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yàn)闆]有直接的憑證,有關(guān)胡宏的卒年,學(xué)界出現(xiàn)過幾種不同的推測。用《胡宏集》中的文字來作證明,可以排除一些可能,比如紹興二十五年(1155)、紹興三十年(1160)之類。但還有兩種可能的說法,僅僅依靠《胡宏集》中的文字,無法得到確切說明:一種說法是紹興三十一年(1161),另一種說法是紹興三十二年(1162)。因?yàn)椤逗昙分屑s略可以用來判斷其卒年的文字,都沒有標(biāo)注寫作時間,要確定胡宏的卒年,就必須另外找尋旁證。
1986年7月,中華書局“理學(xué)叢書”之《胡宏集》出版,點(diǎn)校者吳仁華在正文前的《胡宏的生平、著作及其思想(代序)》里,花費(fèi)很多心思得出結(jié)論,認(rèn)為胡宏卒在紹興三十一年,即1161年。對于吳仁華的這個說法,本文作者曾經(jīng)深信不疑,因?yàn)樗目甲C過程粗看似乎很完滿。近十余年來,隨著本人對胡宏和湖湘學(xué)派研究的不斷深人,越來越覺得這個考證結(jié)論可疑,不僅有先人為主的嫌疑,而且存在循環(huán)論證。于是,我開始重新考證,雖然折騰反復(fù),枉費(fèi)了很多時間和精力。但我最近一段時間想到,必須放下吳仁華的考證,從另外的角度入手,才可能突破他的考證限制,得出更可靠的結(jié)論
吳仁華直接從朱熹《跋胡五峰詩》說起,并且僅以朱熹此跋為論證依據(jù),而未及其他相關(guān)證據(jù)?,F(xiàn)在,我們需要改換路數(shù),從胡宏、張栻、朱熹等人的文字中尋找另外的線索。
一、胡宏《五峰集》中有關(guān)胡宏卒年的線索
胡宏的文字,多半沒有標(biāo)明寫作時間,要判斷其寫作年月,需要借助文中所述事情進(jìn)行推斷。
胡宏有位門生,叫孫蒙正,字正孺。其父孫偉,是北宋劉安世(字器之,學(xué)者稱元城先生)門人,南渡后寓居湘中,與胡安國父子交往甚密,孫蒙正得從胡宏學(xué)。紹興二十年(1150)以后,張栻的父親張浚謫居湖南永州,與孫偉原有舊交,兩家相互往來,張栻得與孫蒙正為友。
孫蒙正是張栻得拜胡宏為師的關(guān)鍵人物,沒有孫蒙正的幫忙,張栻無緣成為胡宏門生。此事在《宋元學(xué)案·元城學(xué)案》中有載:“初,欽夫累求見五峰不得,莫解其故,因托先生微叩之,五峰笑曰:‘渠家學(xué)佛。先生以告,欽夫涕泣求見,遂得湖湘之傳。欽夫嘗嘆曰:‘栻若非正孺,幾乎迷路?!盵1]68《宋元學(xué)案·五峰學(xué)案》也有類似記載:“初,南軒見先生,先生辭以疾。他日見孫正孺而告之,孫道五峰之言曰:‘渠家好佛,宏見他說甚?'南軒方悟不見之因,于是再謁之,語甚相契,遂授業(yè)焉。南軒曰:‘栻若非正孺,幾乎迷路。\"[1]689
因?yàn)閺垨蚋改感欧?,胡宏不愿接見張栻。張栻托好友孫蒙正問詢何故。孫蒙正為此專程到胡宏家里拜望老師,住了不少時日,幫助張栻詢問原因,說情化解,胡宏遂同意張栻前來拜見。張栻“涕泣求見”,得為胡宏門生。胡宏《與孫正孺書》中,有孫蒙正來家請教并且留宿的記載:“辱許顧我少留,幸甚!惟恐不肯留耳?!盵2]146
