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60年代以后,大概越來越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生命界限,毛澤東談?wù)撍劳龅脑掝}比先前多了起來。對這個問題,他是早都看開了的。
其實,關(guān)于死亡的話題,毛澤東在50年代后期就經(jīng)常提到了。
1958年他在黨的大會上公開講死亡,說承認辯證法,不贊成死亡不好。死了人也叫喜事,很有道理,如果孔子還活著,在我們會場上,問他多少歲,說2500歲。這就很不好。他還告訴工作人員,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還說,自己死了,你要穿鮮艷的花衣服來參加慶祝會,就說“毛澤東死了,我們大家來慶祝辯證法的勝利”。
1961年9月,在武漢會見英國元帥蒙哥馬利時,毛澤東明確向外賓談到了自己的死。盡管是半開玩笑,卻也不是信口開河:我設(shè)想過,我的死法不外乎五種,被開槍打死,翻車,游泳淹死,讓細菌鉆死,從飛機上掉下來。這些說法,不外三類:政治謀害,意外事故,生病。
據(jù)吳旭君回憶,1963年12月羅榮桓去世后,毛澤東曾和她談過自己的死:“在戰(zhàn)爭中我有好幾次都要死了,可我還是沒有死。人們都說我命大,可我不信?!?/p>
1964年在軍隊干部會議上,他又說到了自己的死。
三番五次,這些表白,說得何等坦然,灑脫??梢钥隙ǖ氖?,在60年代前期之前,毛澤東雖然已經(jīng)六七十歲,由于他特別健康的體魄和過人的精力,雖然屢屢說了死亡話題,但更多的是表達一種徹底的唯物主義者的生死觀,未必有什么現(xiàn)實的針對性,所以語調(diào)總是那樣輕松、幽默和自信。
可到“文化大革命”前夕,情況有了些變化。毛澤東談?wù)撨@個話題卻有些沉重起來,多少同中國的現(xiàn)實和未來有了聯(lián)系,至少人們特別注意起這種聯(lián)系了。
毛澤東的身體狀況,那時已然是國內(nèi)外關(guān)注的大事,也是個敏感的話題。
1965年1月9日,在和來訪的老朋友斯諾談話時,斯諾問他中美之間改善關(guān)系有沒有希望,接著,兩人開始了如下對話。
毛澤東:我看有希望,不過需要時間。也許我這輩子沒有希望了,我快見上帝了,也許你們有希望。按照辯證法,生命總是有限的。
斯諾:我看主席的身體很健康。
毛澤東:我準備了好多次,就是不死,有什么辦法!多少次好像快死了,包括你說的戰(zhàn)爭中的危險,把我身邊的衛(wèi)士炸死,血濺到我身上,可是炸彈就是沒有打到我。
斯諾:在延安時?
毛澤東:好多次。在長征路上也有一次,過了大渡河,遇上飛機轟炸,把我的衛(wèi)士長炸死,這次血倒沒有濺到我身上。
…… ……
斯諾:現(xiàn)在中國條件不同了,下一代將怎樣?
毛澤東:我也不知道,那是下一代的事。誰知道下一代干些什么事,無非是幾種可能:一是把革命繼續(xù)發(fā)展;一是否定革命,干壞事,跟帝國主義講和,把蔣介石接到大陸上來……你問我的意見,我當然不希望出現(xiàn)反革命。將來的事由將來的人決定。從長遠來看,將來的人要比我們聰明。
斯諾在他的報道中說,毛澤東講到這里的時候,頭深深地往后仰過去,眼睛半開半合,仿佛沉湎到他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里去了。那是一個別人難以體會的世界,不知多大,不知多深,不知多玄妙。他或許把自己放到了整個人類的歷史長河中來定位了,于是,說出讓斯諾驚訝的話來:從現(xiàn)在起1000年之后,所有我們這些人,甚至包括馬克思、恩格斯和列寧都在內(nèi),大概會顯得相當可笑吧。
“文化大革命”發(fā)動前后,毛澤東的身體始終是重大的政治問題。但對毛澤東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來說,他想得更多的,是對身后中國命運的憂慮,但他又無能為力地嘆惜,更由此體會到無論如何“偉大英明”的一生,都無法超越生死規(guī)律。
于是,在和斯諾談話20天后,毛澤東在給青年時代的朋友周世釗的信中,是那樣直率地感嘆:
我已經(jīng)衰落得多了,如之何?如之何?
