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4225(2024)12-0056-10
引言
明嘉靖初年以來,大量落第生員、罷閑官吏等為謀求生存資料、獲取經(jīng)濟利益或聲名地位,皆以“山人\"的身份名號游謁于權(quán)貴、名士之間,他們憑借親屬、地緣、科考等關(guān)系建構(gòu)起互相影響和依賴的交游網(wǎng)絡(luò),由此形成了新的山人群體①。李維楨就云:“蓋自嘉、隆以來,寓內(nèi)所著錄山人彌道踵地矣。\"518可見這一時期山人群體的龐大。
起初,“山人”一稱本不限于無籍之輩,以弇州山人王世貞、方城山人宗臣為代表,不少官紳士大夫也自號山人,沈德符在《萬歷野獲編》中有言\"山人之名本重\"2J585。然至萬歷年間,陸續(xù)有官員奏請驅(qū)逐山人,直言山人影響軍務(wù)、擾亂朝政,山人之名一落千丈,責難山人的奏疏、言論鋪天蓋地。民間還出現(xiàn)了“反山人\"3的文學(xué)作品,百姓們作山歌罵山人,嚴厲斥責山人是大盜、乞兒、商賈,山人群體的社會形象在嘉靖至萬歷年間有一個曲折的演變過程②。本文擬聚焦于明中后期時人對山人群體的敘述和評價,梳理山人群體社會形象的演變過程,并探討其轉(zhuǎn)變的成因。
一、“山人之名本重”:明中后期山人群體的“文學(xué)家”形象
“山人”一稱最早可見于《左傳》和《荀子》,指掌管山林政令的官員與山中之人[4,山居生活天然地和隱逸產(chǎn)生聯(lián)系,“山人\"指隱士,該稱自堯舜時期沿用至今。至明代,“山人”一稱內(nèi)涵已極為豐富,除繼承隱逸精神,標榜山林野趣,山人名號又有了仕途別徑和“文學(xué)家”身份上的象征。
山人名號與隱逸精神和仕途別徑的聯(lián)系由來已久。與前代隱居山林的傳統(tǒng)山人不同,明嘉靖以來,大部分山人居于市廛,甚至\"接跡如市人\"[5]4582,并無隱逸之實。從這一方面來看,明代山人大部分都是“假山人”。然同有造假,唐代的“假山人”是為走上“終南捷徑”,征辟得官,但明代幕府制度的變革和官員選拔與任命的嚴格,阻塞了“終南捷徑”。具體表現(xiàn)為:山人即使被征入幕,也僅為門客,是幕府主人以私人名義所聘,無法授予職銜,更得不到朝廷的認可。不僅如此,門客參預(yù)軍事、政務(wù)的機會和程度有限,大部分入幕山人都是作為“文學(xué)侍從\"或“記室”,甚至只是“幫閑”“清客”。山人們多在休憩宴飲的場合與主人從游唱和,劣者只為湊數(shù)充場,難與唐代官至宰相的白衣山人李泌相比。然而明中后期的山人們卻十分熱衷于成為這樣的\"文學(xué)侍從”,乃至“幫閑”,他們顯然不是為了求官,即使是為了謀利,為何人人都選擇做山人?薛岡就對此有所疑惑,并提出建議:
山人之號,不著于古,古有其人;盛行于今,今鮮其實。不佞竊謂山人者,山中之人,非無位者之通稱也。如洗耳許由、飲牛巢父、采薇夷齊,身至老死,盍嘗一日離箕潁首陽哉?唯此四君足以當之?!艟钜暯袢沼慰?,動號山人,以為無位者之通稱,而加不佞,益非不佞所愿當矣。有人于此,茍無其位,質(zhì)有其文,游大人以成名,或呼處士,或日布衣,名副厥實,誰日不宜?何必假山人以為重?[7]657-658
由于人人自號山人,山人儼然成為了“無位者之通稱”,但薛氏認為只有像許由、巢父、伯夷、叔齊這樣定居于山林之人才能稱為山人,如今“游大人以成名\"的人則應(yīng)該稱為“處士\"或“布衣”,不應(yīng)號為山人。在這里,薛岡將山人與處士、布衣進行了明確的區(qū)分,關(guān)鍵區(qū)別在于“游”與“不游”,處士、布衣之類可游走天下,山人則應(yīng)終生居于山中。確定此大前提之后,還需判斷是否“質(zhì)有其文”,由此稱呼,才是名副其實。但何為“質(zhì)有其文”,薛氏沒有說得很清楚。處士、布衣之稱古已有之。實際上,處士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都指隱士,如《梁書》就將隱逸之士的列傳直接題為《處士傳》。而薛氏在這里言“游大人以成名\"的處士,明顯沒有取處士的“隱\"意,布衣與隱逸之士也相去甚遠?!睹献印る墓分休d戰(zhàn)國時期,“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8]三國時期,曹丕有言:“桓、靈之際,閹寺專命于上,布衣橫議于下。\"這里所言\"橫議\"之處士和布衣,應(yīng)指未曾入仕,卻有強烈的入仕愿望和社會責任意識的讀書人①,此與明中后期山人的情狀較為契合。
