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稼雨
作為人類社會和家庭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婚姻關(guān)系一直是人們社會觀念和精神狀態(tài)的折射鏡。一個社會的時尚潮流和人們的精神歸宿,往往要在婚姻關(guān)系中得到鮮明的體現(xiàn)。因此,一個社會時尚潮流和精神歸宿的變化,往往也要牽動人們婚姻關(guān)系的取向和觀念。先秦兩漢時期注重禮儀禮制和儒家的倫理道德,所以婚姻關(guān)系中為人關(guān)注的是是否和如何符合禮制禮儀和孝悌之道?!洞蟠鞫Y記·禮察》:“以舊禮為無所用而去之者,必有亂患。故婚姻之禮廢,則夫婦之道苦,而淫辟之罪多矣?!边@種觀念在秦漢時期人們的婚姻生活中得到了認證?!读信畟鳌酚涊d,有申人之女許嫁于農(nóng)家,夫家禮不備而欲娶之,遭到申女的拒絕:“一物不具,一禮不備,守節(jié)持義,必死不往。”這位申女所不滿意的,并不是夫家的農(nóng)家地位,而是他們沒有按照禮制的要求來安排聘禮??梢娗貪h時期強調(diào)的是婚姻關(guān)系中的禮儀取向和觀念。然而這一觀念到了魏晉時期隨著士族經(jīng)濟和政治地位的迅速崛起而迅速發(fā)生變化。
周一良先生認為:“六朝門閥制度下,最為人所重視者為‘婚與‘宦?!保ā段簳x南北朝史論集》,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因為“宦”是門閥士族勢力得以穩(wěn)固的基礎(chǔ);而“婚”則是保持家族高貴血統(tǒng)的純凈,并借以攀結(jié)其他高門貴族的必要手段。不過六朝士族婚姻的材料在史籍中較為零散,而且多為一些籠統(tǒng)的議論,所以它給人們對士族婚姻的系統(tǒng)而形象具體的認識帶來一定局限。相比之下,《世說新語》及劉孝標注有關(guān)魏晉士族婚姻的內(nèi)容則相對比較充分。從《世說新語》可以看到,秦漢時期婚姻關(guān)系中注重禮儀禮制和倫理道德的觀念已經(jīng)受到揚棄。人們將婚姻選擇的目光投向炙手可熱、煊赫一時的士族高門。更為重要的是,《世說新語》一反一般史籍中對于魏晉士族婚姻的否定態(tài)度,而是對受門第觀念左右的婚姻行為表現(xiàn)出極大的艷羨之情,從而對后人士族門第觀念的滋生強化,產(chǎn)生了強大的推動作用。
書中給人的一個總體印象,就是幾個煊赫一時的世家大族的婚姻關(guān)系,占據(jù)了《世說》士族婚姻的多數(shù)席位;不僅如此,這些大族的婚姻關(guān)系,基本上是互為配偶的裙帶關(guān)系。在這個基調(diào)下,《世說新語》中的士族婚姻反映出以下幾個制約其精神面貌的問題。
