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關系的全新認識

王思琪

摘 要：黃捷在長期的程序法教學和研究過程中，與其所指導的研究生共同思考、鉆研，于2009年定稿并出版了《法律程序關系論》一書。該書從程序法角度認識法律關系，透過對法律程序現(xiàn)象的觀察，提出了全新的法律程序概念，并進而詮釋了原有法律關系理論無法解釋的法律程序關系。又從法學方法論的角度，以全新的法律程序關系理論考察了行政決策程序制度與重大行政決策聽證程序制度，提出了完善相關法律程序的獨到見解。該書是薈萃而成的程序法理論研究碩果，對構建整個程序法理論體系，推進程序法基本理論的研究意義重大。

關鍵詞：法律程序關系;法律關系;法律程序

受我國法文化以及傳統(tǒng)社會價值觀念的影響，在我國傳統(tǒng)法學理論中，向來認為程序法依附于實體法，進而導致學術界以及司法實踐中長期以來注重實體法而輕視程序法的觀念難以轉變。近年來，隨著人們對程序法和程序正義研究的逐步深入，程序法理論各種研究成果日益豐富，相關法律體系亦初見雛形。其中尤為重要的進步，便是程序法絕不僅僅等同于訴訟法的觀點得到了廣泛認可。由此，程序法理論的研究開啟了我國部門法劃分的新時代，跳出傳統(tǒng)的由憲法統(tǒng)帥下的諸多部門法所構成的理論框架，以一種全新的思維方式觀察、分析我國的法律體系和法律類別，對法律體系進行實體和程序性劃分、權力和權利性劃分。對致力于研究程序法理論的學者來說，黃捷的《法律程序關系論》一書是非常具有學習價值的。基于對法律關系理論發(fā)展歷程的考察，作者認為傳統(tǒng)法律關系的內(nèi)容因其源自于對民事法律關系的簡單抽象，內(nèi)容不足以涵蓋其他領域中的法學現(xiàn)象，是以其理論的簡陋性顯而易見。因此，由法律關系演繹而來的法律程序關系的概念更是無所適從。作者由法律程序角度研究法律關系，提出了全新的法律程序關系概念，來解決現(xiàn)有法律關系理論無法解釋程序中法律關系現(xiàn)象的難題。

一、對傳統(tǒng)法律關系認識的改進

法律關系是法理學中重要的基本概念之一。主流觀點認為，法律關系是指法律規(guī)范在調整人們的行為過程中所形成的具有法律上權利義務形式的社會關系。對法律關系的這一解讀源自德國法學家薩維尼在《當代羅馬法體系》中的闡述。薩維尼認為法律關系的本質是個人意志所獨立支配的領域，并以個人意志的支配領域（分為本人、不自由的自然和他人）為標準，概括出三類法律關系，形成了三大法律部門：物法、債法、家庭法，進而構建了基本的民法體系[1]?？梢?，由薩維尼提出的傳統(tǒng)的法律關系理論脫胎自民法，僅僅反映了部分實體法部門中的法律關系概念。這就使得傳統(tǒng)法律關系理論長久以來一直無法抹去私法的烙印。這種由民事法律關系簡單抽象而來的傳統(tǒng)法律關系理論，制約了法律關系概念的發(fā)展。傳統(tǒng)法律關系理論的內(nèi)容不足以涵蓋訴訟法及公法領域的問題日益突顯。

這一問題已然為一些學者所關注，童之偉教授認為：將法律關系表述為主體間的權利義務關系是片面的和脫離實際的，以致在公法領域的各個法學部門幾乎完全不能合乎邏輯地對現(xiàn)實的法律關系作出解釋，并主張在抽象的一般的意義上將法律關系內(nèi)容表述為“法定之權” （簡稱“法權”），各部門法學中法律關系有關要素的表述方式，應根據(jù)不同部門法的特點分別確定[2]。王全興教授指出：傳統(tǒng)的法律關系理論框架有一個不可彌補的缺陷，是用權利義務來概括法律關系的內(nèi)容，而權利義務卻涵蓋不住法律關系中的權力因素，從而使現(xiàn)有法律關系學說只能解釋私法關系，不能合乎邏輯地解釋公法關系。[3]并由此提出了研究不同領域的法學應當適用不同的理論框架的想法。由于我國法學在新中國成立之初幾乎全盤接受蘇聯(lián)法學理論的移植，張文顯教授在分析、比較了西方法學與蘇聯(lián)法學中法律關系概念的特點后指出：蘇聯(lián)法學有關法律關系的理論基本上是民事法律關系的簡單升格或翻版，因而不能解釋憲法、行政法、經(jīng)濟法、刑法、訴訟法等法律領域的法律關系的復雜現(xiàn)象。又由于它所結合的民法是產(chǎn)品經(jīng)濟體制下的民法，是作為行政管理附屬的民法，所以，它連民法領域的法律關系也說不清。[4]在整合梳理了不同法律關系學說觀點后不難發(fā)現(xiàn)，一般意義上的對法律關系的爭議，通常將焦點集中于法律關系究竟是何種社會關系，意義并不大。現(xiàn)有法律關系理論積弊已久，難以自圓其說，更遑論對程序中法律關系現(xiàn)象的解釋。

