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曲同工的青春心曲

金　靜　馬金科

關鍵詞：《沉淪》 《非常日記》 形象對比 藝術手法對比

摘 要：郁達夫《沉淪》與徐兆壽的《非常日記》都真切地反映了各自特定時代特定階層的內(nèi)心世界，都述說了那一時代最敏感的話題，“直率地自我暴露”了那一時代青年人最真實的心理。兩部作品在表現(xiàn)主人公性格、行為、心理等方面藝術手法趨同，在抒情方法上也表現(xiàn)出鮮明的共同性。對比解讀更能讓人深刻地領略到兩部作品異曲同工的藝術境界。

郁達夫的代表作《沉淪》，展示了在日本軍國主義歧視下中國青年的性苦悶、靈與肉的沖突，在當時中國青年中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鳴。郁達夫小說鮮明的個性特征和文學風格影響至深，直至當下的文學作品中仍能找到《沉淪》的影子。

徐兆壽的《非常日記》就是這樣一部小說。小說以日記體的形式，描述了“林風”從性苦悶到自殺的過程。主人公“林風”因為早年喪母，家境貧困等原因，形成了自卑、敏感、多疑的性格，在他從山鄉(xiāng)考到名牌大學“北方大學”后，面對形形色色的誘惑，他的心理開始失衡，并逐步變得變態(tài)扭曲。這部小說在正式出版之前就有復印版本在大學生中間悄悄流傳，而一出版更是獲得了大學生的極大共鳴，一時間大學生性心理健康問題成為熱門話題。

兩部作品時隔半個多世紀，卻在各自的時代產(chǎn)生了異曲同工的藝術效果，令人驚嘆。

一、《沉淪》與《非常日記》在形象塑造上的比較

1．窘迫壓抑的成長環(huán)境

首先，讓我們看看《沉淪》與《非常日記》主人公的家庭背景及成長經(jīng)歷。

《沉淪》的主人公“他”“三歲的時候就喪失了父親，那時候家里困苦不堪……”從《沉淪》中對主人公“他”種種描寫來看，“他”自小就生活在單親家庭，貧窮，青少年時在富春江邊上的小城市度過，19歲時東渡日本求學，在異國過著孤獨寂寞的生活?！斗浅Ｈ沼洝分小傲诛L”在農(nóng)村長大，并自幼喪母，家庭生活又比較拮據(jù)，考上大學后，進入了一個新的陌生的環(huán)境，感到不適應。兩人情況非常相似。這是兩位主人公性格自卑，性心理扭曲、變態(tài)，乃至最后走上自殺道路的家庭境遇。

其次，《沉淪》與《非常日記》雖然社會背景不同，但令人窒息的社會文化心理類似。

《沉淪》創(chuàng)作于1921年，是“五四”運動以后，人們?nèi)匀皇艿脚f封建禮教、舊思想、舊觀念的壓制，作者身處日本，身為弱國子民受到軍國主義的歧視。壓抑的社會環(huán)境造成了“他”自卑、自虐、自殺。而《非常日記》則是在多元文化價值交錯的社會轉(zhuǎn)型時期，物欲膨脹，貧富差距逐漸加大，嫌貧愛富的社會偏見讓主人公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最終導致林風同樣的悲劇產(chǎn)生。

令人窒息的社會文化心理和正常的性愛不能實現(xiàn)，是二人共同的心理矛盾。性的壓抑讓他們陷入本能與意志、生理與心理、感情與理智以及人性與倫理、行為與道德、自我與他人、個人與社會等多重矛盾沖突中，最后產(chǎn)生社會悲劇。這樣的悲劇無論是在半個世紀前的《沉淪》，還是21世紀的《非常日記》都真真切切地體現(xiàn)了社會文化的不合理。