胡宏《與孫正孺書》在《五峰集》中雖僅一封,但細(xì)觀則可知其是數(shù)封信的“混合”。“敬夫特訪陋居,一見真如故交,言氣契合,天下之英也。見其胸中甚正且大,日進(jìn)不息,不可以淺局量也。河南之門,有人繼起,幸甚!幸甚!”[2]147胡宏將張栻來家的事情信告孫蒙正,并向?qū)O蒙正描述對張栻的印象,顯然與前一封不是同一封。后來人們稱道張栻時,往往借助胡宏信中的“圣門有人,吾道幸甚”一語。
胡宏《與孫正孺書》中還有另外的話語,顯然又是另一封:
和公所以眷存契末者,甚厚,甚勤。而某適以畏陰濕,不能副其意,深懷不足也[2]147
和公,指張栻父親張浚。張浚于紹興十二年(1142)受封“和國公”,紹興三十二年(1162)九、十月間再受封賞,從“和國公”晉為“魏國公”。此前,人皆尊稱張浚為“張和公”。這段信文表明,張浚推薦胡宏出來做官,胡宏卻以“畏陰濕”婉拒,因“不能副其意”,心里感覺對不住張浚。
有效證據(jù)表明,張浚謫居期間,非常怕惹是非,恐再遭貶,所以不敢輕易活動,既不敢為別人請醫(yī)看病,更不敢也沒資格推薦別人出來做官。由此推斷,這封信寫于張浚復(fù)出之后。據(jù)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紹興三十一年(1161)十月二十五日,張浚起復(fù)“判潭州”[3]3250。朱熹《少師保信軍節(jié)度使魏國公致仕贈太保張公行狀》(以下簡稱《張魏公行狀》)亦有同樣記載。就算張?!芭刑吨荨睍r舉薦胡宏,也到了紹興三十一年(1161)底前后。由此可知,胡宏不會卒在紹興三十一年(1161)。
同《與孫正孺書》相類,《與張敬夫》在《五峰集》中亦只一封,同樣是多封信件的“混合”,而且其中混有胡宏寫給張浚的兩封信件?,F(xiàn)僅以一封為例:
疊蒙相公親翰之賜,又蒙特遣名醫(yī)為之切脈察病,而叔父處又傳致鈞念之厚,下情感戴,不可言陳。竊伏自念,所以得此者,豈不以其粗能安貧守道,或不玷其先人故乎!大君子顧盼后進(jìn),成人之美,幸甚!幸甚!」z非常明顯,這是寫給張浚而不是寫給張栻的,所以稱“相公”。在宋人那里,只有做過宰相和正在做宰相的人才能被稱作“相公”,他人不與焉。同時,張浚至少給胡宏寫過兩封信,所以胡宏才說“疊蒙相公親翰之賜”。信文顯示,張浚致信胡宏,一是為胡宏請醫(yī)生看病,二是舉薦胡宏。胡宏的這封信中還透露出張浚給胡宏的叔父寫過信,關(guān)心叔父的仕途,意欲助其提拔?!笆甯柑幱謧髦骡x念之厚”,即是表達(dá)此意。胡宏的季父胡安老,與胡宏年齡相若,是宏祖晚年納妾所生,年少父親胡安國三十余歲。
胡宏在這封信中接著寫道:“愚望相公推此心,廣收天下真才實(shí)能忠信之士,使無遺棄,以俟明天子赫然震怒,欲匡天下,圖仕舊勛,則拔茅連茹,使各盡其器用,臨時無乏,使之嗟而中原可復(fù)矣?!盵2]132此封最末一句可能有檢校次序之誤,但不妨礙理解文意。
什么身份的人,才有資格“盡收”天下人才,“使無遺棄”?東山再起而“判潭州”的張浚,顯然不具備這種資格。也就是說,這封信必然寫于張浚再度任相之后。胡宏婉拒張浚舉薦,勸其將舉薦自己的心思轉(zhuǎn)移為舉薦天下人才,以免將來要用時出現(xiàn)匱乏。
據(jù)《張魏公行狀》載,張浚重任右相的時間,是隆興元年(1163)十二月二十二日。據(jù)此可以做個保守估計(jì),胡宏這封信件的寫作時間在隆興二年仲春前后。因?yàn)槭盏綇?fù)相后張浚的來信,還需要一段時間。由胡宏《與張敬夫》中混人的這封寫給張浚的信件來看,胡宏的卒年,最早不能在隆興二年(1164)正月之前。