按《孟子》、曹丕所言,亂世之際,處士、布衣橫議于天下,詮釋的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可見處士、布衣之名與社會責任的擔當有密切的關(guān)系。然明中后期的落第生員或失意文人們卻沒有采用處士、布衣之名,而紛紛自號山人,或正是他們逃避社會責任的選擇和體現(xiàn)。錢希言就認為“處士”一稱并不適合當時的山人:
唐杜牧有《送薛處士序》云:“處士之名何哉?潛山隱市,皆處士也。蓋有大智,不得大用,故羞恥不出,寧反與市人木石伍也。非大君子,其孰當之?”據(jù)此,則今之世,即處士之名,已不足以當之矣。[10]s5
錢氏在這里強調(diào)有大智慧的君子才能被稱為處士,而如今的處士已不能當之?!盾髯印分幸灿醒裕骸肮胖^處士者,德盛者也,能靜者也,修正者也,知命者也,著是者也。\"這與明中后期賣文筆耕、阿諛縉紳的山人有所不同。
事實上,與前代“橫議\"的處士、布衣相比,明中后期山人參政議政的程度已大大降低,機會也顯著減少,他們更加致力于詩文創(chuàng)作和代筆潤色之事,并廣結(jié)詩社、文社,因此山人又被稱為詞客、墨客。躋身于文壇、詩壇,詩文作品得以流傳千古,獲得文學(xué)大家的美名才是明中后期山人的理想追求。徐應(yīng)雷就提出,真山人應(yīng)指“有名山不朽之業(yè)”的人,文學(xué)成就的高低才是評判山人的重要標準:
所謂山人者,必有名山不朽之業(yè),若弇州山人是真山人;先朝孫一元自號太白山人,其標韻高絕,是真山人。其有位無位勿論也。嘗聞有布衣投詩于弇州公,自稱山人,弇州公批其詩尾日:“此曹何所長而稱山人耶?”山人之不易稱如此。今人大憤,以軒冕為青云之士,以布衣為山人,于是公卿碌碌,不能望齊景公、魯季氏之萬一,并日青云之士;布衣挾詩文奔走公卿之門,并日山人。庸知巢由故青云之士,而弇州公尚書可稱山人哉?今之稱山人者,大都號能詩文,若書若畫,嘗試語之日:“本朝為山人者日:李山人夢陽、何山人景明、徐山人禎卿、李山人攀龍、宗山人臣、王山人世貞、祝山人允明、王山人寵、文山人徵明、沈山人周、唐山人寅,如是而已。\"[12]徐氏不以有位無位判定山人,而以詩文書畫的創(chuàng)作水平和流傳情況列出十一位真山人,其中六人為前后“七子”成員,李夢陽、何景明、李攀龍、王世貞皆為復(fù)古派領(lǐng)袖,祝允明等五人皆為吳中才子,詩、文、書、畫兼通,且與“后七子\"領(lǐng)袖王世貞交從較密。在徐氏眼中,山人儼然是詩文能手、文學(xué)大家的代名詞。徐氏所列山人名單并沒有為時人和后人所接納,但從中卻傳達出了兩個重要的信息:一是當時的山人名號與詩文創(chuàng)作存在密切關(guān)系,山人即為擅作詩文者;二是山人群體與復(fù)古派的關(guān)系較為緊密。
嘉靖年間,第二次復(fù)古思潮席卷宇內(nèi),在王世貞、李攀龍的影響下,“后七子\"的文學(xué)陣營十分強大并不斷拓張,而“后七子”成員,除李攀龍、梁有譽外,皆有山人名號,王世貞號弇州山人、謝榛為四溟山人和脫屣山人、宗臣號方城山人、徐中行號天目山人、吳國倫號惟楚山人和南岳山人。其中謝榛為布衣身份,但憑借其出眾的詩歌創(chuàng)作,為穆王朱常清所賞,名噪一時,山人為詩文大家,并得權(quán)貴禮重成為現(xiàn)實。在“后七子\"的帶動和示范下,不少“后七子”的追隨者都選擇自號山人。山人名號對加入“后七子\"陣營,抬高身價,從而進入文壇主流有積極意義,王世貞、李維楨等人多與山人結(jié)識并非偶然。錢希言《戲瑕》就記有:“今婁江諸士子為人題扇,往往自署曰山人某,尤可絕倒。此則弇州公作法于涼,后來轉(zhuǎn)相傾慕。\"1054錢氏雖然批判王世貞是“作法于涼”,有貪多圖名之嫌,但并不影響山人名號的流行。由此看來,“后七子”尤其是王世貞、謝榛二人對山人名號的流行并賦予山人“文學(xué)家”形象起著重要的作用。