2．自卑、孤獨的性格

兩位主人公的性格中最突出的特征便是自卑。除上文提到的單親家庭和生活窮困外，兩位主人公還有各不相同的自卑理由。

《沉淪》中的主人公自卑的另一個主要原因是祖國的貧弱，受到日本軍國主義的歧視，使“弱國子民”在異國他鄉(xiāng)備受輕辱、嘲弄。而《非常日記》中主人公自卑的原因更多的是因為自己。如長相、身高、衣著……文中有很多對同寢條件好的室友的描寫，以襯托出主人公“林風”的窘困，從側(cè)面描寫主人公自卑的原因。而對異性，特別是面對那些漂亮、時尚的城市女學生時，他的自卑更是表露無遺。他說：“她們都不愛我。我在她們的心里只是一只不起眼的丑小鴨，甚至是丑陋的癩蛤蟆，而她們都是天鵝。我們永遠都是天地懸隔，天生兩極?！倍档米⒁獾氖撬淖员霸诿鎸ο聦优浴敿医痰哪羌遗魅?、售貨員“嚴珍”時就沒有了。顯然，他的自卑與嫌貧愛富、趨炎附勢的社會心理直接相關。為什么他會有這樣的心理呢？隨著城市經(jīng)濟的發(fā)展，人們的生活水平逐漸提高，物質(zhì)生活不斷豐富，精神生活卻極其貧乏?！傲诛L”意識到自己無論學習如何好、道德如何高尚也無法得到別人的青睞，他便自卑起來。這種自卑就像滾雪球，越滾越大，以至于他也開始瞧不起跟自己一樣的人來。從社會心理學的角度來講這是一種社會比較心理。人們有一種心理傾向，總是不由自主地用別人的形象或某種特點來衡量自己，并據(jù)此對自己做出某種評價，或是自己優(yōu)于別人而沾沾自喜，或是因自己不如別人而自慚形穢。這種心理如果運用得體，就會增強自信心，反之就會像“林風”一樣更加自卑。

兩位主人公自卑的原因雖然不同，但都因不能融于社會而被社會所拋棄，對自己的沉淪無力自拔的境遇感到痛苦，為自己只是一個生活的“零余者”而自卑。

自卑和孤獨就像硬幣的兩面。兩位主人公在自卑的同時都表現(xiàn)出一種人的社會孤獨感。簡單地說，就是人與人之間，人與社會之間永遠無法溝通。

《沉淪》在小說開始就用“他近來覺得孤冷得可怕”這樣一句話來點出了主人公“他”的一種對自身生存狀態(tài)的孤獨意識?！笆廊伺c他的中間介在的那一道屏障，愈筑愈高了。”顯現(xiàn)出“他”感到的人與人之間的隔離與冷漠。主人公的孤獨感不僅表現(xiàn)在“他”自我的感覺，而且通過“他”對大自然的陶醉與感嘆表現(xiàn)得更加突出。文中描寫到“他”看到“一叢雜樹，幾處人家，同魚鱗似的屋瓦上，有一層薄薄的蜃樓氣，同輕紗似的，在那里飄蕩”。在這種似夢非夢的景象中，“他”的眼睛里“涌現(xiàn)出兩行清淚”。“他”面對大自然，自言自語道“這里就是你的避難所。世間的一般庸人都在那里妒忌你，輕笑你，愚弄你”。這些都非常直觀地表現(xiàn)出了主人公的社會孤獨感。

《非常日記》主人公“林風”的社會孤獨感更是如此。在人與社會的關系中，他感到的是社會對人的壓迫、排斥；在人與人的關系中，他感到的是人際關系的冷漠、疏遠；在人與自我的關系中，他感到喪失自我。

兩部作品的主人公都是有知識有追求的青年，他們性格中有積極進取的一面，但性格的弱點和意志的脆弱，使他們無法在陷入孤冷零落之后找到正確的人生理想和道路，相反，追求變態(tài)的發(fā)泄，結(jié)果玩物喪志，陷入比感官無法得到解放更加痛苦的精神地獄，使之走向自殺的絕路。

3．變態(tài)的行為

《沉淪》與《非常日記》中表現(xiàn)性心理扭曲、變態(tài)的行為時，“林風”描寫得細膩深入程度高于《沉淪》中的“他”。但如果放到時代背景中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兩位主人公的行為程度相差無幾。如看“黃書”、手淫、偷窺……其中表現(xiàn)性心理扭曲、變態(tài)最突出，在故事發(fā)展中使矛盾激化的都是偷窺。

