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靖《管城碩記·楚辭集注札記》是清代楚辭札記的代表作之一,共4卷119則,徐文靖以朱熹的《楚辭集注》為綱,考訂屈原生平及作品創(chuàng)作時地,提出關(guān)于《離騷》經(jīng)典情節(jié)與香草美人喻意的新見,提出《九歌》性質(zhì)與各篇神靈身份新說,駁正補充“怪妄”說。《管城碩記·楚辭集注札記》材料豐富,旁征博引,考據(jù)精博,對《楚辭集注》作了必要的駁正補充。
札記、筆記是楚辭研究中的一種經(jīng)典形式,涉及文物、制度、聲音、文字、草、木、蟲、魚、典實、史跡等的考訂論辨。自宋以來,筆記逐漸成為一種獨立文體,至清代,約有千種之多。徐文靖《管城碩記·楚辭集注札記》是清代楚辭札記的代表作之一。
一、徐文靖及其《管城碩記》
徐文靖,字位山,人。徐文靖一生仕途不達,57歲始中舉,主試官侍郎黃叔琳將其與任啟運、陳祖范并稱為“三不朽士”。乾隆元年應(yīng)試博學鴻詞科,不第,乾隆九年(1744年),張鵬將其所著《山河兩戒考》《管城碩記》上呈皇帝,乾隆十七年(1752年),授翰林院檢討,不久告還,靜居石臼湖畔,年九十卒。徐文靖專注古學,無所不窺,著述頗豐,《徐位山先生六種》包括《天下山河兩戒考》十四卷、《竹書統(tǒng)箋》十二卷、《禹貢會箋》十二卷、《管城碩記》三十卷、《周易拾遺》十四卷及詩文集《志寧堂稿》(《詩賦全集》)。
徐文靖治學常采用學術(shù)筆記的形式,《管城碩記》就是徐氏讀經(jīng)傳、子史、騷賦、雜集的札記,共30卷,1293則?!肮艹恰奔错n愈《毛穎傳》所謂“管城子”,即毛筆,“碩”即“大”“實”的意思,“碩記”就是對讀書時所遇疑信參半、前后互異的內(nèi)容,擇其善者,識其大者,發(fā)表“方隅之見”、一家之言。全祖望贊之以精博有考據(jù),《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亦給予高度評價:“要其推原詩禮諸經(jīng)之論,旁及子史說部,語必求當,亦可謂博而勤矣?!?/p>
二、《楚辭集注札記》核心要義
《管城碩記》十四至卷十七為《楚辭集注札記》,共119則。徐文靖視楚辭為“古詩之變體”,故置于六經(jīng)之后,他認為楚辭注釋中王逸《章句》、洪興祖《補注》、朱熹《集注》較為經(jīng)典,但前代注釋“淺陋”,貽誤千載,莫究其非,因此,他以朱熹《楚辭集注》為綱,系之以考證,對其加以駁正補充,涉及楚辭篇目有《離騷》《九歌》《天問》《九章》《遠游》《九辯》《招魂》《天招》《惜誓》《哀時命》,其中著力最多的篇目是《天問》,書中第十五卷、十六卷共50 則為《天問》札記。
(一)考訂屈原生平及作品創(chuàng)作時地
屈原生平經(jīng)歷是楚辭研究中的經(jīng)典話題之一,徐文靖書中有兩則涉及,一則是靈均的含義,一則是屈原的流放經(jīng)歷。徐文靖認為,靈均之靈并非朱熹所注“神”的意思,他引用孔安國、孔穎達對《尚書·盤庚》“吊由靈”中“靈”的注釋,并指出父親為兒子取字,不會稱為神靈,觀點比較合理、新穎。關(guān)于屈原流放經(jīng)歷,徐文靖在注釋《哀郢》“曾不知夏之為丘兮,孰兩東門之可蕪”時,根據(jù)《屈原傳》所載武關(guān)之會前懷王“怒而疏屈平”之事,推測屈原在懷王時只是“見疏”,沒有被流放江南,直至令尹子蘭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頃襄王,才被流放。
此外,徐氏還在此基礎(chǔ)上對《袁郢》的創(chuàng)作時地進行考察,他根據(jù)前述屈原經(jīng)歷,結(jié)合《離騷序》“遷于江南”和《哀郢》“淼南渡之焉如”“信非吾罪而棄逐兮”,指出《哀郢》的創(chuàng)作時間并非朱熹《楚辭集注》所言懷王時,而是頃襄王之時。對于郢都所在地,《楚辭集注》主張在漢南郡江陵縣,徐文靖引用了《春秋》《楚世家》等關(guān)于郢都的記載,梳理了郢都變遷史,又以《楚記》中關(guān)于郢都城門的描述為依據(jù),對《楚辭集注》進行了補充證據(jù),指出郢都就是江陵西北的紀郢。
