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覺著蘇軾(號東坡居士)該是踏著九月的蘆花來定州的。當(dāng)太行山的脊線在天際蜿蜒成一道蒼青的墨痕,這位剛被褫奪翰林學(xué)士頭銜的文人,在驢背上望見了定州城堞的輪廓。風(fēng)裹挾著邊地的沙粒,將汴京的煙雨揉碎在沱河的濁浪里一—北中國干燥的秋陽,正適合晾曬一顆潮濕的心。
那時的定州軍早已銹蝕成半卷殘破的兵書。校場衰草間斜插著斷戟,庫房里蛛網(wǎng)纏繞著空餉冊子,仿佛整個北宋的疲態(tài)都堆積在這座邊城??商K軾偏偏在軍械庫翻出了李牧的舊夢,將整頓軍務(wù)寫成一首鐵甲與詩篇的交響。我常想象他披著貉裘立于將臺的模樣:寒風(fēng)中,飄動的須發(fā)如戰(zhàn)旗獵獵,手執(zhí)的不是令箭而是狼毫,在士卒的呼喝聲里落下《乞增修弓箭社條約狀》的最后一筆。
城東黑龍泉的疏浚工地成了他新的詩箋。這位修過蘇堤的詩人太守,指揮民夫就像安排詞句的平仄,讓北國的凍土里流淌出江南的韻律。某日民工掘得異石,紋路似雪浪奔涌,他連夜命人抬進府衙。燭影搖紅時,石上的浪紋在他眼底翻卷成《雪浪石》的墨跡:“畫師爭摹雪浪勢,天工不見雷斧痕?!鼻旰?,當(dāng)我們撫過定州碑林里溫潤的石刻,依然能觸到那個冬夜?jié)L燙的悸動。
到定州任上后,蘇軾于文廟院內(nèi)手植兩株槐樹,稱“龍鳳雙槐”。兩棵槐樹至今已有近千年,依然枝繁葉茂、蒼翠挺拔
雪浪齋的燈火該是定州最動人的夜色。他把軍中子弟喚來讀書,教他們用拿慣刀劍的手執(zhí)筆蘸墨。開元寺塔的銅鈴在朔風(fēng)中清吟,與誦書聲應(yīng)和成邊塞新的樂章。某日,有位老卒抱著稚孫跪在階前求個學(xué)名,他望著庭中親手栽下的雙槐沉吟:“便叫‘秀實’吧,木之華實,乃是本心?!焙髞砟莻€叫白秀實的孩子成了元曲大家白樸。在《墻頭馬上》的戲文里,仍藏著東坡遺落的豪放。
最喜歡在冬日清晨去看那兩株古槐。虬枝上覆著昨夜新雪,恍若東坡當(dāng)年抖落的宣紙屑。樹皮皴裂的紋路里,還嵌著金人鐵騎濺起的火星和闖王馬蹄揚起的煙塵。樹是活的史冊,春來依舊萌發(fā)鵝黃的新芽,像極了文人骨子里那份壓不垮的生機。樹下賣燒餅的老漢指著樹權(quán)說故事,仿佛看見800年前那位太守正把詩稿掛在枝頭風(fēng)干。
暮色漫過料敵塔時,城墻根下總有票友咿呀唱著蘇東坡整理的定州秧歌。那拖長的尾音里,或許摻著東坡詞牌的幾縷余韻。夜市豆沫香氣中,賣瓷器的攤主指著一只白釉盞道:“這可是傳了宋代的工藝?!蔽覍χ鵁艄饧毧矗K沿的冰裂紋恰似《寒食帖》的筆意。忽然懂得,真正的文化傳承,不在廟堂的典冊,而在百姓晨炊的煙火里。
離城那日又下起雪,回望城門垛口如硯臺邊緣。想起蘇軾當(dāng)年冒雪赴任的背影,衣襟上應(yīng)也沾著這般細碎的瓊玉。定州8個月,不過是歷史長卷的邊頁注腳,他卻把驚濤拍岸的人生,走成了雪浪石上永恒的水紋。 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