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士族協(xié)調(diào)與東晉王朝的建立

方亞光

東晉王朝的建立，得力于南下的北方士族與江東士族的鼎力相助。北方士族與江東士族盡管在地域及實際利益上有矛盾、沖突，但在階級、信仰方面卻是一致的。因此，當司馬睿、王導在江東創(chuàng)業(yè)過程中，對他們略施優(yōu)撫，北方士族與江東士族便從對立走向聯(lián)盟，攜手并進，“勠力王室”，成就了東晉王朝的建立。

一、“落難”的北方士族與

“傲慢”的江東士族

西晉政治是一種“門戶政治”。在“九品官人”法的優(yōu)待下，北方士族一個個趾高氣揚。但“八王之亂”一爆發(fā)，晉廷“政亂朝?！盵1]，中原的士族、官吏只得見機行事，茍且生存。而以“胡人”為主體的取晉代漢的“永嘉之亂”，更使中原的士族、官吏普遭“家破人亡”的厄運。史載，永嘉五年（311年）四月，石勒擊敗太尉王衍所統(tǒng)率的晉軍后，“執(zhí)衍及襄陽王范、任城王濟、西河王喜、梁王禧、齊王超、吏部尚書劉望、豫州刺史劉喬、太傅長史庾敱等”，并“引諸王公卿士于外害之，死者甚眾”[2]，達“十余萬”[3]。六月，劉聰、石勒等攻克洛陽后，“害諸王公及百官以下三萬余人，予洛水北筑為京觀”[4]。在“舊都宮室，咸成茂草”“粉忠貞于戎手，聚縉紳于京觀”[5]的戰(zhàn)亂中，北方士族、官吏遭受了慘重的打擊。幸存的士族、官吏，為了茍全性命，保住“門戶”，紛紛逃亡。他們有的去了遼東（如劉胤等），有的奔向荊州（如方回等）、江夏（如王尼等），而更多的則是來到了風景秀麗、社會安定的江東地區(qū)。他們或只身前往，或兄弟并肩，或父子相伴，或舉族而遷，紛紛從北方來到江東，“洛京傾覆，中州士女避亂江左者十六七”[6]。他們中有皇室的后裔（司馬承、司馬祐、司馬羕、司馬宗），有根深蒂固的北方老牌世族如太原王氏、瑯邪王氏等，江東（又稱江左）成了北方士族、官吏的避難所。

對于北方士族的“落難”，江東士族并不同情。對他們來到江東“避難”則是“冷眼”相待。永嘉元年（307年）九月，作為司馬皇室及北方士族的忠實代表，司馬睿偕王導南渡建鄴時，江東士族異常“冷淡”?！稌x書·王導傳》載：“（瑯邪王司馬睿）及徙鎮(zhèn)建業(yè)，吳人不附，居月余，士庶莫有至者。”為了聯(lián)絡江東士族，王導屈尊請婚陸玩，也吃了閉門羹。《世說新語·方正》云：“王丞相初在江左，欲結(jié)援吳人，請婚陸太尉。對曰：‘培婁無松柏，薰蕕不同器，玩雖不才，義不為亂倫之始。”江東士族的這種“傲慢”態(tài)度，其實是對長期以來北方士族冷落、歧視江東士族的一種報復。北方人對南方人的輕視，由來已久。三國時期，北人關(guān)羽罵吳人為“狢子”[7]。西晉時，在北方士族、官吏眼里，“吳人趑睢，屢作妖寇”，“吳人輕銳，難安易動”，[8]對江東地區(qū)倍加防范?！白詤菧缫詠?，東南六州將士更守江表”，則使“吳人有不自信之心”[9]。與此同時，對江東士族冷眼相待，極盡蔑視。平吳之初，在封孫皓為“歸命侯”時，雖許諾“吳人舊望，隨才擢敘”[10]，但并未付諸行動。在北方士族眼里，江東地區(qū)是戰(zhàn)敗之地，不屑一顧。晉武帝太康年間，原孫吳左將軍、錄尚書事華融的孫子華譚，因才學橫溢，名冠東土之首，被舉秀才，來到京師洛陽，卻遭到北方士族的譏諷與冷落。太原王氏王渾的后裔、位于博士之位的王濟在朝中當眾嘲諷華譚，說什么“五府初開，群公顧命，采英奇于仄陋，拔賢俊于巖穴，君吳楚之人，亡國之余，有何秀異而應斯舉？”[8]華譚毫不示弱，義正詞嚴地予以反駁：“秀異固產(chǎn)于方外，不出于中域也。是以明珠文貝，生于江郁之濱，夜光之璞，出乎荊藍之下。故以人求之，文王生于東夷，大禹生于西羌。子弗聞乎？昔武王克商，遷殷頑民于洛邑，諸君得非其苗裔乎？”[8]問得王濟目瞪口呆。吳郡人蔡洪，太康年間舉秀才入洛，也遭到洛中人的嘲諷。盡管華譚、蔡洪以其才智回擊了北方士族的輕蔑，但卻無法改變北方士族對江東士族的成見。因此，在西晉的仕途上，江東士族始終處于“無援于朝，久不進序”[11]的劣勢地位。晉廷及北方士族長期以來對江東士族的冷落、歧視，使江東士族對北方士族、官吏產(chǎn)生了一種逆反心理。因此，當“洛京傾覆”，“落難”的北方士族、官吏逃奔江東時，江東士族便是“傲慢”相待了。