二、張栻《南軒集》中有關(guān)胡宏卒年的訊息
《南軒集》中與胡宏卒年相涉的文字,主要有六篇。第一篇是《胡子知言序》,作于乾道四年(1168)春,其文稱胡宏“晚歲嘗被召旨,不幸寢疾,不克造朝而卒”[4]974-975。時間涵蓋面過寬,無法推知胡宏具體卒年。
第二篇是《五峰集序》,其中有“以先生之學(xué),而不得大施于時,又不幸僅得中壽”[4]978。宋元明時代,人們往往將從五十幾到六十幾歲稱作“中壽”,根據(jù)“僅得中壽”的說法,無法確定胡宏的具體壽數(shù),從而無法推知其確切卒年。
第三篇是張栻?yàn)橥T吳翌所作的祭文——《祭吳晦叔》,其文稱:“惟君早登五峰之門,即捐進(jìn)取之習(xí),從事義理。今幾二十年?!盵5]1435吳翌卒于淳熙四年(1177)八月,由此只能推知吳翌從學(xué)胡宏的時間在紹興二十八年(1158)或者二十九年(1159)前后,無法推知胡宏去世的具體年份。
第四篇是張栻?yàn)橥T趙師孟所作的《訓(xùn)武郎趙公醇叟墓志銘》,稱趙師孟“與文定季子仁仲先生游余二十年故先生之沒,君哭之尤哀”[5]1372。趙師孟卒于乾道八年(1172)九月,關(guān)于其何年從學(xué)胡宏,文中并未交代,因而同樣無法據(jù)此推定胡宏卒在何年。但文中提到,胡宏去世,趙師孟“哭之尤哀”,這或可成為推斷胡宏卒年的一個線索。假使趙師孟“哭之尤哀”,是張栻所親見而不是所聞聽,那就表明張栻參加了胡宏的葬儀。也就是說,胡宏去世時張栻在湖南。張栻在紹興三十一年(1161)底前已隨其父離開湖南,直到其父去世扶護(hù)靈柩才又回到湖南。前面胡宏信文中所透露的訊息已表明胡宏不會卒在紹興三十一年(1161),而張栻返回湖南是隆興二年(1164)十月。因此,胡宏就一定不會卒在隆興二年(1164)十月以前。
《南軒集》中可以用來推測胡宏去世年份的最緊要的兩篇文字,是張栻?qū)懡o陳概的兩封書信。于前一封,張栻交代了自己得拜胡宏為師的時間。
仆自惟念,妄意于斯道有年矣,始時聞五峰胡先生之名,見其話言而心服之,時時以書質(zhì)疑求益。辛巳之歲,方獲拜之于文定公書堂。[6]1156
辛巳,是紹興三十一年(1161)。該信續(xù)稱:
然僅得一再見耳,而先生沒。自爾以來,仆亦困于憂患,幸存視息于先廬,細(xì)繹舊聞,反之吾身,浸識義理之所存。湘中二三學(xué)者時過講論,又有同志之友自遠(yuǎn)而至,有可樂者。如是又五載,而上命為州,不得辭。[6]1156
“僅得一再見”,不是虛說只見過一兩次,而是實(shí)說曾得“一見”與“再見”,是交代張栻曾兩次拜見胡宏,而且只有兩次。但信中并未明言張栻第二次拜見胡宏,與其第一次拜見是在同一年還是另一年。仔細(xì)審讀這段文字則知,“自爾以來”,是指自其師胡宏去世以來,而不是自其父親張浚去世以來。張栻說自胡宏去世之后,自己“幸存視息于先廬”,“先廬”所指是張氏在長沙的家宅。紹興十二年(1142)十月,張浚在長沙城南,筑室六十楹以奉母,《張魏公行狀》有記。張氏的這處家宅,后來被稱作城南書院。但老院舊屋,父親若在,便不會稱作“先廬”,最多稱“故廬”或“舊廬”。此處稱“先廬”,意味著父親已經(jīng)去世。也就是說,張栻在胡宏去世后,又在“先廬”中幸存“視息”了五年,這也說明張栻在送走老師的時候,其父親已不在人世。