山人名號得到社會大眾的普遍接受,而山人群體也著力將自己塑造為文學(xué)大家的形象,這也出于山人賣文筆耕的謀生需要。《萬歷野獲編》中記載,嘉靖皇帝喜愛祥瑞,各地官員“爭以表疏稱賀博寵\"2J434,而這些表疏大多為入幕山人所作,為能入幕典文和收取潤筆費,彰顯自己的詩文創(chuàng)作能力尤為重要。明中后期知名山人如謝榛、徐渭、王穉登、陳繼儒,無一不是詩文大家的形象。徐渭在《自為墓志銘》中就將自己定為“文士”,在回顧人生生涯中也專門突出學(xué)文、為文、典文的經(jīng)歷,開頭就言:“山陰徐渭者,少知慕古文詞,及長益力。\"九歲“已能習(xí)為干祿文字”,入胡宗憲幕,以“典文章\"為務(wù)。13即使是不太知名的山人,也極力往文學(xué)大家的方向靠攏,如酉陽山人唐汝詢,自號“西河盲夫”,欲與子夏相媲。其《顧氏濯錦園酬張魯叟》一詩云:“仆本西河抱疴客,好探二酉披群籍。\"[141423直言自已是遍讀群籍、談詩得旨的“文學(xué)之科”。為了能匹配上詩文大家的名號,山人也多致力于提升詩文創(chuàng)作的能力。屠隆就提出唐以前詩在士大夫,而如今則“詩在布衣”:
而布衣韋帶之士,進不得志于圭組,退而無所于棲泊,乃始刳心畢力而從事此道。既無好景艷其前,又鮮他事分其念,用力也專,為力也倍。雖才具不同,要必有所就而可觀也者,故日在布衣。[15]
山人布衣“刳心畢力\"鉆研詩道,更有將之視為畢生之業(yè)?!霸娫诓家隆毙赂窬值某霈F(xiàn)也印證了山人群體塑造“文學(xué)家\"形象的成功。
明中后期山人還通過立下殺青之志來強化自己的\"文學(xué)家\"形象。隆慶二年(1568),王穉登決定放棄科考,并言:“吾有千載之業(yè),寧在一第!\"]433此“千載之業(yè)\"即為殺青立言,此后王氏以山人身份作詩為文,名聲大噪,“擅詞翰之席者三十余年\"[5]4722,儼然是詩壇領(lǐng)袖。此外,不少山人都致力于圖書出版,他們不僅刊印自己的著作,還注重于搜集、編纂名牘名著和民間趣聞,山人群體在編書、校書、刻書、抄書和推廣書籍上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一旦提及詩、文、書、畫、刻書等活動,山人的身影都穿插其間。山人群體與文學(xué)的密切關(guān)系,讓山人名號有了抬高文學(xué)身價的正面意義,并讓山人群體擁有了“文學(xué)家”的社會形象。
二、“心同商賈”:萬歷年間山人群體社會形象的轉(zhuǎn)變
由于山人徐渭、謝榛等正面且出眾的示范,山人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了詩文大家的代名詞。不少讀書人尤其是落魄的讀書人,紛紛自號山人,以靠攏大家,抬高文學(xué)身價,擴展謀生手段,但這也導(dǎo)致了山人名號的泛濫和群體組成的復(fù)雜。薛岡就談及:“今長安中,無位而游者,不分牛驥,皆自稱山人。\"錢希言在《戲瑕》中則說得更加清晰:
夫所謂山人高士者,必餐芝茹薇、盟鷗狎鹿之儔,而后可以稱其名耳。今也一概溷稱,出于何典?詞客稱山人,文士稱山人,征君通儒稱山人,喜游子弟亦稱山人,說客、辯卿、謀臣、策士亦稱山人,地形、日者、醫(yī)相、訟師亦稱山人。甚者公卿大夫,棄其封爵而署山人為別號,其義云何?[10]54
可知當時山人群體組成的復(fù)雜,詞客、文士、征君、子弟、說客、策士、醫(yī)相、訟師、公卿等皆號為山人。不僅如此,據(jù)譚元春所載,萬歷以后還出現(xiàn)了女山人之流,可知無論有位無位、男女老少,皆可稱為山人,由此才出現(xiàn)了袁宏道所言的“山人如蚊”[18]