首先是士庶之間嚴格的婚姻界限。士族婚姻最為忌諱的是士庶通婚。從道理上說,士庶之間的禁婚是為了保持血統(tǒng)純凈,避免寒族血統(tǒng)滲入。但此風一旦形成,其本意倒往往為人們所忽略,人們最在意的是與寒族通婚的恥辱感。所以,士庶禁婚實際上是士族優(yōu)越感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此如鄧之誠《中華二千年史》所講:“士庶界限既嚴,以致不通婚姻。偶有歧異者,往往為清議所不許。”《魏書·公孫邃傳》:“(公孫)邃、睿為從父兄弟,而睿才器小優(yōu),又封氏所生,崔氏之婿。邃母雁門李氏,地望懸隔。巨鹿太守祖季真,多識北方人物,每云:‘士大夫當須好婚親,二公孫同堂兄弟耳,吉兇會集,便有士庶之異。”他指的就是公孫睿和公孫邃雖然為從父兄弟,但公孫睿的母親封氏和他本人所娶的崔氏均為名門貴族。與之相比,公孫邃的母親雁門李氏的門第相差過于懸殊。所以每當族內(nèi)遇到吉兇喜喪之事聚會時,二家所受到的禮遇和目光便有天壤之別。這里說的雖然是北朝的事,但實際上是六朝時期南北共有的現(xiàn)象。弘農(nóng)華陰楊氏為漢代以來的士族顯貴,但至晉代楊佺期因為沒有跟隨中原大族一起過江,而且“婚宦失類”,所以每每遭到其他士族的排抑(見《晉書·楊佺期傳》)。此風愈演愈烈,到南北朝時竟然發(fā)生了因與寒族通婚而被彈劾免官的事情。南朝蕭齊時王源因為將女兒嫁給富陽滿氏而遭到沈約的彈奏(見《文選》卷四《彈事·彈奏王源》),可見當時的社會輿論,對這種違背社會潮流的舉動是多么無法忍受。正因為士庶之間難以通婚,所以它已經(jīng)是當時人們頭腦中約定俗成的成見,也是《世說新語》中士族婚姻觀念的一個基本前提。
《世說新語》中士庶難以通婚的故事盡管不多,但足以見出士庶之間在婚姻問題上的嚴重隔閡。如王渾的妻子鐘氏生了個女兒美麗又賢淑,哥哥王武子打算給妹妹選擇一個夫婿。有個軍人家的兒子有卓越的才能,武子有意把妹妹許配給他,便稟告了母親。母親說:“如果確實是位才子,他的門第可以拋開不計,但必須要讓我看看?!蔽渥泳妥屇莻€男子和普通百姓混雜在一起,讓母親在帷幕中來觀察。過后母親說如此穿著、如此相貌的人大概就是你所提議的人?武子說正是。母親說:“此人才能確實出類拔萃,但門第低微,如果不能長壽,就不能施展其才能作用??此男蚊补窍?,一定不能長壽,這件婚事還是算了吧!”(見《世說新語·賢媛》)鐘氏實際上在這里耍了一個小詭計。她故意先作出“門第可以不計”的大度,并要求親自見到兵兒,是為了給兒子王濟一個面子;但最后的裁決仍然還是在門第上找到了缺口。因為門第貧寒和壽命的長短之間并沒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靶蚊补窍嗖荒荛L壽”一句完全是借故推辭??梢姴拍茉谶@里終究沒有能夠戰(zhàn)勝門第,門第觀念仍然是驕傲的勝利者。
如果說士庶之間的婚姻還有什么松動和通融的余地的話,那就是要對“娶”和“嫁”加以嚴格區(qū)分。一般來說,士族之子娶寒族之女,尚情有可原;但士族之女則決不可下嫁寒族。鐘氏堅持不把女兒嫁給兵家子,就是這一精神的反映。與此相對,寒族之女中的佼佼者還是有可能進入士族之家。如王湛年輕的時候沒人為他提親,就自己請求和郝普的女兒成親。父親王昶考慮到這個兒子比較癡呆,恐怕沒人會把女兒嫁給他,也就順著他的心意答應(yīng)了。成婚后,郝氏女果然美貌而又善良,后來生了兒子王承,終于成了王氏門中母親的典范。有人問王湛當初怎么知道郝氏這么優(yōu)秀。王湛說:“我曾經(jīng)見她到井邊去打水,舉止儀容不失常規(guī),也沒有什么礙眼之處,所以就知道了?!保ㄒ姟妒勒f新語·賢媛》)
