和自我欺騙。那么為自己的人生設定某種意義和目的就可以對抗荒誕了嗎?加繆認為,那些看起來能給我們的生命帶來意義的東西,實際上是把我們的生命降格成了實現這些目的的手段,從而降低了生命的質量,加劇了人生的無意義。叔本華認為,當人們達成了階段性的某個目的時,欲望會使人很快陷人無聊的境地,應對無聊的策略在于持續(xù)激發(fā)新的渴望,周而復始直至生命的終結。[6在否定了以上三種對抗荒誕的策略后,加繆終于提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案,并在《荒誕的自由》一節(jié)中,從荒誕得出三種后果,即“我的抗爭、我的自由以及我的熱情”[3]。在描述了一系列“形而上的快樂”的荒誕人物之后,加繆引出了反抗荒誕的英雄一一西西弗。西西弗雖置身于無休止的重復和毫無意義的滾石上山的旁作中,但他的選擇與堅持代表了在荒誕的現實中尋求自由與尊嚴的人性努力。這場對抗荒誕的斗爭沒有終極目標,但反抗本身就足以賦予生命意義。加繆通過西西弗為深陷荒誕圖圖的人們指明了繼續(xù)前進的道路:與其凝視深淵,毋寧帶著義無反顧的激情去窮盡當下的生活,把生活本身當作目的,盡可能發(fā)現生活中的確幸。
三、譯介與發(fā)現
中國對西西弗形象的接受從20世紀40年代開始。在1947年第21期的《大公報·圖書周刊》上,清華大學的法語教授及翻譯家吳達元首次較為全面地介紹了加繆。他撰寫了一篇名為《名著評介〈外人〉》的文章,利用加繆在其作品《西西弗神話》中提出的“人生是荒誕的”這一哲學觀點來評述加繆的新作《外人》(也就是《局外人》),并強調了存在主義者所倡導的存在主義與普通人道主義的區(qū)別。吳達元的介紹是據英國雜志Scrutiny(Vol.14,No.2)上刊登的Camusand theTragicHero一文改寫的,首次向中國讀者展示了加繆和西西弗的形象。緊隨其后,1948年的《文學雜志》第三卷刊登了陳石湘撰寫的《法國存在主義運動的哲學背景》,以及羅大岡在1948年2月于《大公報·星期文藝》發(fā)表的《存在主義札記》,這兩篇文章中都提到了加繆。因此,在那個年代為數不多的介紹中,加繆僅吸引了文學研究者的目光,其存在主義哲學最初是通過文學的形式傳入我國的。然而接下來從20世紀40年代末直至70年代,論及《西西弗神話》的文章仍然寥寥無幾,僅有的幾篇也是帶著強烈的階級斗爭色彩。
20世紀80年代,《西西弗神話》的接受與研究開啟了新的篇章。這一時期,中國社會出現了政治、文化和思想環(huán)境的一系列變革,為學術界提供了更自由、更開闊的空間,使國內對西方文化和哲學得以進行更深入、更廣泛的研究。加繆的作品因其深刻的哲學思想和文學價值,逐漸被中國的翻譯家、學者和讀者所關注?!段魑鞲ド裨挕返姆g與介紹工作同樣是在這一時期開始的。1984年,俄語文學翻譯家徐玉琴女士對《西西弗神話》第三章第二節(jié)《基里洛夫》進行了翻譯。該譯文被編入三聯書店出版的《現代外國文藝理論譯叢》第一輯(4)《法國作家論文學》中。基里洛夫這一角色源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著《群魔》,加繆曾將其改編為劇作并于1959年公演。[7]在《西西弗神話》這本書里,加繆專門對基里洛夫進行了探討,認為陀翁筆下的虛無主義者基里洛夫實際上是一個存在主義者,他與尼采一樣認為要成為自己的上帝,在這個大地上自在存在。譯者在譯文正文前寫了一小段文字:“最初,他視藝術為藝術家面對荒誕存在時,進行哲學自我確認的方式(參見《西緒福斯的神話》)。隨后,他確信作家在不可避免地融入現實歷史洪流時,應當在所有時代動蕩中,持續(xù)成為真理與自由永恒價值的捍衛(wèi)者和傳承者(參見1957年加繆在獲得諾貝爾獎時的《瑞典演講》)”[7]譯者試圖通過這段譯文傳達加繆的思想變化,從最初的個體自我肯定到承擔更廣闊的社會和歷史使命,展示了加繆思想的復雜性和多維性。此外,譯者也修正了加繆在原文中的兩處錯誤援引。在引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話語時,加繆誤以為它出自《卡拉馬佐夫兄弟》。然而,徐玉琴在注釋中明確指出,這句話其實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1870年3月25日寫給麥科夫的信中討論其未完成的小說《一個大罪人的故事》時提及的。
