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超
(西安理工大學(xué)水利水電學(xué)院,陜西西安710119)
近日查閱文獻(xiàn),得見《四川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1年第2期刊有張曉芝、黃大宏所撰《〈廚院新池記〉作者新考》(下文簡稱《新考》)一文,文稱《廚院新池記》作者并非李玄卿,而是李幼卿。拜讀大作之后,尚有不少疑問,在此提出與二位先生商榷。
在詳述之前,有必要了解“廚院新池”的所在地——今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區(qū)大滌山洞天,此地是道教著名的洞天之一。唐代道士吳筠修道于此,并著有《天柱觀碣》一文,文中記載:“我唐弘道元祀(683),因廣仙跡,為天柱觀,有五洞相鄰,得其名者,謂之‘大滌’”。[1]卷6《太平寰宇記》載:“大滌洞,在天柱宮南。宮內(nèi)有涌泉,其水色皆青、黃、赤、白、碧不定。山有五洞,其一投龍”。[2]卷93《咸淳臨安志》亦載:“漢武帝元封三年,創(chuàng)宮壇于大滌洞前,為投龍祈福之所;唐高宗時,遷于前谷,為天柱觀;光化二年,錢王(吳越王錢镠)更建;國朝大中祥符五年,漕臣陳文惠公堯佐以三異奏,賜額為洞霄宮?!保?]卷75由此可知,從大滌洞到唐天柱觀,再到宋洞霄宮,這一發(fā)展脈絡(luò)是非常清晰的。
廚院新池位于唐天柱觀(即宋洞霄宮)的廚院之內(nèi)。《廚院新池記》載:“邑大夫南陽范公愔,跡累人群,心在遐曠。每休沐之暇,訪道山林,見其有天造池沼之形,而遂為溝瀆,乃命黃冠等順指廣袤,鑿周于下,駢石以涯之,蓄流以深之。清瀾忽平,秋陰蒲院。執(zhí)爨無欲清之仆,挈瓶無汲深之勞,不造機(jī)事而功贍于物。范公愔實(shí)所謂新池知己矣?!保?]卷828《咸淳臨安志》載:“新池,即今洞霄宮廚院方沼,源自前池,溜于坳堂。唐大歷中,縣令范愔所鑿”。[3]卷24《洞霄圖志》也稱:“廚院方池。唐大歷五年,令尹范公愔與道士坐磐石上,俯見泉脈浸潤,因命鑿池,以便庖廚”。[1]卷2由上述記載可知,《廚院新池記》是為余杭縣令范愔開鑿方池、解決天柱觀廚院用水之事而作。
正如《新考》所述,就目前資料而言,最早收錄《廚院新池記》的是北宋初年的《文苑英華》,作者題為李玄卿。明代人李賓編《八代文鈔》將此文歸入《李遐叔文抄》,認(rèn)為此文為李華所作。[5]436《全唐文》疑“李華說”有誤,則因李勉字“玄卿”,為避康熙帝玄燁諱,改為“元卿”,將該文列在李勉名下。[6]卷437《新考》抽絲剝繭、詳加考辨,認(rèn)為《廚院新池記》的作者既非李華,亦非李勉,是完全正確的。但是,認(rèn)為該文作者是李幼卿,筆者就不能茍同了。