這一時期,人人自號山人,總體是為了謀求生存資料,其中落第的生員或罷閑的官吏大多以賣文鬻詩維持生活所需。謝榛、徐渭等人或還有對文學(xué)成就上的追求,而大部分山人則多表現(xiàn)為單純對金錢的索求。乃至如張鳳翼,他就公開在自家門外張榜標示代寫詩文書畫的價格:“本宅缺少紙筆,凡有以扇求楷書滿面者銀一錢;行書八句者三分;特撰壽詩、壽文,每軸各若干。\"[9售文鬻詩是傳統(tǒng)文人士大夫們所不恥且極力避免的,但此時的山人們賣文求利不僅沒有遮掩避諱,還公開標價出售。這樣一來,即使是文采超群的詩文名家,也難免為人所詬病。山人們的“文學(xué)家”形象開始不再那么純粹,商賈之氣充盈其間。
山人本憑借“后七子\"以來賦予的“文學(xué)家\"身份游謁于權(quán)貴之間,而由于明中后期城市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市民文化需求的增長,山人們即便不曳裾于豪門之下,也能獲得生存資料。在吳越地區(qū),“屠沽細人有一碗飯吃,其死后則必有一篇墓志\"20,市民們文化消費的提升大大拓展了山人賣文的對象范圍。明碼標價的賣文鬻詩也成為了常見之事,甚至廣而告之,有些山人還直接成為了書商。山人群體為謀求錢財,身沾銅臭之氣,行為極為狼狐,其中以李勢、沈德符所敘的兩位黃生最為生動形象:
黃生過此,聞其自京師往長蘆抽豐,復(fù)跟長蘆長官別赴新任。至九江,遇一顯者,乃舍舊從新,隨轉(zhuǎn)而北,沖風冒寒,不顧年老生死。既到麻城,見我言日:“我欲游嵩、少,彼顯者亦欲游嵩、少,拉我同行,是以至此。然顯者俟我于城中,勢不能一宿?;厝债攺?fù)道此,道此則多聚三五日而別,茲卒卒誠難割舍云?!逼溲匀绱?,其情何如?[21]9]
又一閩人黃白仲,名之璧,慣游秣陵,以詩自負,僦大第以居。好衣盛服,趿華靴,乘大轎,往來顯者之門。一日拜客歸,囊中窘甚,輿者索雇錢,則日:“汝日扛黃先生,其肩背且千古矣,尚敢索錢耶?”與夫日:“公貴人也,無論昇五體以出,即空舁此兩靴,亦宜酬我值?!北舜藸幯圆灰?,觀者群聚。有友過其門,聞而解之日:“一榮其肩,一尊其足,兩說皆有理,各不受賞可也?!迸c夫掩口而去。此鐘伯敬客白下親見者。此輩之愚妄,大抵如此。[2]58
季勢所敘的是山人黃生舍舊從新、見利忘義,乃至不顧年老生死的丑狀,可見他對“打抽豐”、撈油水的熱衷。沈德符則敘黃生之虛榮愛財、愚妄至極。這兩位黃山人,與市廛商賈毫無二致。萬歷年間,敘述山人丑態(tài)的記載尤為繁多,其中不少都是記敘了山人為謀求錢財而不擇手段之事。
在這一期間,民間還出現(xiàn)了《山人歌》對山人進行諷刺,民間山歌的出現(xiàn),標志著山人負面形象的確立。如《山人》:“問山人,并不在山中住。止無過老著臉,寫幾句歪詩。帶方巾稱治民到處去投刺。京中某老先,近有書到治民處,鄉(xiāng)中某老先,他與治民最相知。臨別有舍親一事干求也,只說為公道沒銀子。\"[229可見山人不居山中,寫幾句歪詩便開始招搖撞騙的無賴形象已經(jīng)成為了社會大眾眼中新的山人形象。又如另一首山歌《山人》,將之描繪得更加具體細致:
我哩個些人,道假咦弗假,道真咦弗真,做詩咦弗會嘲風弄月,寫字咦弗會帶草連真。只因為生意淡薄,無奈何進子法門。做買賣咦吃個本錢缺少,要教書咦吃個學(xué)堂難尋。要算命咦弗曉得個五行生克,要行醫(yī)咦弗明白個六脈浮沉。天生子軟凍凍介一個擔輕弗得步重弗得個肩膊,又生個有勞勞介一張說人話人自害自身個嘴唇。算盡子個三十六策,只得投靠子個有名目個山人。陪子多少個蹲身小坐,吃子我哩幾呵煮酒餛飩。方才通得一個名姓,領(lǐng)我見得個大大人。雖然弗指望揚名四海,且樂得榮耀一身。嚇落子幾呵親眷,聳動子多少鄉(xiāng)鄰。[22]196-197
這里談選擇做山人的原因,是“生意淡薄”,已將山人視為做買賣的商賈,但做市井買賣需要本錢、做教書先生需要學(xué)堂、算命行醫(yī)需要相關(guān)知識。多者比較,成為山人確實是謀生獲利的一大捷徑,無需本錢、技藝,先尋一個名號,再參加一些酒席宴會,拜謁大人,吹噓拍馬、陪酒唱和,得席面上的浮名,再流轉(zhuǎn)出去,便可得榮耀一身。范濂《云間據(jù)目抄》中就說:“今之托名山人者,何比比哉?乃跡寄林泉,心懸富貴,旦暮奔走,射利沽名…是陽慕山人,而陰濟其小人之私也。\"[23]綜合來看,山人在當時已經(jīng)成為了“射利沽名”的代名詞,山人不再是有“名山不朽之業(yè)”的大家,而是“心懸富貴”的小人。李勢也憤慨地批評山人“展轉(zhuǎn)反復(fù),以欺世獲利,名為山人,而心同商賈,口談道德,而志在穿寄\"2192。隆慶、萬歷年間的山人們?yōu)橹\生獲利,無所不用其極,在往來迎合之中,失卻高士品行和文人風骨,山人從名重一時的詩文能手變?yōu)椤捌凼阔@利”的商賈一流。
