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錄后序》的書寫與漱玉詞
當(dāng)嘗試去描述李清照、趙明誠夫婦十三年青州屏居生活時,只能先從李清照自己的《金石錄后序》里找相關(guān)材料,還有就是她存世數(shù)量甚少的詩詞。而宋以后的文人筆記關(guān)于李清照的描述,其可信程度或新鮮程度都是較低的,有些純屬小說家言。
然而,必須應(yīng)當(dāng)承認(rèn)的是,由于李清照寫作《金石錄后序》時,趙明誠已去世,甚至宋朝的天下、李清照自身也屢經(jīng)重大變故、波折。在這特定的情況下,李清照對自己和趙明誠的婚姻生活之追述,具有非比尋常的意義和特殊需要—當(dāng)時李清照需要重新得到趙氏家族的認(rèn)可(或許還有諒解等),因此她的記述就如同對待《金石錄》其他部分的“筆削”一樣,絕對是經(jīng)過了自己有意識、有目的的裁減和“美化”的。至少出現(xiàn)在她一些詩詞中明確的負(fù)面情緒,就絕不可能體現(xiàn)在《金石錄后序》中。這無疑給我們重構(gòu)二人這段歷史,造成了相當(dāng)大的困難。
但不論怎么說,《金石錄后序》仍是研究李清照的最重要材料和基礎(chǔ)材料之一。李清照還著力描繪了一幅夫妻間極其和諧的生活畫面,后來清朝詞人納蘭容若謂“賭書消得潑茶香”,說的便是李清照、趙明誠之典故?!督鹗浐笮颉分械拿枥L,不難見出確有相當(dāng)高的真實(shí)記錄和夫婦倆甜蜜的情感在其中,但這絕不是婚姻生活的全部。李清照選擇具有高度“藝術(shù)典型”的畫面,來描述她和趙明誠自大觀元年以后的婚姻生活,實(shí)則恐怕是為了勾勒出一個童話般的“二人世界”,以便向當(dāng)時之人乃至后世之人表明,她和趙明誠之間的夫妻情感始終是近乎完美的。屏居青州的十三年和趙明誠“連守兩郡”的五六年間—這兩段光陰,被李清照混合在一塊,呈現(xiàn)出的只有他們的“快樂”。對這段十?dāng)?shù)年的生活,李清照有一句總結(jié),“樂在聲色狗馬之上”。假如聯(lián)系后來的一些蛛絲馬跡,這句話就似乎有另一層隱藏頗深的意味。
政和三年(1113)李清照三十歲。此時期有一首易安居士的作品對于我們理解她的那些閨怨色彩濃重的詞作,可能會提供不一樣的路徑。即《分得知字》:
學(xué)語三十年,緘口不求知。誰遣好奇士,相逢說項(xiàng)斯?
“三十”固然可能只是取整之?dāng)?shù),但作于政和三年或其前后應(yīng)沒有什么大問題。整首詩非常好理解,“項(xiàng)斯”是晚唐詩人,因此“誰遣好奇士,相逢說項(xiàng)斯”是自傲、自許的意味,認(rèn)為“人之不吾知”,期盼著有名公巨擘宣揚(yáng)、稱道自己的文采。這透露出一個重要的信息,即大致在清照三十歲左右,她還沒有享有后來的那種詩詞盛名。
其原因何在呢?實(shí)際上就在前兩句里:“學(xué)語三十年,緘口不求知?!痹瓉恚峙吕钋逭锗笥诋?dāng)時作為宰臣之家兒媳的身份,不太方便將自己的詩詞作品公然流傳于外,盡管她內(nèi)心充滿了“叛逆”和自傲的想法,希望與歷代詞人一爭高下(李清照對諸多名家批評的《詞論》也是這一時期所作。或許她正是懷著“緘口不求知”的“怨氣”“不甘”,來創(chuàng)作《詞論》,因而才把稱雄于詞林的野心,化作對歷代詞家名輩的抨擊、批判)。所以她只能違心地說“不求知”,實(shí)則不是“不求”,而是“不能”。一則因?yàn)槠涫勤w明誠之妻子,而趙氏家族為宰輔之家,于當(dāng)時禮法,女子詩詞流布于外,大非所宜;二則此前長期經(jīng)歷黨籍之禁,作為李格非的女兒,李清照更須低調(diào),不給父親和趙氏家族添加麻煩。
那么后人看到的李清照詞是如何流傳的呢?