據(jù)《佛祖統(tǒng)紀(jì)》載:“(唐大歷)六年,滁州刺史李幼卿奏:沙門法琛于瑯琊山建佛剎繪圖以進(jìn)。帝于前一夕夢游山寺,及覽圖皆夢中所至者,因賜名寶應(yīng)寺?!保?]卷41獨(dú)孤及《瑯琊溪述并序》載:“隴西李幼卿,字長夫,以右庶子領(lǐng)滁州,而滁人之饑者粒,流者占,乃至無訟以聽,故居多暇日,常寄傲此山之下,因鑿石引泉,釃其流以為溪。……是歲大歷六年,歲次辛亥,春三月丙午”。[8]卷17而《廚院新池記》作于“大歷五年,歲號閹茂,八月一日”。若李幼卿大歷五年(770)八月尚在天柱觀,次年三月就能在滁州刺史任上“無訟以聽”,“居多暇日”,留戀山水,似乎是不大可能的。
李幼卿與獨(dú)孤及過從甚密,獨(dú)孤及任常州刺史時,李幼卿以“別業(yè)在常州義興,曰‘玉潭莊’。在滁州時,以書托獨(dú)孤至之”。[9]卷27李幼卿死后,獨(dú)孤及還作《祭滁州李庶子文》緬懷老友。祭文中說:“往歲滁城之會,俱未以少別為戚,臨歧道舊,坎坎鼓我,酒酣氣振,言盡歡甚,孰知此際,以是永訣”。[8]卷20獨(dú)孤及卒于大歷十二年四月,《祭滁州李庶子文》當(dāng)早于此,則李幼卿卒年絕不可能晚于大歷十二年。[10]90而吳筠作于大歷十三年正月十五日的《天柱觀碣》則稱:“筠與逸人李玄卿樂土是安”。[1]卷6按照《新考》的說法,此處“李玄卿”應(yīng)為“李幼卿”之形訛,那李幼卿豈不是死而復(fù)生了嗎?
宋人陳思《寶刻叢編》載:“《天柱山天柱宮記》,吳筠撰并書,苖昭題額。大歷五年立”。[11]卷14即便此《天柱山天柱宮記》與《文苑英華》收錄的《天柱山天柱觀記》一樣,與《天柱觀碣》是同一篇文章,即便確實(shí)是大歷五年立碑,李幼卿尚在人間,僅憑李幼卿別業(yè)在常州義興,恐怕也不能得出他與吳筠同游姑蘇的結(jié)論,更何況《廚院新池記》只是說“予與吳天師采真洞府,朝夕窺臨(新池),瑩澈心膽,滑昏潛遁,事茍愜于心,則與登姑蘇、望五湖而齊矣”?!褒R矣”二字足可說明此僅為類比,絕非《新考》認(rèn)為的真與吳筠攜手“登姑蘇、望五湖”,這一切只是作者窺臨新池之水的想象罷了。總而言之,認(rèn)為李幼卿是《廚院新池記》作者的說法是站不住腳的。
既然李幼卿不是《廚院新池記》的作者,那么作者到底是誰呢?《咸淳臨安志》載:新池系“唐大歷中縣令范愔所鑿。李元卿《記》云:‘執(zhí)爨無欲清之仆,絜瓶無汲深之勞’”。[1]卷24這與《文苑英華》所稱“李玄卿”相矛盾。莫非《廚院新池記》作者是李元卿,《文苑英華》誤記?
