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中以名士風(fēng)流自詡的才子季葦蕭,據(jù)說是以吳敬梓的摯友李葂為原型塑造而成的。
李葂,字嘯村,一字讓泉,安徽懷寧人,清中葉的詩人和畫家。他曾客游南京、揚州達數(shù)十年之久,做過揚州臨江的瓜洲鎮(zhèn)管理關(guān)稅的稅吏。雍正乙卯(1735),兩淮都轉(zhuǎn)使盧見曾推薦他參加博學(xué)鴻詞的考試,被學(xué)使放歸;乾隆辛未(1751),清高宗南巡,召試,賜宮緞及內(nèi)造針黹等物。晚年流寓瓜洲,在貧困潦倒中去世。相傳他的女兒后來淪落為乞丐。在功名不立、遭際艱難的人生旅途中,李葂的情懷抑郁沉重,比《儒林外史》中的寒儒倪霜峰好不了多少。吳敬梓《寄李嘯村四首》之四曾安慰他:“世上開沉安足論?”說“安足論”,正表明有牢騷憤懣而須故作達觀?!肚邎@春》(送別李嘯村)詞用“佯狂李白”形容李葂,亦見出李葂的狂放舉止后潛藏著綿延不絕的悲涼。但吳敬梓沒有選擇這一面在《儒林外史》中加以描寫,用意是舍去枝葉,集中渲染其才子習(xí)氣。
李葂在揚州、南京一帶以才情不凡為人推重或稱道,軼事流布甚廣。乾隆丙寅(1746),觀補亭到上江主持科試,點名到李葂,知他素負(fù)詩名,讓他考試時不必作八股文,作三首詩就行了。題為《賣花吟》,李詩中警句迭出,如:“自從賣落行人手,瓦缶金樽插任君。”“自笑不如雙粉蝶,相隨獨得入朱門。”委婉地表達了他期盼得到賞識和向慕觀補亭的心愿。觀補亭讀了,高興地將他定為一等。
嘉慶、道光年間的梁章鉅,在《楹聯(lián)叢話》中記敘了李葂與鄭板橋的一段交往:鄭板橋辭官歸田,李葂贈了他一副對聯(lián)。板橋正宴請客人。先看其出聯(lián),是“三絕詩書畫”,說的是鄭板橋的藝術(shù)造詣。板橋提議對上之后才能就餐。過了好長時候,還是沒人對出。打開李葂的對句,為“一官歸去來”,說的是鄭板橋的當(dāng)下境遇。在座的人都贊其貼切工穩(wěn)。
李葂的生活史中,最為香艷的一筆是在揚州娶妾。李葂的朋友如商盤、周來謙都曾拿這事作詩,他本人也頗以此自豪?!度辶滞馐贰酚纱饲腥?,再三渲染季葦蕭以風(fēng)流自詡的才子優(yōu)越感。第一次在第二十八回,季葦蕭洋洋自得地告訴鮑廷璽:“我們風(fēng)流人物,只要才子佳人會合,一房兩房,何足為奇!”第二次在第三十回,季葦蕭又有一通關(guān)于才子佳人的“宏論”:“才子佳人,正宜及時行樂?!钡谌卧诘谌幕兀救斒捄茸砹司?,借著酒興勸杜少卿“娶一個標(biāo)致如君(妾),又有才情的,才子佳人,及時行樂”。
季葦蕭的言行,令人想起清初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狂生”。在蒲松齡筆下,“狂生”被賦予了置禮法于度外、無拘無束追求佳人的特權(quán)。比如,《青鳳》中的耿去病,即隨心所欲,無所顧忌。青鳳一家正滿桌酒肉,團坐笑語,他也不通報一聲,就突然闖入,致使女眷們慌忙躲避。青鳳叔父請他飲酒,他又自許通家,要青鳳全家都來共席。青鳳叔父讓他講塗山女幫助大禹的故事,他便侃侃而談,妙緒泉涌。見到來聽故事的青鳳,他竟然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看。青鳳害羞地低下頭,他又趁機去踩青鳳的腳,終至“神態(tài)飛揚,不能自主”。在耿去病心目中,禮法壓根兒就不是為他存在的。“狂生”這種無拘無束的戀愛場景,在蒲松齡筆下反復(fù)出現(xiàn)。
有人曾把這種現(xiàn)象解釋為對禮教的叛逆,那是誤會了,這其實是才子優(yōu)越感的表現(xiàn)。舊日的文化人,包括兩種,一為儒生,一為才子。儒生必須循規(guī)蹈矩,做社會的表率;才子卻可以倜儻不羈,扮演“佳話”中的浪漫角色。較早的才子型人物是西漢的司馬相如,據(jù)司馬遷《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臨邛巨富卓王孫的女兒卓文君長得漂亮極了,一次,卓王孫宴請相如,相如卻在酒興正濃時,借演奏琴曲表達對卓文君的愛慕,文君被打動了,當(dāng)晚便私奔相如。較晚的才子型人物是明代的唐寅,三笑故事早已盛傳民間。
照一般的邏輯,才子型人物的浪漫行徑,有敗壞社會風(fēng)氣之嫌,何以當(dāng)局竟然默許,甚至加以鼓勵呢?個中原因,清中葉趙翼《廿二史札記》做過深度解釋。他舉例說:吳中地區(qū)的名士,如唐寅、祝允明,才情輕艷,放誕不羈,經(jīng)常越出禮教的籓籬。這一類恃才傲物、跅弛不羈的人,似乎足以取禍,實際情形卻是,生活為他們大開方便之門,不只達官貴人爭先與他們結(jié)交,就連諸王也以跟他們交往為幸,唯恐他們疏遠(yuǎn)了自己。這說明了什么呢?或者說,為什么會這樣呢?趙翼的推論是:“世運升平,物力豐裕,故文人學(xué)士得以跌蕩于詞場酒海間,亦一時盛事也?!痹瓉砣绱?!才子風(fēng)流與禮法在理論上似乎有矛盾,在實際生活中倒是相互補充、相得益彰,至少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禮法維持秩序,才子風(fēng)流點綴升平,各有各的用處。由此,讀者可以理解,何以蒲松齡一方面賦予了“狂生”以“風(fēng)流跌蕩”的特權(quán),另一方面又在部分作品如《金生色》《金姑夫》《土偶》中極力寫出禮教的不可觸犯。看似矛盾的現(xiàn)象其實并不矛盾:《金生色》等是為普通人說法,他們是不能像“狂生”那般“風(fēng)流跌蕩”的。蒲松齡認(rèn)可“才子”的優(yōu)越感。
吳敬梓的態(tài)度如何呢?他極不贊成這種“才子的優(yōu)越感”。季葦蕭勸杜少卿娶一個既標(biāo)致又有才情的如君,杜少卿當(dāng)即予以否決:“葦兄,豈不聞晏子云:‘今雖老而丑,我固及見其姣且好也?!瘺r且娶妾的事,小弟覺得最傷天理。天下不過是這些人,一個人占了幾個婦人,天下必有幾個無妻之客。小弟為朝廷立法:人生須四十無子,方許娶一妾;此妾如不生子,便遣別嫁。是這等樣,天下無妻子的人或者也少幾個。也是培補元氣之一端?!本椭救斒挼脑掝^,談出關(guān)于社會管理的深謀遠(yuǎn)慮,杜少卿的話,真是高論。
比起眾多以風(fēng)流自詡的文人來,吳敬梓不知高出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