郝普女之所以能夠在太原晉陽王氏家族中立住腳跟,原因并不僅僅是因為她的“舉動容止不失?!?,而是因為她是一個寒族之女。倘若她是一個男子,那么就只能和那位兵家子一樣,絕無與士族結(jié)婚之理。而寒族女子嫁給士族人家的動力,多半不是愛情,而是改換門庭的需要。周浚任安東將軍的時候,有一次外出打獵,遇上暴雨,就去探訪汝南李氏。李氏家境富足,但男人都不在家。李家女兒叫絡(luò)秀,聽說外面有貴人來了,就和一位婢女在院子里殺豬宰羊,操辦了幾十人的飲食。事情辦得有條有理,精密細致。周浚暗中觀察,見一位女子相貌非凡,就請求娶她為妾。李氏的父親和兄長不同意,可絡(luò)秀自己說:“我們家的門第衰落,一個女兒有什么舍不得的?如果能和貴族結(jié)親,將來或許會大有好處?!奔胰吮沩槒牧怂?。后來絡(luò)秀生了周伯仁兄弟幾人。她曾對伯仁兄弟說:“我之所以委屈自己給你們家作妾,完全是出于門第的考慮。如果你們不認李家這門親戚,我也就不想活了!”(見《世說新語·賢媛》)
這個故事,令人想起恩格斯那句名言:對于封建貴族來說,“結(jié)婚是一種政治的行為,是一種借新的聯(lián)姻來擴大自己勢力的機會;起決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絕不是個人的意愿。在這種條件下,關(guān)于婚姻問題的最后決定權(quán)怎能屬于愛情呢?”(《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從歐洲中世紀文學,到若干中國古代的許多愛情故事,有許多父母因家族利益而犧牲子女愛情的悲劇。但無論如何,當事人始終處于被動和屈從的角度。但這個故事尤其讓人感到心靈震撼的是,當事人自己卻主動承擔了《鶯鶯傳》中崔母和《紅樓夢》中賈母等人的角色。李絡(luò)秀對自己父兄和兒子的話題都是一個,就是為了門戶的利益她可以犧牲一切。這種當事人自己的心甘情愿比起崔鶯鶯和林黛玉來,恐怕更加具有悲劇的震撼力量。它深刻反映出士庶有別的門第觀念在當時婚姻關(guān)系中的位置已經(jīng)重要到何等程度。值得注意的是,《世說新語》的編者把這樣的故事置于《賢媛》一門中,顯然意在肯定和彰揚這種舉動。盡管故事沒有直接交代除了屈節(jié)為妾之外,李絡(luò)秀還付出了哪些艱辛和代價,但她對兒子的殷切話語中,已經(jīng)透露出這絕不是一場幸福美滿的婚姻。這一點,從其他大族所娶寒族之女的故事中可以得到證實。
徐州刺史娶瑯邪顏家女兒為后妻的婚禮上,當顏氏女行完交拜禮之后,王渾正要答拜,旁邊觀看的人都說:“王侯是州將,而新娘是本州平民,恐怕沒有答拜的道理。”于是王渾就沒有答拜。兒子王武子認為父親沒有答拜,就沒有完成婚禮,也就不能算作正式夫妻,所以也就不對繼母行拜禮,只是稱她為“顏妾”。顏氏認為這是恥辱,但因為王家門第高貴,始終也不敢離婚(見《世說新語·尤悔》)。明明是王渾的正當妻子,可是婚禮上不僅得不到丈夫的對拜,而且也不被兒子認為母親;盡管自己感到了屈辱,可是因為丈夫的士族地位而不敢離婚。這就是一個寒族女子來到士族家庭的境遇。無論是當事人還是旁觀者,其歧視寒族的觀念已經(jīng)是根深蒂固。