二、司馬睿、王導對

南北士族的籠絡

司馬睿、王導是永嘉元年（307年）九月渡過長江，來到建鄴（今南京）的。司馬睿，字景文，司馬懿的曾孫，瑯邪王司馬伯的孫子，是司馬皇室的忠實代表。王導，字茂弘，瑯邪王氏的后裔，是典型的北方士族。司馬睿與王導的南渡，原是司馬越擴大經(jīng)營地方州鎮(zhèn)、控制晉廷朝政全局之舉。但司馬睿南渡后，在“潛懷翼戴之計”[12]的王導勸說下，逐漸脫離北方，并與當時朝廷實際秉政的司馬越分庭抗禮。針對北方士族“奔迸流移”的“落難”心態(tài)和江東士族的“傲慢”態(tài)度，司馬睿與王導采取了一系列籠絡政策，以爭取南北士族對其創(chuàng)業(yè)江東的支持。

對北方士族來說，他們避難江東，常有“寄人國土”之感;再加上江東士族對他們的冷落，使他們對昔日的“門戶”“地位”越發(fā)懷念。針對北方士族的這種心理，司馬睿與王導便從北方士族中“收其賢俊，與之共事”，組成了一個“智囊團”。據(jù)《資治通鑒·晉紀九》記載，永嘉五年（311年）四月，“時海內(nèi)大亂，獨江東差安，中國士民避亂者多南渡江。鎮(zhèn)東司馬王導說瑯邪王（司馬）睿，收其賢俊，與之共事。睿從之，辟掾?qū)侔儆嗳?，時人謂之‘百六掾”?？梢姡狈绞孔迨撬抉R睿建立東晉王朝的核心力量。

針對江東士族的冷漠與傲慢，司馬睿與王導則主動去接近。如“三月上已”司馬睿觀禊、王導造訪（賀）循、（顧）榮，向陸玩提出聯(lián)姻，等等，都是為了接近江東士族，爭取他們支持的舉措。為了加強同江東士族的感情聯(lián)絡，王導還主動學習吳語，對此，《世說新語·排調(diào)》有詳錄。“吳語”為當時統(tǒng)治階級中北人及江東人士羞用之語言，但王導不惜屈尊為之，可見其用心良苦。此外，司馬睿在重用北方士族的同時，也積極辟用陸曄、華譚等江東士族子弟為官。大興元年（318年），“帝以侍中皆北士，宜兼用南人，（陸）曄以清貞著稱，遂拜侍中，徙尚書，領(lǐng)州大中正”[13]。華譚“建武初，授秘書監(jiān)，固讓不拜。大興初，拜前軍，以疾轉(zhuǎn)秘書監(jiān)”。當時，晉陵朱鳳、吳郡吳震學行清修、老而未調(diào)，但在華譚的引薦下，也被晉廷任命為“著作佐郎”[8]。對江東士族提出的要求，司馬睿則盡量予以滿足?！皶r南土之士未盡才用，（顧）榮又言：‘陸士光貞正清貴，金玉其質(zhì);甘季思忠款盡誠，膽干殊快;殷慶元質(zhì)略有明規(guī)，文武可施用;榮族兄公讓明亮守節(jié)，困不易操;會稽楊彥明、謝行言皆服膺儒教，足為公望;賀生沈潛，青云之士;陶恭兄弟才干雖少，實事極佳。凡此諸人，皆南金也。書奏，皆納之?！盵14]可見，司馬睿為了立足江東，對江東士族也是優(yōu)待有加。江東士族對北方士族（包括司馬睿在內(nèi)）的那種冷淡態(tài)度，在司馬睿、王導的感召下逐步得到改變，他們開始與北方士族聯(lián)手，為司馬睿建立東晉而效犬馬之勞。