要解答這個問題,需了解古代的避諱制度。唐先天元年(712)八月李隆基即皇帝位,開元元年(713)十一月“戊子,群臣上尊號曰‘開元神武皇帝’”。[12]卷5尊號中的“元”字須避諱。如名相姚崇,“始名元崇,……至開元世,避帝號,更以今名?!保?2]卷124自開元以后,是不可能以“元”字命名的,“李元卿”也就不可能是唐人姓名了。
既然如此,《文苑英華》中的“李玄卿”為何變成了南宋《咸淳臨安志》中“李元卿”呢?這又涉及到宋代的避諱了。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1012),附會趙氏“圣祖名,上曰‘玄’、下曰‘朗’,不得斥犯”,[13]卷79避諱“玄”字,這才把“李玄卿”改成了“李元卿”。中華書局《宋元方志叢刊》所收《咸淳臨安志》是清道光十年(1830)錢塘振綺堂汪氏仿宋本重刻,也必須避康熙帝諱。因此,即便是宋本《咸淳臨安志》作“李玄卿”,清人也必須改成“李元卿”。
而成書于雍熙三年十二月(987年1月)的《文苑英華》則沒有受到這一避諱的影響。現(xiàn)在常見的中華書局版《文苑英華》雖是由宋明兩種刊本聚合影印而成,但明代并不避諱“玄”字,明刊本基本保持了原書的真實(shí)面目。
到了元代,天柱觀隱士鄧牧編修《洞霄圖志》時,已沒有避諱前朝的必要了,故而書中記載:“廚院方池,……李玄卿有《記》”。[1]卷2李玄卿又恢復(fù)了本來面目。元至大年間舊鈔本《洞霄圖志》有《碑記門》一卷,應(yīng)是鄧牧等人抄錄洞霄宮石刻碑文匯編而成,所錄《廚院新池記》文末署“大歷五年,歲在閹茂,八月一日,處士李玄卿記”。[1]卷6這與吳筠《天柱觀碣》所稱“筠與逸人李玄卿樂土是安”一致,亦可證《文苑英華》不誤。李玄卿的生平已難詳考?!短熘^碣》載:“寶應(yīng)中,群寇蟻聚,焚爇城邑,蕩然煨燼,唯此獨(dú)存,非神靈扶持,曷以臻是?州牧相里造、縣宰范愔,化洽政成,不嚴(yán)而理,遺氓憬敬,復(fù)輯其業(yè)。筠與逸人李玄卿樂土是安,舍此奚適?恐將來君子,靡昭厥由,故覈而志之,表此貞石。大歷十三年正月十五日,中岳道士吳筠記”。[1]卷6由此大致可知,寶應(yīng)中(寶應(yīng)僅有元年,762)至大歷十三年(778)之前,李玄卿與吳筠同住天柱觀,亦與李玄卿《廚院新池記》作于“大歷五年”及其自述“與吳天師采真洞府”相印證。李玄卿自稱“處士”,吳筠稱他為“逸人”,皆指遁世隱居、不求仕途之人。這也進(jìn)一步證實(shí),李玄卿與滁州刺史李幼卿絕非同一人。
正如《新考》作者所述,《八代文鈔》將《廚院新池記》列在李華(遐叔)名下,是完全沒有道理的。明史學(xué)家顧誠曾說過:“明人勇于著書而疏于查檢”,[14]5由此可見一斑。清修《全唐文》時,僅憑《文苑英華》所載“李玄卿”三字,就將《廚院新池記》收入李勉名下,也是極草率的;又為避康熙帝諱,將吳筠《天柱山天柱觀記》中的“李玄卿”改為“李元卿”將問題復(fù)雜化;[6]卷925清代重刊《洞霄圖志》以乾隆長塘鮑氏《知不足齋叢書》本最為知名,同樣改“玄卿”為“元卿”,使問題進(jìn)一步復(fù)雜化。倒是《四庫全書》所收《洞霄圖志》將“李玄卿”的“玄”字做缺筆處理,[15]454-455保存了歷史真相,但多為讀者所不查。
《廚院新池記》作為一篇小文章,在唐代文獻(xiàn)中,算不得什么名作、大作,作者也并不為人熟知。但從研究方法來看,卻出現(xiàn)了不少常識性錯誤,文獻(xiàn)研究頗有誤入歧途的傾向。作為文獻(xiàn)研究的基本方法——版本學(xué)、避諱學(xué)知識是必不可少的。注意考察版本源流,如本文所涉及的《洞霄圖志》各種版本,是非常重要的;應(yīng)當(dāng)注意古代社會的避諱制度對文獻(xiàn)研究的影響,如本文的“玄”與“元”。以上兩點(diǎn)有助于我們厘清思路,抓住問題的關(guān)鍵。另外,如《文苑英華》、《全唐文》這樣的總集,收錄文獻(xiàn)極多,并非所有作者都能考其生平、得其逸聞,閱讀文本時還需詳加考辨。以上皆是鄙人一家之言,還請各位專家多多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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