山人群體聲名的狼藉固然與群體組成人員的復(fù)雜相關(guān),人人自號山人,自然魚龍混雜。但不能否認的是,在世風和士風漸頹,商業(yè)享樂風氣盛行之時,山人群體是受之影響最大的群體,山人公開賣文鬻詩的行為頗受社會詬病,其“文學(xué)家”的形象已大打折扣。不僅如此,由于大量山人游走拜竭,行事又如同商賈,對社會風氣和秩序也產(chǎn)生了負面的影響。沈德符就將山人視為“作奸\"之人,山人群體的龐大是“妖訛百出\"[2J584。薛岡在《辭友稱山人書》中直接列明了山人的十條五態(tài):
身匪章縫,家起卑陋,難親顯貴,故盜美名,思溷衣冠,以徼盼睞,一也。既盜美名,頓忘本相,未通章句,亦議風騷,詰其所學(xué),茫無應(yīng)聲,二也。薄操一藝,雜處嘉賓,月席花筵,旅進旅退,揖讓坐作,居之不疑,三也。一聞好客,百計求交,耽耽貴人,以為奇貨,甫擅交歡,反謗介紹,四也。察其喜怒,委曲迎合,得其意旨,婉轉(zhuǎn)趨承,日事左右,以求譽言,五也。偶然邂逅,退即造門,懷刺遍投,惟日不足,執(zhí)禮足恭,從閻人始,六也。年無老幼,刺總晚生,交無淺深,稱皆知己,沾沾向人,夸其道廣,七也。既稱山人,略無野致,輕衣肥馬,廣廈侈庖,馳騁國門,以明得意,八也。貪借厥寵,舌可舐癰,稍拂我情,口常罵座,自取貴人,署門免見,九也。其最甚者,交好陽密,陰伺隱微,滿腔機械,不可端倪,持人短長,快我齒頰,十也。[7]658
君子愛財,本取之有道,但山人為追名逐利,多曲意迎合,甚至歪曲事實、顛倒黑白。獲得利益之后,不僅貪得無厭,還只用于奢侈享受。最甚者是拜謁之后,持人長短,到處宣揚,山人的行為和活動已經(jīng)影響了社會風氣和秩序。山人名號本為抬高文學(xué)身價,但文化消費的興起和謀求生存的需求讓山人們沾染了商賈之氣,丑態(tài)百出,大量山人追求錢財和奢靡的行為影響了社會秩序和朝廷統(tǒng)治,山人的社會形象迅速惡化。
三、“甚為政蠹”:棄巾之風對山人群體形象的影響
隨著山人社會形象的轉(zhuǎn)變,抨擊山人的言論不斷增多且愈發(fā)激烈,這其中也包括朝廷和官員們的意見。萬歷初年,就有官員上奏申請驅(qū)逐山人,至萬歷中后期,朝廷也多次下詔驅(qū)逐山人,而山人的行為活動也一躍影響到整個國家政局。
官方每次奏請或發(fā)布驅(qū)逐打擊山人政令的原因都有所不同,如萬歷十二年(1584),是戶部尚書王遴上奏,他在提出“重農(nóng)務(wù)”一項中認為“近年奸宄叢集,游惰成風。輦轂之下,山人俠友囑托公行、傳食郡邑者,不可驅(qū)而農(nóng)耶\"[2412885。山人“游惰成風”,乞食于公卿,導(dǎo)致“奸宄叢集”,應(yīng)該將山人驅(qū)逐出城市從事務(wù)農(nóng),從而減少奸邪之事。又如萬歷十七年,巡城御史陳汴上疏,指出山人活動擾亂了城市管理的秩序,奏請驅(qū)逐山人游客[24]3925。同年八月,王錫爵上《乞免宄造謗疏》,先提及:“近有山人匿名揭帖傳至南京,謗臣傾險之甚。\"接著斥責揭帖山人顛倒黑白,將自己置于“左難畫圓,右難畫方”的艱難境地,最后指出:“朝堂之上,私揭亂行,市井匹夫皆有意窺緣宮禁,劫脅大臣。\"闡明山人揭帖的惡劣影響,萬歷皇帝立即下令禁止山人匿名私揭[25。萬歷二十四年,又有官員上奏,指出山人墨客們喜歡散布流言、惑亂聽聞,對邊疆戰(zhàn)事造成了惡劣的影響[24]5640-564]萬歷二十九年,萬歷皇帝立皇長子為太子,頒布大赦天下的詔書,在詔書中又提及:
