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世元年七月,發(fā)閭左適戍漁陽,九百人屯大澤鄉(xiāng)。陳勝、吳廣皆次當(dāng)行,為屯長。會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斬……乃丹書帛曰“陳勝王”,置人所罾魚腹中。卒買魚烹食,得魚腹中書,固以怪之矣。又間令吳廣之次近所旁叢祠中,夜篝火,狐鳴呼曰“大楚興,陳勝王”。卒皆夜驚恐。旦日,卒中往往語,皆指目陳勝。吳廣素愛人,士卒多為用者。將尉醉,廣故數(shù)言欲亡,忿恚尉,令辱之,以激怒其眾。尉果笞廣。尉劍挺,廣起,奪而殺尉。陳勝佐之,并殺兩尉。召令徒屬曰:“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當(dāng)斬。藉弟令毋斬,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且壯士不死即已,死即舉大名耳,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史記·陳涉世家》
裴骃集解引張晏曰:“戍人所止處也。”司馬貞索隱:“次,師所次舍處也。”
又間令廣之次所旁叢祠中,夜構(gòu)火,狐鳴呼曰:“大楚興,陳勝王?!?/p>
—《漢書·陳勝傳》
顏師古注:“張(晏)說非也。此言密于廣所次舍處旁側(cè)叢祠中為之,非戍人所止處也?!?/p>
這是膾炙人口的大澤鄉(xiāng)起義故事。狐鳴呼曰“大楚興,陳勝王”,是在哪里叫的?《史記》說是“次近所旁”、《漢書》說是“次所旁”?!妒贰贰稘h》異文如何理解?王念孫為此寫了兩條“雜志”。
《讀書雜志·史記三》“次近所旁”條云:
“近”即“所”字之誤而衍者也?!按嗡?,謂戍卒止次之所也。其旁有叢祠,故曰“次所旁叢祠”,加一“近”字,則文不成義矣?!稘h書》亦無“近”字。
《讀書雜志·漢書八》“次所”條云:
張(晏)說是也。下文言“卒皆夜驚恐”,則此次所明是戍卒所止處,非廣所止處也。且構(gòu)火、狐鳴所以驚戍卒也,若非戍卒所止處,則構(gòu)火、狐鳴何為乎?
王念孫支持《漢書》,認(rèn)為《史記》“近”字誤衍。其說頗合理致,解意也通暢,被廣泛接受。今之《史記》校點本皆據(jù)之徑刪“近”字。
提出不同意見的學(xué)者還是有的。清盧文弨曰:“次所即近旁也,二字復(fù)出,政如‘逡巡遁逃’之比?!蓖跏遽涸唬骸啊谓瑥?fù)語,《廣雅·釋詁三》:‘次,近也?!谓q言‘往近處’。次與近同義,故《漢書》略近字。索隱本無近字,蓋從《漢書》刪之也?!北R文弨、王叔岷之說近于望文生訓(xùn),征諸文獻(xiàn)可知并無“次近”連文之例,所謂“復(fù)語”乃向壁虛構(gòu),不足以駁王念孫之說。
顏師古、王念孫對張晏說所起爭執(zhí)甚不可解,“廣所次舍處”與“戍人所止處”竟是兩處?身為屯長的吳廣脫離戍人另有住處?顏、王二氏觀點不同,但似乎都認(rèn)為這段情節(jié)中包含兩個地點,其中一個為“戍人所止處”,吳廣構(gòu)火、狐鳴的叢祠是在“戍人所止處”旁,還是在另一處旁,是二氏分歧所在。
司馬貞索隱“次,師所次舍處也”與王氏“次所,謂戍卒止次之所也”二訓(xùn)之間也有微妙的差別??此仆樀摹按嗡?,先秦兩漢唯見《漢書》孤例,不可遽以之為正。而王氏否定的“近所”卻正是秦漢語。
《漢書·馮奉世傳》載漢元帝《璽書勞馮奉世且讓之》:“前為將軍兵少,不足自守,故發(fā)近所騎,日夜詣,非為擊也?!?/p>
顏師古注:“近所,隨近之處也。日夜,言兼行不休息也。詣,詣軍所也。”今人據(jù)顏注釋“近所”為近處、附近等。然顏注不確,“近所”之“所”即“軍所”。句謂發(fā)鄰近軍所的騎兵以詣馮奉世軍所。所謂“詣軍所”《史記》有例。
《史記·蕭相國世家》:“為君計,莫若遣君子孫昆弟能勝兵者悉詣軍所?!?/p>
簡牘屢見“近所”,知是秦漢常語。
里耶秦簡(壹)8—193正:“騰書近所官”
居延漢簡539.2:“……畜產(chǎn)詣近所亭隧鄣辟收葆止行……”
敦煌漢簡386:“諸惡子受符即欲夜出皆詣近所抑官亭吏言欲夜出報乃得夜出”
愚謂《陳涉世家》之“近所”即此,當(dāng)與“尉”“卒”一并理解。