據(jù)此可以推斷,胡宏卒在張浚之后。朱熹所撰《張魏公行狀》稱張浚在隆興二年(1164)八月“二十八日”“夜分而薨”[7]4895。由此可以推斷,胡宏不能卒在隆興二年(1164)八月之前。老師去世后,張栻在“先廬”中幸存“視息”,“如是又五載,而上命為州,不得辭?!辈樽C歷史可知,張栻知嚴(yán)州,除命在乾道五年(1169)九月,當(dāng)年十二月到任。而宋人計(jì)年份,均將當(dāng)年算在內(nèi)。從乾道五年(1169)倒推五年是乾道元年(1165)而不是隆興二年(1164)。既然根據(jù)“自爾以來又五載”推斷出的時間,與張浚的去世時間對不上,那么,其中的“爾”,對應(yīng)的目標(biāo)便不是其父張浚去世。張栻在這封信中只說到兩人,一是父親,一是老師,去世于張栻知嚴(yán)州之前五年的既非其父,便只能是其老師。據(jù)此可以斷定,胡宏卒在乾道元年(1165)。
于第二封,張栻《答陳平甫》中有:“五峰未易簧半年前,某見之。”[6]1230由此可以推測,張栻第二次拜見胡宏,很可能是在其葬畢父親后去拜望老師,或在新一年到來之前去給老師拜年。《張魏公行狀》稱,張?!耙允菤q十一月辛亥葬于衡山縣南岳之陰”[7]4896。也就是說,張栻第二次見到胡宏,最大可能是在隆興二年(1164)十一、十二月間。半年后胡宏便去世了,時間在乾道元年(1165)四、五月間。之后,張栻又在長沙“先廬”生活了五年,然后才接到朝廷委命,赴任知嚴(yán)州。
考證到此,結(jié)論已經(jīng)出現(xiàn),不必另外找尋其他證據(jù)。但仍需重新考察吳仁華據(jù)以論證胡宏卒在紹興三十一年(1161)的朱熹之《跋胡五峰詩》。
三、有關(guān)朱熹的《跋胡五峰詩》
《跋胡五峰詩》在《朱熹集》卷八十一,是吳仁華據(jù)以考證胡宏卒在紹興三十一年的唯一證據(jù)。先看《朱熹集》卷八十一中各篇題、跋文字的寫作時間和排列順序。
第一篇《跋朱給事奏札》,明確標(biāo)注作于“隆興元年正月既望”,即作于1163年。
第二篇《跋陳了翁與兄書》,標(biāo)注時間“隆興甲申十月九日”,甲申是隆興二年,即1164年。
第三篇《跋胡文定公詩》,標(biāo)注作于“乾道乙酉十一月庚午”,乙酉是乾道元年,即1165年。
第四篇《跋張敬夫所書城南書院詩》,未標(biāo)注寫作時間。
第五篇《跋胡五峰詩》,亦未標(biāo)注寫作時間
第六篇《跋張魏公為了賢書佛號》,標(biāo)注時間“乾道丁亥冬十有二月九日”,丁亥為乾道三年,即1167年。
第七篇《跋方伯謨家藏胡文定公貼》,標(biāo)注時間“乾道壬辰十二月二十四日”,壬辰是乾道八年,即1172年。
第八篇是《跋劉平甫家藏胡文定公貼》,標(biāo)注時間是“乾道癸巳三月乙酉”,癸巳是乾道九年,即1173年。
第九篇是《書屏山劉先生文集后》,標(biāo)注時間是“乾道癸巳七月庚戌”,癸巳是乾道九年,即1173 年。
《朱熹集》卷八十一共計(jì)61篇《跋》文,且按照時間前后順序排列,非常嚴(yán)整,毫無錯亂①。據(jù)此可以判斷,第五篇《跋胡五峰詩》雖未標(biāo)注寫作時間,但排在第四篇《跋張敬夫所書城南書院詩》之后,第四篇亦未標(biāo)注寫作時間,但肯定在第三篇之后,第三篇標(biāo)明作于乾道元年(1165)。第五篇又在第六篇之前,而第六篇標(biāo)注作于“乾道三年十二月九日”。也就是說,第四篇和第五篇,均作于乾道元年(1165)到乾道三年(1167)之間。