(二)《離騷》經(jīng)典情節(jié)與香草美人喻意新見
徐文靖對《離騷》中的經(jīng)典情節(jié)及香草美人象征系統(tǒng)的含義等問題進行了辨析。對于“哀高丘之無女”,《楚辭集注》曰:“女,神女,蓋以比賢君也。于此又無所遇,故下章欲游春宮,求宓妃,見佚女,留二姚,皆求賢君之意也?!睂Υ?,徐文靖并不贊同,他認為“女”乃“配偶”,“哀高丘之無女”其實是哀“寡偶”。
關(guān)于香草意象的含義,徐文靖在考證名物的基礎(chǔ)上提出了新見,如其統(tǒng)計出《離騷》中蘭出現(xiàn)十次、椒出現(xiàn)六次,并指出它們不是以香草喻君子,以雜卉喻小人,據(jù)班固《古今人表》《屈原傳》等相關(guān)記載,應(yīng)為令尹子蘭、大夫子椒?!笆{藂以盈室兮”,朱熹認為賚為蒺藜,為王芻,為耳,它們都是惡草,以比饞佞。徐文靖考證竇為《爾雅》所載茨,即蒺藜,為惡草;慕為《詩經(jīng)·小雅·采綠》中的綠,即王芻,象征著婦人思念其君子,不是惡草;蒓為宿莽,也不是惡草。“椒專佞以慢惘兮,樕又欲充夫佩偉”,朱熹認為,椒為芳烈之物,象征變其志而從俗的邪佞之人,為茱萸,為臭物。徐文靖引用《爾雅》《禮記》《漢律》等考證為茱萸,為祭祀所用,不是臭物,并指出椒既慢惘、殺欲充韓的核心是批判群小競進,不在香臭之分??傊?,徐文靖不認同香草比君子、惡草比饞佞的觀點。
針對巫咸降神、靈氛占卜的情節(jié),朱熹在《楚辭集注》中主張“勉升降以上下”至“百草為之不芳”為巫咸語。徐文靖首先考證巫咸為殷中宗時神巫,接著用邏輯推理的方式,指出巫咸不可能提及后世的呂望、寧戚等人,這段文字不是巫咸語,而是靈氛之語。徐文靖上述觀點考證翔實,觀點新穎,不失為一家之見,卻減弱了文學的想象力。
(三)《九歌》性質(zhì)與各篇神靈身份新說
對于《九歌》性質(zhì)及各篇主人公的身份,徐文靖也頗多創(chuàng)見。他不贊同《九歌》是屈原在民間祭歌基礎(chǔ)上加工而成的作品,而是采納了《湘州記》和《隋書·地理志》的觀點,認為《九歌》是屈原“自作”,其創(chuàng)作目的正如《楚辭集注》所言,“因彼事神之心,以寄吾忠君愛國眷戀不忘之意”。
徐文靖還針對各篇神靈身份提出了新說。例如,對于東皇太一,朱熹在《楚辭集注》說:“太一,神名。天之尊神,祠在楚東以配東帝,故曰東皇?!毙煳木覆⒉毁澩擞^點,他根據(jù)《春秋元命苞》《文耀鉤》等文獻,提出太一乃昊天上帝,因楚僭越稱王,才僭祀之,有皇太一祠,因祠在楚東,故稱東皇太一。又據(jù)徐堅《初學記》“昊天上帝,一曰天皇大帝,一日太一。其佐日五帝”得出“東皇乃是太一之佐”,并非太一反配之。
徐文靖也不贊同《楚辭集注》主張云中君乃云神的觀點,他認為以云中君為云神始于王逸注,這種觀點并不準確,據(jù)《左傳·定四年》“楚子涉雎濟江,入于云中”等相關(guān)記載,云中指云夢澤中,云中君是云夢澤之神。
徐文靖也不贊同王逸、朱熹等人的娥皇、女英溺亡化為湘水之神的觀點,而是采納郭璞的觀點,首先根據(jù)《禮記》《帝王世紀》《竹書紀年》等對舜及其二妃經(jīng)歷的記載,考證二妃生不從征,死不從葬,其次根據(jù)《山海經(jīng)》“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可知二湘為天帝之二女,居洞庭湖為神,與舜無直接關(guān)聯(lián)。
徐文靖還對二司命的職責提出新解,他參考《禮記·祭法》《春秋元命苞》等,主張大司命主司王命,非主司壽命,為天子之祀,楚乃僭祀;少司命主司繼嗣,依楚國舊俗祀之。
此外,對于《楚辭集注》中提出的河伯是黃河之神并非馮夷的觀點,他引用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的記載,“《竹書紀年》:帝芬十六年,洛伯用與河伯馮夷斗。洛伯、河伯,皆國名也。用與馮夷,諸侯名也”,指出此為舊說來歷,馮夷為諸侯名,并非黃河水神。