《沉淪》中主人公“他”有過幾次偷窺的行為。一次是偷看旅館主人的女兒洗澡，另一次是在梅林里偷看一對情侶纏綿。兩次偷窺都使主人公內(nèi)心感到深深的自責，但又控制不住不去看，不去想。因此，更加重了主人公內(nèi)心的郁悶、孤獨、自責。

《非常日記》中的“林風”則是幾次夜里躲進女生廁所里偷窺女生上廁所，用在女廁所里撿到的紙手淫……“林風”每一次的偷窺也同樣加劇了主人公性心理的扭曲。因此，偷窺程度一次比一次深，其內(nèi)心的罪惡感也一次比一次加重。他為了減輕自己的罪惡感，把自己的行為、心理寫進了小說里，當然他寫的小說也有虛構和聯(lián)想。但因為其寫的小說與現(xiàn)實生活中一起性犯罪案有關，而激化了矛盾。小說中“林風”在法庭上在眾人面前喊出“我有罪”。并非他真的犯了罪，而是他對自己所做的“不道德”的事，內(nèi)心產(chǎn)生了罪惡感。這里的罪惡感同《沉淪》中“他”把手淫看成犯罪是同樣的道理。

4．自殺的結(jié)局

《沉淪》中主人公“他”因為對愛情、友誼的渴望得不到滿足，又受到異族妓女的歧視，絕望而自殺。最后喊著“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來，強起來吧！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里受苦呢！”投海自盡。對《沉淪》中主人公的死眾說紛紜。有說主人公的死與祖國民族的命運是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的，因為有幾處出現(xiàn)類似“中國呀中國！你怎么不富起來”的字眼；也有說主人公的死和愛國沒有太大關系，因為主人公“他”不是因為報國無門才在情欲中尋求麻醉，相反，他是因為在情欲苦悶中才深刻地感受到了作為弱國子民的無力與屈辱，因此愛國意識不過是憂郁情思及生理苦悶的解脫理由。無論怎樣，主人公是以死來懺悔，同時向日本軍國主義、封建禮教和舊傳統(tǒng)作出了一次消極的反抗，張揚了人性和自我，頗具“五四”時代意蘊。

《非常日記》中最后“林風”選擇了同林風寫的小說中“我”同樣的路。無疑，林風的自殺和林風的小說主人公自殺的原因是相同的，小說結(jié)尾中他寫道：

過去我不知道，我是為什么而活著，今天我知道了，我為真理而活著，為我自己的自由和尊嚴而活著。所以，正是因為愛著你們，我才選擇了這條道路。只有死亡，才能贖回我一切的罪惡。也只有死亡，才能使我站在真理面前，雖然我渾身都是罪惡。

就讓我的自殺來顯出世界本來的意義吧！

這是“林風”對精神困境和他對自己靈魂的拷問，因為他找不到人生的價值和意義，無法使現(xiàn)實與精神統(tǒng)一。從而得出自殺的結(jié)論，自殺的結(jié)局，一是為了自救，二是為了解脫。

兩位主人公都選擇了死，但其社會意義不同?！冻翜S》中“他”的死增加了愛國主義內(nèi)容，并且包含著鮮明的反帝反封建精神，表達了一代青年要求自由解放、渴望愛情的心聲。而《非常日記》中“林風”的死更關注大學生性健康和內(nèi)心的悲劇，作品同樣隱含著深刻的社會問題。在當今社會，貧富差異加大，社會心理扭曲，大學生的心理健康，特別是性健康和正?；且粋€急迫的社會問題。這篇小說刻畫了20世紀90年代后期大學生的生活、思想與迷惑、絕望，以及社會的不公平、教育的滯后、人性的扭曲等等。這篇小說對了解當代大學生的心理是非常有現(xiàn)實意義的，引人深思。