大約和絕大多數(shù)女性詞人一樣,易安詞最初應(yīng)該只在親朋好友的小范圍內(nèi)流傳,這屬于禮法尚可以“模糊”和“權(quán)宜”的灰色地帶,不至于被人過于說三道四。到南宋,至遲在高宗皇帝紹興十六年(1146),清照六十三歲時,其易安詞已流傳頗廣(這可能和其表妹夫秦檜獨(dú)相以后的“照顧”有關(guān)),時人曾慥所編的《樂府雅詞》便是在這一年成書,已收錄易安詞二十余首。這說明在此之前,李清照已獲得了公開自己詞作的“權(quán)力”,其詞作的流布,不再會被視為不合禮法。
然而,在她年僅三十歲左右時,這種“權(quán)力”是她所不具備的,她也無法預(yù)料到,等自己天命、耳順之年,將逐漸成為世所公認(rèn)的一代詞家宗師,其“女性”身份的不便將不再阻礙其詩詞文章的公開雕版刊印。
在這一層邏輯下,我們可以推測出一個極其重要的信息。李清照的許多閨怨詞里,恐怕也就必然包含了一部分確以她作為敘事主角,以其與趙明誠的情感為敘事內(nèi)容的真實(shí)記錄—因?yàn)樗辉氲剑幸惶爝@些詞會流傳在“合適的親友圈”之外,成為城市文化大眾的詩詞讀物。這些閨怨、閨情之詩詞,當(dāng)然有一部分應(yīng)是李清照“閨體幻境”的文學(xué)虛構(gòu),但不能否認(rèn),也有一部分具備相當(dāng)高的真實(shí)性,甚至可以作為后人研究李清照個人生活的依憑。
若隱若現(xiàn)的“天臺之遇”謎題
現(xiàn)在我們要進(jìn)入到李清照研究里最有爭議的一個問題,也是其一生中最大的一個謎團(tuán),即她和趙明誠的婚姻感情是否發(fā)生過重大矛盾、裂痕,趙明誠是否曾納妾,或者說有過類似納妾的“天臺之遇”?
趙明誠“天臺之遇”的疑問是從李清照《鳳凰臺上憶吹簫》這首詞中所來: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guān),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yuǎn),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yīng)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關(guān)于這首詞可能的編年和實(shí)際指向問題,存在許多不同意見和疑問,今先看何謂“天臺之遇”。六朝《幽明錄》記載了一個故事,說漢明帝永平五年時,有兩個男子名劉晨、阮肇者,入天臺山后迷路不得返回,由于在山間徘徊十三日,干糧吃光,只得到處尋覓食物,遂意外地“曲徑通幽”,來到一條神秘的溪流邊,遇見兩位“資質(zhì)妙絕”的美女佳人。劉晨、阮肇在美人邀請下便隨其還家,盡享美食佳肴之余,晚間又各與二人同宿。劉晨、阮肇住了半年才出山,可外間竟已是東晉太元八年,過了三百多年!
因此,“天臺之遇”說的乃是一個古怪的香艷故事,屬于男子“艷遇”之謂。李清照詞中對應(yīng)“天臺之遇”的是“念武陵人遠(yuǎn),煙鎖秦樓”。武陵人本指陶淵明《桃花源記》中的那位意外闖入“桃花源”的武陵漁夫,但后來詞家詩人將“天臺之遇”也視作“天臺桃花源”,將二事混而言之,如唐人王之渙詩云:“晨肇重來路已迷,碧桃花謝武陵溪。仙山目斷無尋處,流水潺湲日漸西?!焙髞砣藗儽阋尚倪@個“天臺之遇”的含蓄暗示,是否在指向趙明誠曾另有新歡?