乾道三年,是判斷第四篇和第五篇寫作時間的重要節(jié)點(diǎn)。因?yàn)樵谶@一年八月,朱熹偕同兩位門生——林用中(字擇之)和范念德(字伯崇),趕赴長沙,拜會張栻。九月七日到達(dá),在長沙講論、游賞整兩月,之后與張栻同登南岳?!澳匙蛉辗綇臍J夫約,遣人迓行李,奉告乃承已至近境,欣慰可量。欽夫必授館,不然當(dāng)于我乎館也?!盵7]395這是朱熹將到長沙時,知潭州兼湖南安撫使張孝祥寫給他的歡迎信,信在《于湖集》卷三十六《(與)朱編修》的第二封,可證朱熹一行在長沙期間住宿在張栻家中。而張栻在長沙的“先廬”,其時早已被稱作“城南書院”。由此可以確定,《朱熹集》卷八十一第四篇《跋張敬夫所書城南書院詩》,乃朱熹寄宿張栻“先廬”即城南書院時所作,時間應(yīng)在乾道三年(1167)九月下旬至十一月初赴南岳游歷之前。而《跋胡五峰詩》為本卷的第五篇,寫作時間必在乾道三年(1167)十一月七日(第四篇)到十二月九日(第六篇)之間。這期間朱熹正與張栻同游南岳,而同游南岳的時間在張栻《南岳唱酬序》和朱熹《南岳游山后記》中均有明確記載②,為十一月七日至二十日。至二十二日,張栻等湖湘學(xué)派學(xué)者餞別朱熹,送至湘江在褚洲(今株洲)的渡口,登船分手。也就是說,朱熹的《跋胡五峰詩》只能作于南岳登山或下山時。朱熹為什么會在登山或下山時寫下這篇《跋》文?因?yàn)樵趯⒁律綍r,張栻?qū)⒑曜髟婓鹁祆渲赂嬖V了朱熹。
且看下山時,張栻與朱熹各作的一首詩。兩人一路唱和,優(yōu)異篇章并不少,但只有這兩首詩,跟考證朱熹《跋胡五峰詩》的寫作時間有明顯的關(guān)聯(lián),因而異常引人注目。先描述一下過程,三人下山時,林用中先作了一首詩,張栻奉和了一首,朱熹又接著奉和了張栻一首。可惜林用中的原詩沒能流傳下來,但有張栻的《和擇之韻》與朱熹的《和敬夫韻》,已經(jīng)足夠耐人尋味了。
張栻《和擇之韻》在《南軒集》卷七,其文曰:
山中好景年年在,人事多端日日新。不向青山生戀著,只緣身世總非真。[4]851
《朱熹集》卷五《和敬夫韻》則謂:
蠟屐風(fēng)煙隨處別,下山人事一番新。世間不但山中好,今日方知此意真。[9]210
朱熹說“今日方知此意真”,“此意”是何意?是“世間不但山中好”,人間亦好,人間事務(wù)處理得好,山中感覺才會更好。此意何來?來自朱熹《跋胡五峰詩》。朱熹所跋胡宏詩如下:
幽人偏愛青山好,為是青山青不老。山中出云雨太虛,一洗塵埃山更好。[10]4163
胡宏原詩是三首絕句,《五峰集》有載:
云出青山得自由,西郊未解如薰憂。欲識青山最青處,云物萬古生無休。
幽人偏愛青山好,為是青山青不老。山中云出雨乾坤,洗過一番山更好。
天生風(fēng)月散人間,人間不止山中好。若也清明滿懷抱,到處氛埃任除掃。[2]77
朱熹所跋為第二首,并非全部。根據(jù)朱熹的《跋》,胡宏寫詩是為了“箴警”自己。這件事情是由張栻轉(zhuǎn)告的,要不然朱熹也無從知曉。
朱熹自紹興二十七年(1157)被罷同安主簿之后,一直與老師胡憲、友人劉珙等,在武夷山間安心讀書。紹興二十九年(1159)夏,胡憲和劉珙被召,并未請辭就雙雙入朝。紹興三十年(1160)春,兩人聯(lián)手舉薦朱熹,朱熹被朝廷征召,但請辭不赴。朱熹以兩詩代書,以報胡憲和劉珙,詩中明顯有嘲諷、戲謔兩人之意。