由此，黃捷從方法論的層面上指出，傳統(tǒng)法律關系理論僅從實體法角度進行研究，割裂了實體法與程序法，并從傳統(tǒng)法律關系理論的淵源——薩維尼的法律關系理論——以及后世對該理論發(fā)展中爭論的焦點出發(fā)，說明其理論缺陷的必然性。首先，薩維尼的法律關系脫胎于其構建的民法體系，在很長一段時間都僅作為大陸法系民法學中的概念而存在。因此，傳統(tǒng)的法律關系理論體系存在嚴重的簡陋性。其次，我國法理學界對法律關系性質的爭議成果并不能發(fā)展、完善傳統(tǒng)的法律關系理論框架，使其得以用來研究各個法學部門中不同的法律現(xiàn)象。正是因為這些先天的缺陷以及后天的不足，傳統(tǒng)法律關系理論已經(jīng)無法合乎邏輯地對程序中的法律關系作出解釋。為了彌補傳統(tǒng)法律關系理論存在的留白，黃捷將法律關系放入更寬廣的法學領域中進行研究，總結出了程序法中法律關系的概念。他認為，法律程序關系是經(jīng)復合得來的法律術語，在“法律關系”中嵌入“程序”一詞，由兩個詞語組合而成，這里的程序特指法律程序，所以在這個意義上，黃捷提出了全新的法律程序關系的概念，是指法律程序所對應的特定社會活動中，各參與者彼此之間因法律程序規(guī)則的調整，所形成的活動過程中的權利關系（權利和權利）、權力關系（權力和權力）以及權力和權利關系等。[5]黃捷提出的法律程序關系的概念是史無前例的，是跳出傳統(tǒng)實體法中法律關系理論，從程序角度對法律關系的獨特見解。該全新的法律程序關系的認識，是我國法學理論研究中重要的新發(fā)展，不僅是一種全新的認識，更是提供了一種法學理論問題研究的新思路。

二、法律程序關系的理論認識

理論認識的考察方法，意指對于任何存在的事物予以因果的說明或認識時，皆應以純粹客觀之科學方法，本于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追根究底，全力以赴之謂。[6]黃捷以客觀存在的法律程序現(xiàn)象作為切入點，發(fā)現(xiàn)法律程序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源自于法律程序規(guī)則對特定社會活動如何開展的設定和約束。而法律程序規(guī)則通常以集合體的形式出現(xiàn)，才能滿足特定社會活動得以有條不紊開展的要求。透過這些現(xiàn)象，黃捷將由立法預置的，針對特定社會活動的，具有內(nèi)在關聯(lián)屬性的法律規(guī)則集合體定義為法律程序。然而，僅僅認識到法律程序的本質，并不能完全解釋法律程序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法律程序主體遵循法律程序的程度才最終決定了法律程序現(xiàn)象呈現(xiàn)的實際狀態(tài)。不同的法律程序主體遵循不同法律程序，開展相關社會活動時實施的行為間產(chǎn)生的聯(lián)系，就是法律程序關系。這是在充分認識法律程序現(xiàn)象這一事實之后，通過主觀辯證法認識到的法律程序關系本質。人們認識事物，就是要透過其表現(xiàn)出的一般現(xiàn)象來抓住其不變的本質，從而把握事物發(fā)展的特定規(guī)律，并且要在實踐中通過對多方面現(xiàn)象的分析研究，實現(xiàn)“從現(xiàn)象到本質、從不甚深刻的本質到更深刻的本質的深化的無限過程”。[7]為了更深刻的認識法律程序關系，就需要分析研究法律程序主體實施的行為間究竟產(chǎn)生了何種聯(lián)系。法律程序主體在進入某一特定的法律程序之后，便按照法律程序預先為其設置的權限開展活動。這里的“權”表現(xiàn)為程序性權力、權利的賦予，“限”則表現(xiàn)為程序性義務、責任的設置。因而法律程序關系就表現(xiàn)為程序性權力、權利、義務以及責任之間的關系。理論界對于法律權利、法律義務等概念的研究一直絡繹不絕，但主要是針對實體意義上的，因而難以用現(xiàn)有的理論解釋程序意義上的相關概念。該書的二、三、四、五章節(jié)，為探究程序法角度的權利、義務、責任的本質，進行了充分的分析論證。