近來風俗專以私揭匿名,或虛捏他人姓名,陰謀巧計,無所不至,久不申飭,致令四方無籍棍徒、罷閑官吏、山人游客潛住京師,出入衙門,撥置指使,及左道邪術(shù)異言異服,扇惑挾詐,是非顛倒,紀綱陵夷,甚為政蠹。今后緝事衙門不時驅(qū)逐訪拿,若贓證的確者,照奇功事例升賞。[24]6803-6804
由此看來,比欺世獲利的商賈更甚,山人已成為“扇惑挾詐”“是非顛倒”的“政蠹”,是朝廷衙門緝拿驅(qū)逐的對象。此詔即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中所言的“恩詔逐山人”,從沈氏言此“尤為快事\"2J584,可知當時的官員們對山人群體的態(tài)度。自萬歷十二年到三十四年,官員奏請或朝廷下詔驅(qū)逐打擊山人見于《明神宗實錄》的共有十三次,其中“五次與卷入國本之爭有關(guān),四次與出入邊幕、影響邊防有關(guān),兩次與卷入黨派之爭有關(guān)\"[26]22,一次與影響農(nóng)務(wù)有關(guān),一次與擾亂城市管理秩序有關(guān)。可見在萬歷年間,山人不僅是地位低下的商賈,更是影響社會秩序和朝廷統(tǒng)治的不法分子。
萬歷以來,隨著朝廷和各級官員對山人進行驅(qū)逐乃至緝拿,山人名號已逐漸失卻本來的面目和價值,不少知名山人也表示“恥作山人游客態(tài)\"[27]。山人群體內(nèi)部也開始自我批評,如王穉登、錢希言、陳繼儒等知名山人都對山人商賈與政蠹的形象和丑態(tài)進行過批評。但即使如此,以山人名號而繼續(xù)欺世盜名、謀生獲利的山人數(shù)量仍在增加。萬歷以前,山人群體主要由落第的生員組成,他們雖然游于大人公卿門下,但仍有入仕愿望,并且需要遵守作為生員的相關(guān)規(guī)定。早在洪武十五年(1382),明太祖朱元璋就制定了《學(xué)校禁例》,并“頒禁例于天下學(xué)校,鐫勒臥碑,置于明倫堂之左,永為遵守\"[28]1808,其中規(guī)定了生員對待父母、師長的態(tài)度和考較的規(guī)則,第三條更是規(guī)定生員不能妄言軍國政事:
軍民一切利病并不許生員建言。果有一 切軍民利病之事,許當該有司、在野賢人、有 志壯士、質(zhì)樸農(nóng)夫、商賈技藝,皆可言之,諸 人母得阻當,惟生員不許。[28]1808
可知明代生員被嚴禁議論朝廷政事,生員的言行舉止都需遵循《學(xué)校禁例》,由此才能保留科考資格,繼續(xù)自己的仕途。因此,為能繼續(xù)進行科考,落第生員即使成為山人游客,也仍需謹言慎行,這類生員山人除謀求生存資料或結(jié)識有利于科考的官員外,一般不會也不敢再進行其他出格之事,一旦中舉為官,也會馬上舍棄山人身份。但在萬歷年間,成為山人已經(jīng)不再是暫時的狀態(tài),而是意味著完全舍棄生員身份,放棄科考之途,成為在野的士人。這也與當時嚴峻的科考形勢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文徵明在《三學(xué)上陸冢宰書》一信中就提及:“略以吾蘇一郡八州縣言之,大約千有五百人。合三年所貢不及二十,鄉(xiāng)試所舉不及三十。以千五百人之眾,歷三年之久,合科貢兩途,而所拔才五十人。\"29真可謂千里挑一,如此艱難的科考之路,舍棄之而成為自由無束、閑適享樂的山人亦屬人之常情。萬歷十三年(1585)左右,陳繼儒棄巾成為山人的事件影響最為巨大。陳氏之后,生員棄巾,乃至官員辭退做山人已為平常之事。
生員棄巾在萬歷年間已成為一時風氣,而棄巾的生員最為主要的出路就是成為山人。30如松江府上海縣生員徐熙昶,困頓科場,面對棄巾之風、山人之樂,徐氏搖擺不定。徐熙昶,“字唐運,東偉子(上海學(xué))\"[31]。徐氏與酉陽山人唐汝詢往來較密,二人都是“雅社”的成員,唐氏作有《懷徐唐運》,里面談到了徐氏對成為山人的猶豫:“時時希遠游,臨流難舉棹。非無徐孺貨,慮為碧玉逍??执朔橇紙D,歸來囊熠耀。\"[32徐氏有遠游之愿望,即成為山人。但是他在臨行前卻難以下定決心,恐被高尚之士譏逍,更擔憂選擇成為山人是一條歧路,歸來只有“囊熠耀”?!澳异谝保黠@指可獲錢財,但能否獲陳蕃下榻則未可知了。然而,如果只是憂慮本就未知的前程,繼續(xù)應(yīng)舉實則也是面臨相似的困境。