先生去上蕓香閣,閣老新峨豸角冠。留取幽人臥空谷,一川風(fēng)月要人看[10]4163
這是前一首,前面兩句分別說胡憲和劉珙,一個任秘書省正字,一個擔(dān)任監(jiān)察御史。后兩句表達(dá)自己不打算出仕為官,堅(jiān)持守望山林的夙志。
甕牖前頭列畫屏,晚來相對靜儀刑。浮云一任閑舒卷,萬古青山只么青。[10]4163
這是后一首,約略表達(dá)山居美景就在眼前,而胡憲正當(dāng)晚年,應(yīng)給后生作典范,讀書于其間,享受青山。言外之意是不解胡憲為什么要舍去美好的山中讀書生活,而跑去朝廷做官。
兩詩輾轉(zhuǎn)到了胡宏手上,胡宏感覺作詩之人心氣不凡,詩寫得也相當(dāng)可觀,將來會有長進(jìn)。只是詩寫得“詞甚妙而意未員”[2]77,表現(xiàn)出“有體而無用”(只知青山之青,不知青山之青離不開云雨的洗滌)的缺陷。于是寫了上面三首詩,希望朱熹將來得見,受到啟發(fā)。這就是朱熹在《跋》中所說:“或傳以語胡子,子謂其學(xué)者張欽夫曰:‘吾未識此人,然觀此詩,知其庶幾能有進(jìn)矣。特其言有體而無用,故吾為是詩以箴警之,庶其聞之而有發(fā)也?!盵10]4163-4164
朱熹上述說法中,“子謂其學(xué)者張欽夫曰:‘吾未識此人'”最當(dāng)引起注意。胡宏說自己不認(rèn)識朱熹,張栻那時也不認(rèn)識朱熹。兩個熟悉的人在一起,談?wù)撘粋€誰都不認(rèn)識的人,這種可能性實(shí)在太小。談話成為可能的條件是其中一個談話者跟言說對象非常熟悉,在上述情形中,引出關(guān)于朱熹的談話人只能是張栻,因?yàn)橹祆湟簧紱]見過胡宏。但張栻在隨父離開湖南前,即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底前并不認(rèn)識朱熹,直到隆興元年(1163)十一、十二月間,朱熹和張栻兩人才相識。最有可能的情況就是張栻在回到湖南后,再次去拜見胡宏,張栻在與胡宏談話時談及自己新交的朋友朱熹,這樣胡宏才有機(jī)會把作詩箴警朱熹的事情告訴張栻。
考證張栻一生,與朱熹有過三次會面。第一次是隆興元年(1163)十一、十二月間,地點(diǎn)在朝中,即杭州(臨安)。第二次是隆興二年(1164)九月,地點(diǎn)在張浚的喪船上,自南昌(豫章)至豐城。如前所引,張浚去世后,張栻與其弟扶護(hù)父親靈柩回湖南,于當(dāng)年九月二十日到達(dá)南昌,朱熹登舟吊唁,隨送三日,至豐城下船,與張栻分手?!吨祆淅m(xù)集》卷五《答羅參議》明記此事稱:“九月廿日至豫章,及魏公之舟而哭之。自豫章送之豐城,舟中與欽夫得三日之款。”[115237第三次就是乾道三年(1167)九到十一月,兩人在長沙講論并同游南岳。
前兩次見面之后,張栻才回到湖南。張栻一定是回到湖南后,葬畢父親才去看老師的,老師問起其父喪葬情況,張栻一一告知,感慨時說到了朱熹登舟吊喪、慰問之事。胡宏受到感動,想起寫詩箴警朱熹那回事,順勢告知張栻,希望他有機(jī)會轉(zhuǎn)告這位叫朱熹的朋友,讓他受到啟發(fā),為他的成長助力。如若不然,胡宏就沒有跟張栻說起此事的合適機(jī)緣和時間了。
朱熹《跋胡五峰詩》中的“子謂其學(xué)者張欽夫曰:‘吾未識此人'”這句話語,不僅證實(shí)了張栻回湖南時胡宏仍然安在,而且證實(shí)了胡宏將作詩箴警朱熹一事告知張栻.發(fā)生在張栻回湖南葬畢父親后,再去拜見老師胡宏之時。