正因為傳統(tǒng)的法學理論在認識法律權利、義務等概念時局限于實體法的層面，以偏概全，才導致了程序法層面相關概念的缺失。因此，黃捷在討論法律程序權利、義務、責任時，首先回歸了整個法律層面的權利、義務及責任的概念，全面認識包含了實體法與程序法的相關概念后，再更進一步探求其程序法上的本質。有學者提出“權利是正當?shù)氖挛铩盵8]，黃捷則指出包含了程序法意義的法律權利應當是“法律明文宣誓保障和救濟的正當事物”[5]。由此，便能將法律權利區(qū)分為實體性權利與程序性權利，實體性權利體現(xiàn)為對法律認可的正當利益的追求，而程序性權利①則體現(xiàn)為為維護法律認可的正當利益而享有的對保障或救濟路徑的自由選擇。而義務作為保障權利主體實現(xiàn)權利的一種約束手段，從程序法角度觀察，法律程序義務的本質應當是由程序法規(guī)定的，程序主體以相對受動的作為或不作為的方式保障程序權利主體得以順利開展程序活動，來維護其正當利益或在其正當利益受損時獲得及時有效的救濟的一種約束手段。法律程序權利與法律程序義務作為法律程序主體最基本的“權限”，兩者之間的關系就是法律程序關系中最基礎的部分。近年來理論界對實體法中權利義務的關系大多持“權利本位論”，然而黃捷觀察到法律程序在客觀世界中總是以運動的狀態(tài)出現(xiàn)，其權利是開展運動的權利，其義務才是保障法律程序順利、有序開展的關鍵所在。首先，法律程序作為程序的一種特殊類型，必然也具有程序的普遍特征——有序性。而有序性就要求法律行為的先后次序不得出現(xiàn)跳躍或是反轉，還必須在規(guī)定的時限內(nèi)完成。這就需要具有強制力與約束力的法律程序義務來保障。再者，法律程序相較于其他程序而言具有公權力的參與度高的特征。通過法律程序義務抑制法律程序主體的行為，尤其是限制公權力的濫用尤為重要。因此，他認為法律程序中應當遵循“義務重心說”。當法律程序正常運行時，出現(xiàn)的法律程序關系是權利與義務的關系，然而當法律程序未按設定的步驟開展，就涉及到了法律程序責任與法律程序制裁。法律程序責任用以確認違反法律程序設定的權限時應當承擔的不利后果，表現(xiàn)為實體上正當利益的否定與程序中路徑走向不利的態(tài)勢。法律程序制裁用以將上述不利后果施加于破壞法律程序正常運行的主體身上。這時，法律程序關系又表現(xiàn)為責任與權利、義務之間的關系。

深刻認識了法律程序關系的本質后，不難發(fā)現(xiàn)，所謂法律程序正是由不同法律程序關系編排而成，如何編排出符合最初制定時所期望的正當、合理的法律程序，取決于程序性義務、權利、權力等法律程序關系要素分配、設置的合理與否。在追求正當程序的今天，研究法律程序關系有其必要性與重要性。

三、法律程序關系的實踐評價

法學非純粹理論認識的學問，乃系混合理論與實踐之一門科學，法學之所以為法學，必須透過法律之應用，始能實現(xiàn)吾人之社會目的，以滿足人類在社會上各種需求，其具有時間性格，灼然致明。[6]僅僅從理論上認識法律程序關系的本質并不是法學研究的最終目的，將其理論認識運用到具體的法律實踐中，評價法律程序對特定的社會活動的安排是否合理，完善法律程序關系的設計，實現(xiàn)程序公正和效率的價值追求，才是法學研究的價值所在。黃捷以行政決策程序制度以及重大行政決策聽證制度為例對法律程序關系進行了實踐評價。