其次是新舊門戶之間的婚姻關(guān)系。新舊門戶之間由于各有所長,往往各以所長視人之短。那種互不服氣的勁頭實在是咄咄逼人。尚書令諸葛恢和丞相王導曾一起爭論兩家的家族姓氏排列順序,王導說:“為什么不說葛、王,卻說王、葛?”諸葛恢說:“就好像人們只會說驢馬,不會說馬驢的。難道驢子勝過馬嗎?”(見《世說新語·排調(diào)》)余嘉錫箋疏說:“凡以二名同言者,如其字平仄不同,而非有一定之先后,如夏商、孔顏之類。則必以平聲居先,仄聲居后,此乃順乎聲音之自然,在未有四聲之前,固已如此。故言王葛驢馬,不言葛王馬驢,本不以先后為勝負也?!?/p>
王導自然不會不明白這樣一個基本的音韻常識,他之所以明知故問,就是要借自己家族當時的優(yōu)越政治地位,將諸葛氏家族置于羞辱地位。從二族的歷史來看,諸葛氏家族歷史淵源較早?!短接[》卷四七引《晉中興書》:“諸葛氏之先,出自葛國。漢司隸校尉諸葛豐以忠強立名,子孫代居二千石。三國之興,蜀有丞相亮,吳有大將軍瑾,魏有司空誕,名并蓋海內(nèi),為天下盛族?!币灾廉敃r有“蜀得其龍,吳得其虎,魏得其狗”之謠(見《世說新語·品藻》)??梢娭寥龂鴷r期,諸葛氏已經(jīng)成為彪炳塵寰的巨族。而瑯邪王氏的祖先最早只能追溯到曹魏時期王祥之父王融。王氏的真正顯貴是從永嘉喪亂后王導協(xié)助司馬睿成立東晉王朝開始。所以論家族歷史悠久,要數(shù)諸葛氏;但至王導權(quán)重時諸葛氏已經(jīng)日薄西山,所以王導才恃此向諸葛恢發(fā)難。而諸葛氏當然要借祖上名譽炫耀自矜。這樣的觀念自然要在婚姻問題上表現(xiàn)出來。諸葛恢的大女兒嫁給了太尉庾亮的兒子,二女兒嫁給了徐州刺史羊忱的兒子。庾亮的兒子被蘇峻殺害后,大女兒又改嫁江虨,諸葛恢的兒子娶了鄧攸的女兒。當時尚書謝裒為兒子向諸葛恢請娶其小女兒。諸葛恢說:“羊、鄧兩家和我家是世代姻親,江家是我照顧他,庾家是他照顧我。不能再和你們謝家結(jié)親了?!钡鹊街T葛恢死后,兩家才終于通婚。當時大書法家王羲之到謝家去看新娘,只見新娘還保留著諸葛恢所留下的禮法,行為舉止端莊安詳,儀表服飾華美整齊。王羲之嘆息地說:“只有我活著的時候嫁女兒,才能做到這樣?。 保ㄒ姟妒勒f新語·方正》)陳郡陽夏謝氏的煊赫是在謝安秉政之后,所以在此之前謝氏在諸葛氏眼中的地位還不如瑯邪臨沂王氏。所以諸葛恢輕而易舉地拒絕了謝氏的求婚;然而當諸葛恢死后,諸葛氏的地位日落西山。他的子弟為了結(jié)援日益崛起的謝氏,所以也就違背了諸葛恢的意志,將諸葛恢小女嫁給了謝石。
可見家族社會地位的升降,是左右其子女婚姻的決定性杠桿。新舊士族子女婚姻的關(guān)聯(lián),決定于他們各自地位影響的消長。這種舊有士族在婚姻方面歧視新出門戶的現(xiàn)象還時有發(fā)生。王坦之在桓溫手下任長史的時候,有一天桓溫向王坦之提出要為自己的兒子娶王坦之的女兒。王說回家請示一下父親王述(藍田)。回到家中,王述先是像抱小孩一樣把王坦之抱在膝蓋上寵愛,可當他聽完兒子所述桓溫的求婚意圖后,立刻勃然大怒,把兒子摔到地上,生氣地說:“簡直是個傻瓜!你是害怕上司嗎?怎么能把女兒嫁給當兵的人家呢!”王坦之無奈,只好向桓溫撒謊說女兒已經(jīng)訂婚?;笢亓⒖厅c破他:“我知道,這是你父親不允許。”而后來桓溫還是把女兒嫁給了王坦之的兒子(見《世說新語·方正》)。