如果上述分析無誤,那么張栻第二次拜見胡宏的時間當(dāng)在隆興二年(1164)十一、十二月間,亦即張栻《答陳平甫》第二封信中“五峰未易簀半年前,某見之”的具體時間。由此又可推出,胡宏的去世時間當(dāng)在乾道元年(1165)四、五月間。
現(xiàn)在再回過頭來繼續(xù)賞析張栻和朱熹下山時各自所作詩。朱熹的《和敬夫韻》連同張栻的《和擇之韻》,都表達(dá)了不只山中美好,人世間更好的意味。也就是說,兩人都在表達(dá)領(lǐng)會胡宏詩的深意,都在稱揚(yáng)胡宏對“體用關(guān)系”的精湛理解。這點(diǎn)跟考證朱熹《跋胡五峰詩》的寫作時間無關(guān),故先放下不說,只說張、朱為何在下山時同時寫出“迎合”胡宏曾經(jīng)詩作的篇章。非常明顯,張栻?qū)⒑曜髟婓鹁祆涞氖屡c其詩一并告知朱熹的時間,當(dāng)在數(shù)日之內(nèi),否則他們的興趣和熱情也不會在同一時間全都聚攏在胡宏所說的“青山”和“人事”關(guān)系問題上。
朱熹一生寫作非常勤勉,從不拖欠文字,為人寫題、跋也是一樣,都是既得之、見之,便于當(dāng)時或數(shù)日之內(nèi)完成寫作。因此,《跋胡五峰詩》也是在聽聞或得見之后數(shù)日內(nèi)所作,不可能是數(shù)年前聞見,幾年后才動筆書寫。
張栻于南岳山上,將胡宏作詩箴警一事告知朱熹,兩人共同玩味胡宏的詩和說法,下山時忽然全都領(lǐng)悟了胡宏借青山需要洗滌而闡發(fā)的“體用關(guān)系”的思想。于是,各自興奮作詩,表達(dá)了對山景和人世關(guān)系的想法。由此可再度得出判斷,朱熹的《跋胡五峰詩》應(yīng)當(dāng)寫作于朱熹和張栻游覽南岳的途中,或者在初下山時。
現(xiàn)在再引朱熹《跋胡五峰詩》中的說法:
或傳以語胡子,子謂其學(xué)者張欽夫日:‘吾未識此人,然觀此詩,知其庶幾能有進(jìn)矣。特其言有體而無用,故吾為是詩以箴警之,庶其聞之而有發(fā)也?!髂?,胡子卒。又四年,熹始見欽夫而后獲聞之,恨不及見胡子而卒請其目也。[10]4163-4164
吳仁華以這段話中的“明年,胡子卒”為論據(jù),說明胡宏卒在紹興三十一年(1161)。理由是他認(rèn)定了這里的“明年”是針對朱熹作詩諷諫胡憲、劉珙之“紹興庚辰”的下一年,庚辰是紹興三十年,即1160年,那么胡宏的卒年自然就是紹興三十一年,即1161年。胡宏作詩箴警朱熹,或許也應(yīng)是紹興三十年(1160),與朱熹作詩為同一年,可見吳仁華的說法①可以對應(yīng)上述兩個“明年”,因此極易被輕信。但朱熹這段話還包含了另外一個“明年”,即胡宏將自己作詩箴警朱熹之事告訴張栻的下一年。
筆者認(rèn)為,朱熹這段話中的“明年”,指的是胡宏將作詩箴警朱熹之事告訴張栻后的“明年”,而不是朱熹作詩、胡宏作詩的下一年。如此,欲知胡宏的確切卒年,必須先了解胡宏在哪一年將此事告訴了張栻。
前面已說明,胡宏將此事告訴張栻應(yīng)在隆興二年(1164)十一、十二月間。由此,朱熹《跋胡五峰詩》“明年,胡子卒”中的“明年”,就是隆興二年(1164)的下一年,即乾道元年(1165)。張栻于《答陳平甫》第二封中說“五峰未易半年前,某見之”,指的就是胡宏告知張栻,自己作詩箴警朱熹這一年。