隨著我國社會經(jīng)濟的不斷發(fā)展、法治政府建設的不斷推進，行政決策環(huán)境日漸復雜，行政決策所要平衡的利益主體日漸繁多，人們對行政決策科學性、民主性的期望與行政決策主觀隨意性大、制度化水平低之間的矛盾日積月累，已瀕臨爆發(fā)的邊緣。黃捷認為，行政決策程序作為決策者賴以作出理性決策的規(guī)則系統(tǒng)，正是實現(xiàn)決策科學性和民主性，解決上述矛盾的關鍵。在設計行政決策程序、預置程序主體的權利義務時，公正價值要求設計的程序是科學的，民主的，公開的，受到制約與監(jiān)督的，決策者是中立的。效率價值強調程序周期長短、繁簡程度、費用高低的合理性以及決策正確率的保障。綜合這些要求，黃捷對我國行政決策程序的立法提出了法律地位、適用范圍、適應性、決策責任以及具體制度五方面的建議。

重大行政決策聽證制度作為行政決策制度中標志性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和核心制度，在一定程度上決定著行政決策程序的價值目標能否實現(xiàn)。黃捷對比了國內(nèi)外相關法律制度的內(nèi)容，發(fā)現(xiàn)西方聽證制度存在已久，在其長期發(fā)展之中已形成較為規(guī)范的運作。因而西方學者相較于聽證制度本身，更關心如何讓聽證活動所涉及的具體政策最終得以滿足各方的利益需求。而我國民主體制仍在發(fā)展建設過程之中，作為舶來品的聽證程序想要成功本土化，還需增強聽證組織者及公眾的聽證意識、逐步擴大聽證程序的適用范圍、健全聽證會代表的遴選制度、完善信息披露制度、明確違反聽證程序的責任承擔。

四、《法律程序關系論》一書的價值評析

《法律程序關系論》于2009年出版，提出了對于法律程序關系的全新認識。縱觀理論界以往的文獻資料，幾乎沒有單獨對于法律程序關系這一問題的的研究。思想的交鋒是解決問題的重要方法，在最終解決問題的道路上，缺乏質疑甚至抨擊的一家之言或許可以開拓解決問題的思路，但因其先天理論單薄的劣勢，絕不可能徹底明確地解決該問題。因此，該書提出的認識仍是初步的、有局限性的，該認識雖然解決了程序法上法律關系概念空白的問題，但卻難以實現(xiàn)實體法與程序法上法律關系理論的統(tǒng)一，有割裂實體法與程序法之嫌。同時，因為理論認識的不足，以至于在討論法律程序制裁時，難以從宏觀層面探討程序性法律制裁，而僅研究了民事訴訟中的相關概念、構成等問題。另外，該由邏輯分析的方法得來的法律程序關系的理論認識究竟是否符合法律應用的目的，僅通過行政決策程序與重大行政決策聽證程序的實踐評價，略顯單薄，難具說服力。

盡管還存在種種不足，但該書透過現(xiàn)象認識本質，由淺入深地闡述了法律程序關系的內(nèi)容，填補了該領域長久以來法學研究的空白，對法學研究者尤其對程序法領域感興趣的學者來說，具有重要的學習價值。首先，一個最為重要的貢獻就是黃捷對于法律程序關系的理論認識就目前而言，是推動程序法理論前進的重要一步，極大豐富了我國法治思想。其次，相較于過去關于法律關系爭議的炫技，黃捷對傳統(tǒng)法律關系認識的批判，直指其本質認識上的片面性，給出了研究該領域的全新思路，使得后續(xù)研究不再局限于實體法的層面?！斗沙绦蜿P系論》一書值得每一位法學研究者閱讀與品鑒。

[注釋]

①黃捷認為權力來源于權利，廣義的權利包括權力與狹義的權利，該書所指的權利是廣義上的權利.

[參考文獻]

[1][德]薩維尼.當代羅馬法體系I[M].朱虎，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 2010.

[2]童之偉.法律關系的內(nèi)容重估和概念重整[J].中國法學，1999（06）.

[3]王全興，管斌.經(jīng)濟法學研究框架初探[J].中國法學，2001（06）.

[4]張文顯.法哲學范疇研究[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 2001.

[5]黃捷.法律程序關系論[M].湖南：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 2009.

[6]楊仁壽.法學方法論[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 2016.

[7]列寧.列寧全集（第38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990.

[8]范進學.權利概念論[J].中國法學， 2003（2）.

（作者單位：湖南師范大學 法學院，湖南 長沙 41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