譙國龍亢桓氏盡管淵源較久,但一直缺乏朝中顯赫人物。直到桓溫之父桓彝元帝時官至尚書吏部郎,嗣后桓溫又大權(quán)獨攬,桓氏才為世人所重。然而在太原王氏看來,這樣的家族顯然不夠檔次。據(jù)《晉書·謝奕傳》,大族謝奕為桓溫司馬時,逼桓飲酒?;付惚?,奕遂引一老兵共飲曰:“失一老兵,得一勞兵,亦何所在?”此與王述稱其為“兵”正相吻合。一次桓溫在大族名士劉惔睡臥時用彈弓與其嬉戲,結(jié)果劉惔勃然變色:“使君如馨地,寧可斗戰(zhàn)求勝?”故而“桓甚有恨色”(見《世說新語·方正》)。劉惔的意思是你怎么有資格跟我開玩笑呢?南宋劉辰翁評云:“如怒,如笑?!奔礊榇艘?。余嘉錫箋疏謂:“蓋桓溫雖為桓榮之后,桓彝之子,而彝之先世名位不昌,不在名門貴族之列,故溫雖位極人臣,而當時士大夫猶鄙其地寒,不以士流處之?!倍概阅軌蚣藿o王文度的兒子,也是因為符合寒族之女何以進入士族之家的慣例。
第三是帝王婚姻。天子婚姻在先秦時期本來被視為禮制禮儀的組成部分?!抖Y記·曲禮下》:“天子有后,有夫人,有世婦,有嬪,有妻,有妾?!彼蕴熳拥幕橐鲆惨鶕?jù)禮儀的規(guī)定來進行。《左傳·襄公十二年》:“靈王求后于齊。齊侯問對于晏桓子?;缸訉υ唬骸韧踔Y辭有之。天子求后于諸侯,諸侯對曰:夫婦所生者若而人,妾婦之于若而人?!背酥v求禮儀禮制之外,天子與諸侯之間沒有嚴格的婚姻界限。《詩經(jīng)·召南·野有死麇》毛傳:“‘何彼秾矣,美王姬也。雖則王姬,亦下嫁于諸侯。車服不系其夫,下王后一等,猶執(zhí)婦道以成肅雍之德也?!笨追f達疏:“美王姬也。以其雖則王姬,天子之女,亦下嫁于諸侯。其所乘之車,所衣之服,皆不系其夫。為尊卑下王后一等而已。其尊如是,猶能執(zhí)持婦道,以成肅敬雍和之德;不以己尊而慢人。”顯然,這樣的美德更能從側(cè)面反映出天子的至尊地位。因為正是因為天子的至尊地位才使他們的女兒下嫁諸侯被視為一種禮賢下士的恩賜。然而到了魏晉時期,情況就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
魏晉時期帝王婚姻明顯受到社會上向往士族,追崇士族的社會觀念的影響,帝王與士族高門聯(lián)姻的情況日益增多。而且雙方的聯(lián)姻并不完全被視為帝王天子對士族的恩賜,而是雙方互有所需。其中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帝王迎娶后妃多出士族,二是帝王公主出嫁也多為高門。上面《世說新語士族婚姻譜》已經(jīng)清楚說明了這一點。一方面是帝王家族的至尊地位,另一方面又是士族高門的赫赫名聲。帝王家族可以借助士族高門的貴胄影響,士族高門又可以倚賴帝王家族的政治保護。二者的結(jié)合,在當時社會上被認為是最完美和最令人企羨的婚姻關(guān)系。如晉孝武帝司馬曜囑托王珣物色女婿,并提出條件說:“王敦、桓溫屬于有奇才異能的人,不可能再找到,而且他們自己也得意洋洋,他們還喜歡干預別人的家事,所以不是我所需要的人。只有像劉惔、王獻之那樣的才比較理想。”王珣便推薦了謝混。后來袁山松想把女兒嫁給謝混,王珣對他說:“你最好還是知趣一些,不要去碰禁臠(別人不許染指的東西)?!保ㄒ姟妒勒f新語·排調(diào)》)