1985年,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發(fā)行了《文藝理論譯叢》(第三卷),其中包含了由著名法國文學研究專家郭宏安翻譯的《西西弗神話》。這是中國首次出現的最完整的譯本。之后,郭宏安在《讀書》雜志1987年第1期上發(fā)表了題為“荒誕·反抗·幸福:加繆《西緒福斯神話》譯后”的文章。他贊揚加繆總是致力于在具體經歷的敘述中尋找哲學意義,并用對生活智慧的探索取代了對抽象概念的推導。郭宏安還提道,盡管《西緒福斯》作為一部哲學著作可能在思辨性方面有所不足,但它在探索人生智慧方面無疑提供了豐富的啟示。「8]
1987年,三聯書店正式出版了杜小真翻譯的《西西弗的神話》單行本,該譯本基于法國伽利瑪出版社1942年的版本進行翻譯,標志著中國首個獨立翻譯版本的問世。譯作內容被劃分為四個主要章節(jié)和十個子章節(jié),最終附有譯者撰寫的后記一“含著微笑的悲歌”。譯者杜小真對這部作品贊不絕口:“此書以樸素的語言和淡泊的風格呈現,避免了浮夸的言辭和濃烈的色彩。然而,在這種樸素無華的敘述中,我們能領悟到作者深邃的哲學思想,以及在近乎白描的筆觸中,感受到作者那股熾熱的情感?!保?]這個譯本也開啟了對西西弗形象的多維研究模式,迄今仍是影響范圍很廣的一個譯本,后來多次加以再版。
20世紀90年代至今,《西西弗神話》出現了多個譯本,讀者接受面較廣的除了上文提到的譯本,還有李玉民、沈志明等譯本,多家出版社出版、再版多達三十余種,從最初的選譯到全譯到單行本再到文集,這些譯本大多帶有導讀或譯后記,既有譯者的讀后感悟,也有相關領域研究專家撰寫的書評,這些材料對于探究《西西弗神話》在中國的受眾反響至關重要。要想探究《西西弗神話》的受眾反響,翻譯工作是核心和基礎,它為研究者們開辟了獲取和解讀外來信息的渠道,許多翻譯者本身亦是加繆著作的研究者。「10]
結語
《西西弗神話》在中國的譯介與接受歷程體現了中國社會政治、文化和思想環(huán)境的變遷。從20世紀40年代的初步介紹到20世紀80年代后的廣泛傳播,加繆的荒誕主義哲學逐漸被中國讀者所接受和理解。翻譯作為文化交流的橋梁,不僅幫助中國讀者接觸到西方的哲學思想,還激發(fā)了對個體與命運、自由與荒誕之間關系的深刻思考。隨著不同版本的不斷更新和再版,《西西弗神話》在中國的影響逐步擴大,成為研究荒誕主義與現代人生命意義的重要文本。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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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徐玉琴.基里洛夫[M]//現代外國文藝理論譯叢:第一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4:305-314.
[8]郭宏安.荒誕·反抗·幸福:加繆《西緒福斯神話》譯后[J].讀書,1987(1):73-80.
[9]杜小真.論荒謬·含著微笑的悲歌:西西弗的神話譯后記[M]//西西弗的神話.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7:7.
[10]李軍.加繆在中國的譯介與研究[J].山東社會科學,2008(2):110-114.
作者單位:杭州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