三、南北士族

——東晉建立的兩大支柱

司馬睿、王導籠絡南北士族的政策，目的在于消除他們之間的隔閡，協(xié)同一致，助其創(chuàng)業(yè)江東，“克服神州”。事實證明，司馬睿的這一目的基本實現(xiàn)，不僅北方士族投入他的懷中，成為東晉建立過程中的一支核心力量，而且江東士族積極扶持、配合他在江東的創(chuàng)業(yè)。

從永嘉五年（311年）司馬睿接受王導建議，從流亡江東的北方士族中“收其賢俊，與之共事”，到建武元年（317年）司馬睿即王位，“備百官，立宗廟社稷于建康”，建立東晉，其間僑寓江東的北方士族、官吏絕大多數(shù)已入司馬睿彀中，成為東晉王朝的奠基者。北方士族在普遭厄運、面對江東士族“傲慢”時，為使門戶不隕落、能在江東立足，亟須得到皇室的庇護。司馬睿給北方士族、官吏重新提供職位、處所，而北方士族則利用他們的聲望替“威名未著”的司馬睿裝點門面，抬高身價，以樹立起他在江東士族中的崇高威信。司馬睿與北方士族同病相憐，在“寄人國土”的江東結(jié)成了政治同盟。由王導一手導演、北方士族參加的三月上已司馬?！坝^禊”，不僅使一般的百姓“退避三舍”，就連紀瞻、顧榮那樣的江東望族也“咸驚懼，乃相率拜于道左”[6]?？梢姡抉R睿能在江東立足，并獲得江東士族的信任、擁戴，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北方士族的鼎力烘托。同時，北方士族還為司馬睿經(jīng)營江東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外圍條件。他們懷著極早返回家園的迫切心理，為司馬氏“勠力”，積極投入“克復神州”，遏制了北方戰(zhàn)亂向江東地區(qū)的蔓延。如祖逖北伐歷時七年，雖以失敗告終，卻與北方人民一道阻止了羯胡向江南地區(qū)的侵擾，為東晉的建立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外圍環(huán)境。對長江中游地區(qū)的流民暴動，司馬睿予以武力鎮(zhèn)壓，在鎮(zhèn)壓中，沖鋒在前的也是北方士族。

江東士族對東晉王朝建立所做出的貢獻，主要表現(xiàn)為：消除了對北方士族的敵對情緒，允許并支持司馬睿在江東立足。史載：“會三月上已，帝親觀禊，乘肩輿，具威儀，（王）敦、導及諸名望皆騎從。吳人紀瞻、顧榮皆江東之望，竊覘之，見其如此，咸驚懼，乃相率拜于道左。導因進計曰‘古之王者，莫不賓禮故老，存問風俗，虛己傾心，以招俊乂。況天下喪亂，九州分裂，大業(yè)草創(chuàng)，急于得人者乎？顧榮、賀循，此土之望，未若引之，以結(jié)人心。二子既至，則無不來矣。帝乃使導躬造循、榮，二人皆應命而至，由是吳會風靡，百姓歸心焉?！笨梢?，“吳會風靡，百姓歸心”，首先得力于顧榮、賀循等江東士族的歸附。他們的歸附消除了司馬睿那種“寄人國土，心常懷慚”的惴惴心理，堅定了他在江東立業(yè)的信心?！妒勒f新語·言語》云：“元帝始過江，謂顧驃騎曰：‘寄人國土，心常懷慚。（顧）榮跪?qū)υ唬骸悸勍跽咭蕴煜聻榧遥且怨⒑翢o定處，九鼎遷洛邑，愿陛下勿以遷都為念?！苯瓥|士族除了允許司馬睿在江東立足而外，還積極為他出謀劃策，經(jīng)營江東，創(chuàng)建帝業(yè)。“元帝鎮(zhèn)江東，以（顧）榮為軍司，加散騎常侍，凡所謀劃，皆以諮焉。榮既南州望士，躬處右職，朝野甚推敬之。時帝所幸鄭貴嬪有疾，以祈禱頗廢萬機，榮上箋諫曰：‘昔文王父子兄弟乃有三圣，可謂窮理也。而文王日昃不暇食，周公一沐三握發(fā)，何哉？誠以一日萬機，不可不理;一言蹉跌，患必及之故也。當今衰季之末，屬難離之運，而天子流播，豺狼塞路，公宜露營野次，星言鳳駕，伏軾怒哇以募勇士，懸膽于庭以表辛苦。貴嬪未安，藥石實急;禱祀之事誠復可修;豈有便塞參佐白事，斷賓客問訊？今強賊臨境，流言滿國，人心萬端，去就紛紜。愿沖虛納下，廣延雋彥，思畫今日之要，塞鬼道淫祀，弘九合之勤，雪天下之恥，則群生有賴，開泰有期矣”[15]。江東士族對司馬睿創(chuàng)業(yè)江東的支持可見一斑。