這兩個問號,傳達出多少心事啊!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歲月里,他似乎體會到個人意志和政治斗爭所能達到的界限。1972年接見尼克松時,后者說他讀了毛的詩詞和講話后,知道毛澤東是一個思想深刻的哲學家,并認為毛澤東的作品“感動了全國,改變了世界”。毛澤東絕不是敷衍地回答:“沒有改變世界,只改變了北京附近的幾個地方。”1973年11月,澳大利亞總理威特蘭來訪時,很想知道毛澤東對中國未來的組織結(jié)構(gòu)的看法。毛澤東謝絕了這個未來的話題,而引向自己的生命,說“周恩來和我都看不到中國革命結(jié)束了”。
毛澤東強烈地意識到了自己的生命界限,進入70年代以后,他多次談起自己要去見馬克思見上帝了:
我今年八十二了,快不行了,靠你們了……上帝請我喝酒。
這是1975年4月18日對來訪的金日成說的話。雖機趣如昔,但一代偉人從未有過的悲涼畢竟溢于言表。
這年5月16日早上,女醫(yī)生小李來到躺臥在病床上的毛澤東身旁。說了幾句話,毛澤東便說:“上帝也許要發(fā)請?zhí)埼胰ィ阋粊砜次?,我恐怕再也看不見你了?!毙±钆R走時,毛澤東送給她兩句話:“風云帳下奇兒在,鼓角燈前老淚多?!庇纸忉專竺嬉痪?,“就是我此時此刻的心情”!
面對英雄遲暮的襲擊,毛澤東有自己的承受方式和表達方式。
他找人來替他讀書,說古論今,自覺不自覺地向身邊的工作人員敞開那并不隨意打開的心扉,流露出一些真情,一種“如之何,如之何”的生命感受。
在鄧小平大刀闊斧搞整頓的1975年那個夏天,毛澤東讓蘆荻給他讀王粲的《登樓賦》。毛澤東聽后評價說,這篇賦好,作者抒發(fā)了他擁護統(tǒng)一和愿為統(tǒng)一事業(yè)做貢獻的思想,但也含有故土之思。在分析這后一方面的思想感情時,毛澤東接著發(fā)揮說,人對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故鄉(xiāng),過去的朋侶,感情總是很深的,很難忘記的,到老年就更容易回憶、懷念這些。如此千載幽幽的情思,在毛澤東凱歌行進的時候,是較少流露的。但是在病魔纏身的遲暮之年,卻直率地談文縱情,評人論己了。
這年,他又讓人給他念庾信的《枯樹賦》。開始,他靜靜地聽著,面部沒有任何表情。猛然間,他聲音微弱地苦吟起來:“此樹婆娑,生意盡矣!至如白鹿貞松,青牛文梓。根柢盤魄,山崖表里。桂何事而銷亡,桐何為而半死?……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神志的極度清醒,腦細胞的極度活躍,與軀體的衰老形成了極大的矛盾。憂患殊深之外,又添老病無奈之情。
這年國慶節(jié),在外面的世界敲鑼打鼓歡慶節(jié)日的時刻,毛澤東卻同工作人員孟錦云談起了賈誼的《鵩鳥賦》,說自己已讀過十幾遍,“還想讀,文章不長,可意境不俗”。毛澤東從中受到什么啟發(fā)呢?他對孟錦云說得很明白:“不少人就是想不開這個道理,人無百年壽,常有千年憂,一天到晚想那些辦不到的事,連辦得到的事也耽誤了。秦皇、漢武都想長生不老,到頭來,落得個‘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p>
真是人事無常呵!隨它去呢,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是啊,他太疲倦了。許多事情,對他來說,已然是力不從心了。但是,毛澤東畢竟是毛澤東。他心里并沒有停止歌唱,革命家的心不甘。
(摘自《毛澤東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