“將尉”司馬貞索隱:“官也。漢舊儀‘大縣二人,其尉將屯九百人’,故云將尉也?!边@條材料今皆句讀理解失當(dāng)。屬于“漢舊儀”的只是“大縣二人”四字。“其尉將屯九百人,故云將尉也”皆司馬貞對《史記》句的理解,不是引史料?!熬虐偃恕本褪侵复舜问录械年悇俚取伴傋蟆?,并非“漢舊儀”對“尉”職權(quán)的描述?!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jì)》:“分天下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監(jiān)?!薄稘h書·百官公卿表上》:“郡尉,秦官。掌佐守典武職甲卒。”《漢舊儀》:“大縣兩尉,小縣一尉,丞一人?!薄按罂h丞、左右尉,所謂命卿三人。小縣一尉、一丞,命卿二人。”“秦郡有尉一人,典兵禁,捕盜賊。景帝更名都尉?!薄岸嘉局伪I賊甲卒兵馬?!笨び锌の?,縣有縣尉,都是負(fù)責(zé)轄區(qū)治安的武官,未見有放下當(dāng)?shù)刂伟补ぷ鳌㈦x開轄區(qū)、押送謫戍隊伍去目的地的職司。陳、吳所殺兩尉并不是什么押送者。文本中看不到兩尉對“失期當(dāng)斬”有絲毫擔(dān)憂、焦慮的意思,也沒有虐待戍人、催促動身的舉動。唯一光火揍人是在得知戍人可能在自己轄區(qū)發(fā)生大規(guī)模逃亡的時候,地方官員“別在我這兒出事”的底線被擊穿了。
反秦烽火燃起后,秦二世希望看到的是“群盜,郡守尉方逐捕,今盡得,不足憂”(《史記·秦始皇本紀(jì)》)、“郡守尉今捕論,何足憂”(《史記·叔孫通列傳》)的局面?!尔}鐵論·西域》:“盜賊并起,守尉不能禁。”彈壓地面是守尉之責(zé),守尉天然是義軍的對立面。造反的標(biāo)志就是干掉守尉,此后各路反秦勢力往往如此?!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jì)》:“山東郡縣少年苦秦吏,皆殺其守尉令丞反,以應(yīng)陳涉,相立為侯王。”《史記·張耳陳余列傳》:“各報其怨而攻其讎,縣殺其令丞,郡殺其守尉?!贝私躁悺恰安晌尽钡陌駱痈姓?。
陳勝、吳廣事前一番裝神弄鬼的目的并不是在九百“閭左”中獲得威信,而是要瓦解駐軍的戰(zhàn)斗力,輕取其主將“尉”。秦漢在縣一級區(qū)劃有駐軍,稱“縣卒”?!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jì)》:“長信侯毐作亂而覺,矯王御璽及太后璽以發(fā)縣卒及衛(wèi)卒、官騎、戎翟君公、舍人,將欲攻蘄年宮為亂?!薄稘h書·文帝紀(jì)》:“發(fā)近縣卒萬六千人,發(fā)內(nèi)史卒萬五千人。”“發(fā)近縣卒”正可與“發(fā)近所騎”對讀。軍隊駐扎地稱“軍所”,則“近縣卒”駐扎地可稱“近所”,戍人止次處當(dāng)?shù)伛v軍所在可稱“次近所”。
《史記·項羽本紀(jì)》:“諸侯吏卒異時故繇使屯戍過秦中,秦中吏卒遇之多無狀?!笨偷厥私?jīng)過地方,要與當(dāng)?shù)厍剀娢溲b打交道,后者處于支配地位?!伴傋蟆本虐偃藴舸鬂舌l(xiāng)期間自然也要受屬地主官節(jié)制,作為頭目的陳勝、吳廣少不得要出入當(dāng)?shù)剀娝?,?lián)系匯報。二人要率眾起義,第一關(guān)面對的就是守土有責(zé)的當(dāng)?shù)剀婈?。為擾亂軍心,故必于當(dāng)?shù)剀娝敖保ǘ鞘怂固帲┲該裼猩衩厣实膮察魝巫骱Q。魚腹藏書要讓“卒”看到,叢祠狐鳴要讓“卒”聽到,“卒皆夜驚恐”“卒中往往語”,這些“卒”都是縣卒,不是九百“閭左”,前人未察其中區(qū)別。
“吳廣素愛人,士卒多為用者?!边@個“士卒”也不是戍人。陳、吳既為屯長,必是能帶隊伍才能充此任,“多為用者”有何奇哉?毋寧說如果沒有點基礎(chǔ)班底,光兩個人根本不可能圖謀大事。必單言“吳廣素愛人”者,顯示吳廣在當(dāng)?shù)伛v軍中打開了局面,會做人、善交際的本事非陳勝所及,所以這個苦肉計就得吳廣來??赡芤彩且驗槭祜哉摇敖詤察簟备愎淼氖乱彩菂菑V完成。
整段文本凡言“卒”者皆指縣卒,兩“徒屬”才是指戍人。剪除兩尉后才“召令徒屬”,可見行動時戍人伙伴并不在場,這次冒險的行動是陳勝、吳廣在兩尉能夠安心喝酒的主場“近所”中完成的。通過鬼神之道與人情往來事先攻心降低縣卒圍毆的可能性,又將殺官造反暫時包裝在私人恩怨、激情殺人的外殼里,一舉清除附近軍事力量的核心和檢察權(quán)的擁有者,并全身而還,為揭竿起事乃至最終擊倒虎狼之秦打出關(guān)鍵的第一拳,二人真可稱有勇有謀,配得上“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豪言。
綜上,愚以為《史記》“近”字非衍,不可徑刪?!八狈欠褐柑幩?,此指“軍所”,軍隊駐地?!敖笔乔貪h常語,指鄰近的軍所。“間令吳廣之次近所旁叢祠中”謂偷偷讓吳廣去戍人屯駐處當(dāng)?shù)剀娝缘膮察糁?。索隱本與《漢書》無“近”字,不補也可說通,但不能以“次所”為一詞,當(dāng)解作屯駐地的軍所。戍人屯駐處和軍所是兩個地方,外來的戍人和當(dāng)?shù)氐淖涫莾苫锶?,須要分清。陳勝、吳廣是殺當(dāng)?shù)刂鞴僭旆矗皇俏渌娠w云浦斗殺押差那樣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