二、《沉淪》與《非常日記》寫作手法上的比較

以上是兩部作品在表現(xiàn)主人公性格、行為、心理等藝術特點上的共性，兩部小說在結(jié)構和抒情方法上也表現(xiàn)出鮮明的共同性。

1.“自敘傳”的小說結(jié)構

兩部作品都是自敘傳體，以“他”的主觀視角敘事。

《沉淪》以感傷的抒情為中軸，輕視情節(jié)的營構，而注重情緒的傾訴，用大段大段的獨白來表現(xiàn)主人公的孤獨感、苦悶感及感傷情調(diào)，因此小說有散文化的傾向。

《非常日記》采用的也是自敘傳體，但其小說結(jié)構非常獨特，超越了《沉淪》的單線心理結(jié)構。小說采用了日記體形式，以林風寫的小說為主線，以“林風”與心理醫(yī)生“余偉”、余偉與女友笑茵等人的交流以及活動為輔線，日記中的“我”和林風似合似離，似真實又似虛構，最后兩線的結(jié)尾統(tǒng)一，多角度、多層次地描寫了主人公的心理。與《沉淪》比較，這是小說結(jié)構上的創(chuàng)新。

2.詩化的抒情

《沉淪》和《非常日記》都是寫心理悲劇的小說，主觀性、情緒化、情感化特點是十分突出的。兩部作品中都有大量的抒情描寫，寫景追求詩意并且直接用詩歌抒發(fā)情懷，表現(xiàn)出濃郁的詩化傾向。

《沉淪》在描寫主人公心境變遷的時候，常用抒情的筆調(diào)，有時是通過主人公特殊的感覺去捕捉和描繪事物，使描寫富于情感色彩或象征的含義。如第一節(jié)寫主人公遁世的心情，那種融會于大自然的浪漫情懷，甚至感覺得到周圍有“紫色的氣息”；最后一節(jié)寫主人公投海自盡前的種種神秘的幻覺也帶有某些象征的意味?！冻翜S》中又穿插了很多抒情詩。如小說剛開始就有一段《Thesolitary Highlandreaper》的詩，主人公還把它翻譯成了中文；還有海涅的詩，還有他給東京的朋友寫的詩等等，都使小說更具抒情性。使人感到郁達夫是在用作詩寫散文的筆法寫小說。

《非常日記》中也安置了很多詩句，如小說中主人公自己寫的《小草的精神》、海子的詩等等；雖然稍遜色于《沉淪》，《非常日記》也有對美麗景物的描寫，如對學校的風景描寫等等。其語言非常優(yōu)美，同樣也增加了小說的抒情性。因此兩部小說在抒情方法上也有很多相似之處，因此也可以說是自我寫真的抒情小說。

以上就是《沉淪》與《非常日記》兩部小說的對比解讀。

《沉淪》之所以會有經(jīng)久不衰的魅力，因為它帶給讀者的是來自心靈的震撼，作品用挑戰(zhàn)的姿態(tài)，大膽抒寫性的苦悶、悲劇，發(fā)出對舊中國“漆黑如鐵”社會重壓的悲鳴。而《非常日記》也以驚世駭俗的藝術方式，呼吁社會特別是教育界要重視大學生的性健康，帶給讀者更多的是對大學生心理病態(tài)的震驚和對社會心理的反思?！冻翜S》與《非常日記》都真切地反映了特定時代特定階層的內(nèi)心世界，都述說了那一時代最敏感的話題，“直率地自我暴露”了那一時代青年人最真實的心理，使讀者跟著主人公一起悲傷、一起憤怒，乃至一起帶著怨恨“死亡”。雖然兩部作品的結(jié)局讓人心痛，但也讓我們深入思考，從中得到反省和頓悟。因此有這樣一種說法：《非常日記》是后現(xiàn)代的《沉淪》。所以，我們完全可以說兩部作品是異曲同工的青春心曲。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金 靜，延邊大學漢語言文化學院，漢語言專業(yè)學生；馬金科，延邊大學漢語言文化學院教授，文學博士。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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