(四)駁正補充“怪妄”說
徐文靖還著重針對《天問》中被朱熹注為“未詳”“怪妄”等的內(nèi)容加以辨析。“怪妄”說是朱熹《天問》研究中的一大成果,他從正統(tǒng)的儒家文藝觀出發(fā),批評《天問》中的神話傳說為“怪妄”“謬妄”“鄙妄”,如他在《天問序》中說“此篇所問,雖或怪妄”,在《楚辭辯證》中說“戰(zhàn)國時俚俗相傳之語…本無稽據(jù)”,注“啟棘賓商”曰“此皆怪妄不足論,但恐文義當如此耳”,注昆侖縣圃曰“諸怪妄說,不可信耳”。朱熹并未全盤否定《天問》,他認為其中尚存“理之可推,事之可鑒者”,并用“義理”加以糾正。筆者認為,這種觀點其實是基于理性思維和生活真實否定藝術(shù)真實,削弱了屈原作品的想象力和浪漫主義,不夠科學。
徐文靖并不反對“怪妄”說及其研究方法,他征引了大量的文獻資料,通過邏輯推理的方法,對朱熹注為“未詳”“怪妄”的神話故事情節(jié)、人物、名物等詳加考證。具體來說,徐文靖考證了太陽神話中的情節(jié)和地名,在“飲余馬于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中,朱熹將“咸池”注為“日浴處”,將“扶?!弊椤澳久粘銎湎隆?,徐文靖引用《石氏星經(jīng)》《史記·天官書》及漢代天文學家郗萌之語,認為咸池在西北方,是天子名池,并非日浴處。同時,徐文靖引用《周髀算經(jīng)》等所載的太陽直徑進行邏輯推理,太陽如此之天,怎么可能出于一木之下?繼而引用《南史·扶桑國傳》等內(nèi)容,說明扶桑為東方的一個國家??傊?,扶桑為日出方向的一個國家,咸池為太陽自東至西運行時經(jīng)過的一個地方,徹底否定了與神話的關(guān)系。
“羿焉彈日,烏焉解羽”,朱熹認為是在說后羿射日的故事。對此,徐文靖首先根據(jù)《高士傳》記載的堯讓天下于許由時“十日并處”的記載,指出“堯時有十日”的說法源于此。其次徐文靖提出了兩種關(guān)于十日的新解:一是引用《竹書紀年》《說苑》《漢書·五行志》《論衡》等記載,認為十日是十種狀似太陽的發(fā)光物質(zhì),可預(yù)示妖祥;二是根據(jù)《山海經(jīng)》“帝俊之妻生十日”,推測十日是人名。徐文靖認為“羿焉彈日”是指圣王在世,妖不勝德,出現(xiàn)了十個類似太陽的妖異之兆,羿出于職責射殺了這些妖異之兆。并且根據(jù)張衡的《靈憲》,認為“烏焉解羽”是太陽中的“陽精之宗”匯聚成烏的形狀。此外,徐文靖還根據(jù)《竹書紀年》《歸藏》考證河伯、洛伯皆夏時諸侯,又根據(jù)《尚書》“太康于洛表”及后羿“距于河”的記載,提出不存在射河伯妻洛嬪的故事。
綜上,徐文靖《楚辭集注札記》材料豐富,旁征博引,考證翔實,他將自己在《竹書》《禹貢》等天文、歷史、地理方面的研究成果運用到楚辭研究中,對朱熹《楚辭集注》作了駁正補充。筆者認為,徐文靖并不以朱熹為尊,篇目選擇上并未采用朱熹《楚辭集注》的篇目,研究方法上,除考訂訓詁之外,他常根據(jù)天文、歷史、地理等文獻資料或科學知識進行邏輯推理,頗有新見?!冻o集注札記》重點研究了朱熹“怪妄”說中涉及的相關(guān)內(nèi)容,徐文靖沿襲了朱熹的研究方法,基于理想思維和文獻實證進行邏輯推理,將神話情節(jié)、人物釋為歷史故事,將傳奇名物釋為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事物,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
基金項目:安徽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安徽楚辭學研究”(AHSKY2021D1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