徐氏真正糾結(jié)的問題,他的另一位朋友許維新講得更為清楚。許維新,字周翰,曾任松江知府,也與徐熙昶有所往來,徐氏曾求許氏為自己的書樓題額,許氏未題,改贈一詩,詩序中就提到:“昶好游,余恐其廢業(yè),故不額而詩之,又復(fù)之曰:‘寧為落魄秀才,不為熱鬧山人。'\"[33許氏將落魄秀才和熱鬧山人并舉,徐氏面臨二者擇其一的困境,可見做秀才和做山人之間是存在沖突的,一旦遠游,便會“廢業(yè)”。由此看來,萬歷年間,一位生員如果要成為山人,意味著舍棄生員身份和仕途之路,徐熙昶“時時希遠游”,可見他的猶豫和糾結(jié)不是一次兩次,而是多次的掙扎和苦惱,已在政途官位上的許維新明顯看不上山人一流,才十分明確地說“寧為落魄秀才”,亦可知山人群體當時的聲名形象。
生員成為山人即意味著棄巾而放棄舉業(yè),這與萬歷以前的山人存在一定的區(qū)別,最為重要的就是無須再遵守生員守則,從而也少了社會責任乃至仕途理想的限制和束縛。嘉靖年間所謂“相門山人\"[2]584更多致力于詩文創(chuàng)作,高者可幫主人代寫章表奏疏,次者也可為主人歌詩揚名,而這些努力也可為自己的仕途打點關(guān)系、添磚加瓦。但萬歷年間,山人們擺脫了生員身份和科舉仕途的束縛和期望,拜謁權(quán)貴也沒有了太多顧忌,因而在行為上則更加出格。山人罵座的現(xiàn)象十分常見,“安紹芳、葉之芳、錢希言、吳守淮、鄭琰、李至清等山人皆因罵座而成為話題人物\"[26]68。山人罵座往往不看對方身份和場合,如錢希言“稍不當意,矢口謾罵,甚或形之筆牘,多所低謀,人爭苦而避”,“以是游道益困,卒以窮死”[5]5895山人罵座毫無顧忌,常常得罪權(quán)貴,謀利之事自然也不順遂,甚至因此被捕下獄的事件也時有發(fā)生。山人們之所以可以如此恣意瀟灑,與沒有生員禁例限制和社會責任約束有一定的關(guān)系。
仕途一道終止之后,棄巾山人面對現(xiàn)實統(tǒng)治的黑暗和不公也更加憤慨,沒有了學(xué)規(guī)和仕途的限制之后,有山人甚至主動擾亂社會秩序,更多則是淪為官僚門下乃至黨爭的政治工具。山人群體本靠游走、交際獲得生存資料和社會資源,因此山人們可以憑借自己的交游網(wǎng)絡(luò)和詩文創(chuàng)作,散布流言、惑亂聽聞。萬歷年間就出現(xiàn)了影響整個朝廷的“樂新爐案”“皦生光案”,山人樂新爐等以“飛語\"推動輿論,以輿論左右官方?jīng)Q策,將政治大事變?yōu)檎斡螒?,對當時的朝廷統(tǒng)治產(chǎn)生了嚴重的后果。[34]
棄幣風氣的盛行,也讓山人群體更加龐大和復(fù)雜。山人群體“在野”的性質(zhì)和特征更加突顯出來,有心之人更對此加以利用,山人名號從而被賦予了更多的政治內(nèi)涵。山人群體站在了朝廷統(tǒng)治的對立面,被視為“政蠹”,聲名形象持續(xù)下降和惡化。清代荻岸山人所著的《平山冷燕》對當時的山人處境總結(jié)得最為到位:“一個貧人,冒作山人。隨著詩人,交結(jié)貴人。做了饞人,傷了正人。惱了圣人,罰做罪人。押作歸人,原是窮人。”[35]
棄巾山人在放棄科舉之后,失卻傳統(tǒng)的仕途理想,只剩下謀求生存資料這一件人生大事,山人們不斷游走、交際,這確實極大地增加了社會的不穩(wěn)定性。萬歷以前,未有官員上奏或朝廷下詔驅(qū)逐山人,像謝榛一類的山人還能獲得公卿高官的禮遇,而選擇棄巾、恣意妄為的山人則不為社會所容。即使是詩文大家如王穉登,在萬歷后期也多被否定和批評:
近年詞客寥落,惟王百谷巍然魯靈光。其詩纖秀,為人所愛,亦間受譏彈。如其初入京,試內(nèi)閣紫牡丹詩中一聯(lián)云:“色借相公袍上紫,香分天子殿中煙。”極為袁元峯煒相公所賞,因成知己。同邑周幼海長王十年,素憎王,因改“袍”為“脖”、“殿”為“屁”以謔之,兩人遂成深仇。
張伯起孝廉(鳳翼)長王百谷八歲,亦痛惡王為人,因作《山人歌》罵之。其描寫丑態(tài),可謂曲盡。初直書王姓名,友人規(guī)之。[2J585-586+585