由此可見，北方士族與江東士族是東晉政權(quán)建立的兩大支柱。這兩大支柱之所以在司馬睿的旗幟下，攜手并進，緣有所“圖”。東晉建立后，隨著各自目的逐步實現(xiàn)，他們與司馬皇室之間便出現(xiàn)了裂痕，并因政治、經(jīng)濟利益的分配不均而由協(xié)和逐步走向?qū)αⅰＫ抉R睿在北方士族的擁戴下，建立了東晉王朝，他把北方士族視為忠實朋友、“心腹”之臣，對他們唯有感激之情，毫無怠慢之意。但北方士族鼎力相助司馬睿則有所“圖”，東晉建立后，他們便毫不客氣地要與司馬皇室共享天下。于是，司馬睿重用、優(yōu)待北方士族的政策，在東晉建立后，不但沒有淡化，反而更加明顯，從而使晉初政治彌漫著濃厚的“北方士族色彩”。從統(tǒng)治形式看，東晉已不是司馬皇室的獨家經(jīng)營，而是“王與馬共天下”。以王導、王敦為代表的瑯琊王氏控制了晉廷的軍政大權(quán)，形成了“主弱臣強”的局面，東晉政治已陷入一種“不平常和不正常的狀態(tài)”之中。雖然瑯邪王氏不久便退出歷史舞臺，但日益膨脹的北方士族如庾氏、桓氏、謝氏則先后取代瑯邪王氏，繼續(xù)維持著“與馬共天下”的局面。從統(tǒng)治集團成員的構(gòu)成看，北方士族、官吏居于核心地位。如昔日“落難”的北方士族在東晉建立后皆被司馬睿任命官職，成為東晉朝廷的正式官員，并把持了顯職要位。與此相反，昔日“傲慢”的江東士族，盡管極力支持司馬睿在江東創(chuàng)業(yè)，但終究未得司馬?！皻g心”。對官員的任用，司馬睿的“天平”總是傾向于北方士族。江東士族在晉廷的任職極少，即使被辟用，也只是作為一種“點綴”和陪襯。像賀循（任太常）、紀瞻、陸曄（任侍中）在朝廷所任，不過是虛名顯位，并無實權(quán)。南北士族政治上的懸殊，再加上北方士族的“求田問舍”，在經(jīng)濟利益上對江東士族的侵擾，使得南北士族的矛盾、沖突在東晉整個歷史時期此伏彼起，從未間斷。此外，東晉的其他一些統(tǒng)治政策、措施，雖然從整體上看是維護世家大族利益的，但在具體到南北士族問題上則有優(yōu)劣之分。

總之，司馬睿對北方士族“收其賢俊，與之共事”，對江東士族“虛己傾心”“以結(jié)人心”的籠絡政策，使南北士族從對立走向了聯(lián)盟，進而在“克復神州”的旗幟下，聯(lián)手為司馬?！奥玖Α?，從而使東晉迅速在江東得以建立。從這個意義上說，這一政策是行之有效的。但是，東晉建立以后，司馬?；适覜]有及時調(diào)整這一政策，從而不僅使皇室受到北方士族的控制，而且與江東士族之間因政治、經(jīng)濟上差距的逐漸拉大而發(fā)生沖突，使東晉的政治始終籠罩著一層陰影。

參考文獻：

[1]晉書·八王傳序[Z].

[2]晉書·石勒載記[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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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晉書·賀循傳[Z].

[12]晉書·五行上[Z].

[13]晉書·陸曄傳[Z].

[14]晉書·顧榮傳[Z].

[15]晉書·元帝紀[Z].

（作者系江蘇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原副主任，研究員）

責任編輯：彭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