本條劉孝標注引《續(xù)晉陽秋》:“初,帝為晉陵公主訪婿于王珣,珣舉謝混,云:‘人不及真長,不減子敬。帝曰:‘如此便已足矣。”司馬曜所開列的女婿人選名單中,家族的顯貴是首要條件,其次還有人不能過于劍拔弩張。王敦和桓溫盡管家族條件尚可,但“喜歡干預別人家事”,實在讓帝王擔憂。而謝混則以文才見長,加上其家族為陳郡陽夏謝氏,位望顯貴。所以為理想人選。而大族一旦與帝王聯(lián)姻,自身的地位也榮加一等。從故事當中可以揣測,倘若沒有謝混與晉陵公主的婚姻,袁山松似乎還有可能與謝氏聯(lián)姻;而有了這場婚姻,謝氏便成了他人難以接近的“禁臠”。這種榮譽感似乎在與帝王聯(lián)姻的士族中普遍存在。又如前面列舉當司馬道子醉后直呼王爽“小子”遭到王爽的反駁的故事中,據(jù)劉孝標注引《中興書》,王濛的女兒王穆之為晉哀帝皇后。王蘊的女兒王法惠為晉孝武帝皇后。王爽之所以敢和孝武帝的弟弟會稽王司馬道子直言相抗,是因為他背后有其太原晉陽王氏家族的顯赫地位,尤其是祖父王濛執(zhí)江左清談祭酒地位的不朽經(jīng)歷。這樣的家族正是當時帝王擇偶的首選考慮。從王爽的話中可以看出,王氏家族并沒有因為與帝王的聯(lián)姻而有什么受寵若驚的感覺,而是一種理所當然的氣勢。換句話說,倘若帝王的擇偶對象不是高門士族,那倒是不可思議和難以理解的了。這就反映出士族階層的崛起在人們的婚姻觀念上帶來多么大的變化。
前面說過的王導阻止晉元帝想舍棄司馬紹而冊立司馬昱的故事中,從本質(zhì)上說,這場較量的核心是門第的較量。首先,司馬睿之所以要舍棄司馬紹而冊立司馬昱,根本原因是二人生母的家族地位差異。司馬睿的生母鄭后鄭阿春出身滎陽鄭氏,為滎陽四大著姓之一;而司馬紹的生母荀氏,為名位普通的豫章荀氏,而不是名列著姓的潁川潁陰荀氏。據(jù)北京圖書館藏《姓望氏族譜》(北圖位字79號,統(tǒng)一編號8414號),鄭州滎陽郡四姓:鄭、毛、潘、陽;洪州豫章郡五姓:熊、羅、章、雷、湛。滎陽有鄭姓而豫章無荀姓。所以鄭阿春盡管是二婚的身份嫁給元帝,但仍然十分得寵;而荀氏雖然生了太子,卻仍然還是宮人。這不能不說與二人的家族背景有關(guān)。其次,司馬睿的如意算盤沒有得逞,并不是因為鄭氏和荀氏家族的地位發(fā)生了什么變化,而是因為比他們地位更為顯赫重要的王導的作用。作為當時大姓之首的瑯邪臨沂王氏,不僅地位顯赫,更重要的是東晉王朝的建立,王導當具頭功,故有“王與馬,共天下”之說。從這里也可以看出皇帝的婚配乃至決定太子這些重大問題,往往還要決定于瑯邪臨沂王氏這樣的世家大族。這樣,士族的身份地位在帝王婚姻中所起作用之大,也就綽然可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