王穉登詩風纖秀,引領(lǐng)吳中詩壇,文采出眾,為袁煒所賞,被譽為“相門山人”,按徐應(yīng)雷所言“名山不朽\"的標準,王穉登應(yīng)為真山人。但王氏仍“間受譏彈”,張鳳翼甚至作有《山人歌》專門譏諷王氏的山人行徑和丑態(tài),這與山人群體社會評價的下降和負面形象的傳播,以及官方朝廷的驅(qū)逐也有著密切關(guān)系。
棄巾生員大多具備政治和文學(xué)才能,在選擇放棄仕途之后,他們雖以治生謀利為務(wù),但仍關(guān)注社會現(xiàn)實,如陳繼儒經(jīng)常上書提請地方官體恤民情,賑災(zāi)救荒,但大部分山人并沒有陳氏的理智和影響力,往往走向極端。另一方面,山人是推廣奢靡享樂之風的主力軍,關(guān)注現(xiàn)實如陳繼儒也強調(diào)享受文人雅事:“焚香、試茶、洗硯、鼓琴、校書、候月、聽雨、澆花、高臥、勘方、經(jīng)行、負暄、釣魚、對畫、漱泉、支杖、禮佛、嘗酒、晏坐、翻經(jīng)、看山、臨帖、倚竹,右皆一人獨享之樂。\"3而這種“優(yōu)雅”與“閑適”,需要文化修養(yǎng),更需要時間和金錢,靡靡之風自山人群體到普羅大眾逐漸盛行起來。前文薛岡總結(jié)道:“既稱山人,略無野致,輕衣肥馬,廣廈侈庖,馳騁國門,以明得意。\"7]658山人們在掌握交游網(wǎng)絡(luò)和社會資源之后,常有建園、嫖妓之舉。如王穉登因嫖妓患病,被嘲“身上楊梅瘡作果,眼中蘿卜翳為花\"[2]586,正是其放縱的下場。于統(tǒng)治者們來說,山人們插手朝廷事務(wù),又敗壞社會風氣,影響原本的社會秩序,的確是需要打壓的對象。由此一來,自萬歷始,山人群體成為了人人喊打的小人、商賈、政蠹,這些負面的社會形象一直延續(xù)到清代,甚至被視為導(dǎo)致明代滅亡的對象。
結(jié)語
明中后期山人群體社會形象的演變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當時的統(tǒng)治情況,嘉靖年間山人為人所重,公卿大夫也自號山人,這與嘉靖皇帝喜好祥瑞青詞,各級官員需要山人代筆為文有關(guān),而山人多受禮重,仍有入仕之機,山人擾亂社會秩序的情況就較少。隆慶、萬歷年間,科舉形勢愈加嚴峻,朝廷內(nèi)憂外患,山人們的生存空間一再受到擠壓,行為也更加出格,由此影響社會秩序和風氣。從“山人之名重\"到“心同商賈\"再到“甚為政蠹”,山人的社會形象已從正面變?yōu)樨撁?,而且負面形象持續(xù)得更為長久。徐階甚至提出:“欲觀士大夫名節(jié),但不連姻富室,不接衽山人,便是端莊之士。\"[37可見山人群體社會形象的惡劣,山人名號已經(jīng)被社會大眾所厭棄。天啟朝廷對山人群體仍是驅(qū)逐和打擊的態(tài)度,山人活動也因此漸歇。進入崇禎年間,不少山人已不再游走,歸老于故里。
隨著明朝滅亡、清朝勃興,清代學(xué)者在總結(jié)前朝經(jīng)驗教訓(xùn)的過程中,往往也少不了對山人的責難?!端膸烊珪偰俊分薪?jīng)常批評明人詩文創(chuàng)作是“山人窠白”“山人之習(xí)”,詩文作品一旦出現(xiàn)“持論不甚謬,而詞氣儇薄\"或“標題纖巧、識見偏駁\"的問題,皆歸咎于明季山人。38山人之風影響著明中后期的政治統(tǒng)治,在這種觀念的影響下,萬歷年間頗受好評的陳繼儒也被嘲為“翩然一只云間鶴,飛來飛去宰相衙\"[39]\"錢塘縣里打秋風\"[40]的熱鬧山人。清代仍有不少底層讀書人過著明代山人游走拜謁的生活,但他們都鮮少借用山人的名號。由于晚明山人群體社會形象的持續(xù)惡化,山人名號已不再具有太多正面的價值,自號山人已然不能抬高身價,反有自貶身份的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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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孫碧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