考證至此,結(jié)論已十分明了,那就是胡宏卒在乾道元年(1165)四、五月間。胡宏將作詩箴警朱熹之事告知張栻后的“又四年”(即1164年至1167年,按宋人計(jì)時習(xí)慣為四年而非三年),朱熹始來湖南,與張栻論學(xué)、游山,期間“獲聞”胡宏作詩箴警自己一事。此時胡宏剛?cè)ナ廊辏ò凑战裉斓乃惴?,只兩整年多一點(diǎn))。朱熹在《跋》文之末稱:“恨不及見胡子而卒請其目也?!边@句話讓人讀來充滿遺憾和惋惜,乃是因?yàn)橹祆浍@聞此事的時間距離胡宏去世并不久遠(yuǎn),倘使自己早來一點(diǎn),就能見到胡宏而“卒請其目”了。朱熹寫《跋》時,心里或許就在作此想。
為什么胡宏作了三首詩,而朱熹只錄了一首后就作《跋》了?這個問題不難回答。
朱熹的這篇《跋》,不是在見到胡宏箴警自己的詩之后才作,而是聽張栻說了這件事以后有感而作。當(dāng)時兩人登山,張栻不可能準(zhǔn)備好胡宏的詩帶在身邊,而只是憑借記憶轉(zhuǎn)述。胡宏告訴張栻此事的時間已過去兩三年,張栻只記住了三首詩的大概意思,對其中的第二首印象深些,便復(fù)述給了朱熹。朱熹照著張栻的說法錄下,然后作《跋》。對比朱熹所錄,可以發(fā)現(xiàn)與胡宏原詩有幾處文字差異。胡宏原詩為:“幽人偏愛青山好,為是青山青不老。山中云出雨乾坤,洗過一番山更好?!敝祆渌浐暝娛牵骸坝娜似珢矍嗌胶?,為是青山青不老。山中出云雨太虛,一洗塵埃山更好?!?/p>
原詩的“乾坤”,被朱熹錄作“太虛”;“洗過一番山更好”,被朱熹錄成“一洗塵埃山更好”。為什么會這樣?原因就是朱熹并未見到胡宏的原詩,而張栻所記有誤差,朱熹照張栻轉(zhuǎn)述而錄,從而導(dǎo)致了上述差異。當(dāng)然,這件事情無關(guān)本文宗旨,因此沒必要繼續(xù)申說。
至于吳仁華努力證明的紹興三十一年(1161)所卒之“胡子”,不是胡憲而是胡宏,只是因?yàn)樗谶M(jìn)入考證之前,便已認(rèn)定紹興三十一年有一個胡子“卒”了。于是就費(fèi)力找尋不同證據(jù),證明紹興三十一年“卒”的不是胡憲而是胡宏。其實(shí)只要看一看林之奇和朱熹為胡憲所作之《行狀》,就可輕易獲知胡憲卒在紹興三十二年(1162),而不是紹興三十一年(1161)。因?yàn)殄e判了“明年”就是“紹興三十一年”的下一年,所以才使自己掉進(jìn)了“紹興三十一年有一個胡子卒了”的陷阱,這是將前提當(dāng)成結(jié)論,又費(fèi)力論證其所得出的結(jié)論。
因?yàn)槭孪茸隽诵睦眍A(yù)設(shè),從而使自己愈陷愈深,以至難以自拔。這種情況,在考據(jù)的過程中經(jīng)常發(fā)生,而考據(jù)者又往往不能自我覺察。本文是否也犯了同類的錯誤,還望方家、學(xué)者不吝賜教,以便使事實(shí)更加準(zhǔn)確、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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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校:龔江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