許多的解讀和推測都十分牽強(qiáng),幾乎可以讓人放棄這種“無端”的揣測。然而如果我們將另外三首詩詞和這首《鳳凰臺上憶吹簫》共同比對參照,似乎就能發(fā)現(xiàn)一些端倪了。
一是應(yīng)當(dāng)也作于青州屏居期間的《蝶戀花》:
暖雨和風(fēng)初破凍,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酒意詩情誰與共?淚融殘粉花鈿重。 乍試夾衫金縷縫,山枕斜欹,枕損釵頭鳳。獨(dú)抱濃愁無好夢,夜闌猶剪燈花弄。
上闋開頭的早春景致,是引惹良人遠(yuǎn)去的“起興”,然而隨即便是“酒意詩情”無人相伴—詩酒皆是清照之所好,淚水花了妝容,連奢華的金縷大袖衫也無心穿著。反倒是象征著合歡之好的鳳釵,竟因自己斜倚山枕,無心之下?lián)p壞了,這似乎是一種不祥的征兆?!蔼?dú)抱濃愁”而夢無好夢,這都似乎不是指向簡單的離別相思,夜深之下,難以入睡的思婦只能空剪燈花。
且再看第二首《蝶戀花》,即《蝶戀花·昌樂館寄姊妹》:
淚揾征衣脂粉暖。四疊陽關(guān),唱了千千遍。人道山長水又?jǐn)?。蕭蕭微雨聞孤館。 惜別傷離方寸亂。忘了臨行,酒盞深和淺。若有音書憑過雁,東萊不似蓬萊遠(yuǎn)。
這首詞首先最重要的是其題目“昌樂館寄姊妹”,唯有確定了這一題目,才能明確,這不是閨體的虛構(gòu),而是李清照對自身情感經(jīng)歷的書寫。首先,這首《蝶戀花》在南宋紹興年間曾慥《樂府雅詞》中已全文收錄,只是沒有詞牌名之外的題目,因此必定是李清照所作的詞,這一點(diǎn)沒有疑問。元朝劉應(yīng)季《事文類聚翰墨大全》也收錄了這首《蝶戀花》,且題為《晚止昌樂館寄姊妹》,只是沒有寫作者姓氏。明朝田藝衡與清朝周銘在他們的著作中,收錄此首《蝶戀花》則謂是“延安夫人”(北宋宰相蘇頌之妹)作,題為《暫止樂昌館寄姊妹》。明人酈琥、趙世杰著作亦收錄之,也作延安夫人詞,題為《寄姊妹》。另清人葉申薌、林葆恒著作收錄該首《蝶戀花》,也以為是延安夫人作,題為《暫止東昌館寄姊妹》。
曾慥《樂府雅詞》之成書在紹興十六年,當(dāng)時李清照尚健在,后十年易安居士方逝世。曾慥在紹興年間曾于行都臨安任太府卿,已是從四品高級文臣,非普通鄉(xiāng)野文士,應(yīng)當(dāng)對李清照流傳在外的詩詞非常了解,能夠確定真?zhèn)?,甚至可能與李清照直接接觸。所以這首《蝶戀花》的作者絕非蘇頌之妹延安夫人,而必定是易安居士李清照。此外,最關(guān)鍵的是其題目。我們看到了數(shù)個版本,如《晚止昌樂館寄姊妹》《暫止樂昌館寄姊妹》《寄姊妹》《暫止東昌館寄姊妹》??梢?,這首詞乃是寄給姊妹之作,這是可以確定的,有疑問的是幾個地名,即究竟是“昌樂館”“樂昌館”還是“東昌館”。
我們且先看所要引證的清照之詩《感懷》,題下有李清照自序(據(jù)《詩女史》),謂:
宣和辛丑八月十日到萊,獨(dú)坐一室,平生所見,皆不在目前。幾上有禮韻,因信手開之,約以所開為韻作詩。偶得“子”字,因以為韻,作感懷詩。
宣和辛丑即宣和三年(1121),是年趙明誠被起復(fù),任為萊州知州。萊州與青州同在京東東路,而從李清照居住的青州前往萊州,一般要經(jīng)過濰州的昌樂縣。這樣一來,基本可以確定,前首《蝶戀花》的創(chuàng)作時間應(yīng)該就在宣和三年,且其題之主體應(yīng)是“昌樂館寄姊妹”。
弄清楚這些,我們才能確定,這首《蝶戀花》是李清照將自己的情感苦悶向姊妹去信傾訴,而非她閨體詩詞的虛構(gòu)創(chuàng)作。這樣一來,這首詞就具有非比尋常的“史料價(jià)值”。
從“鳳凰臺”到“蝶戀花”的線索
當(dāng)比較《蝶戀花·昌樂館寄姊妹》和《鳳凰臺上憶吹簫》時,會發(fā)現(xiàn)一個顯著的共同點(diǎn),即《蝶戀花》上闋與《鳳凰臺上憶吹簫》下闋中都出現(xiàn)了“陽關(guān)”離別的意境。“陽關(guān)”本不過是古送別之曲,一般以唐王維的“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為歌詞,反復(fù)歌唱,于是稱為“陽關(guān)三疊”。因此詩人詞家用“陽關(guān)”來表離別之情,也是平常之語,原是不值得特別注意的。但《蝶戀花·昌樂館寄姊妹》中云“四疊陽關(guān),唱了千千遍”,《鳳凰臺上憶吹簫》則謂“千萬遍陽關(guān),也則難留”—兩首之間“千千遍”“千萬遍”顯然是相照應(yīng)的,甚至可以說,似確有所指,其語義之重,絕非一般的離別。并且,詩人詞家也不曾有所謂千遍陽關(guān)、萬遍陽關(guān)的用法,即便是百遍陽關(guān),也不曾有人寫過。“千千遍”陽關(guān)與“千萬遍陽關(guān)”是李清照的首創(chuàng),甚至可以說是獨(dú)創(chuàng),不能不令人重視,兩處所指向的也許就是一件事。
《鳳凰臺上憶吹簫》謂“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其意思已很明確,近來的衣帶漸寬不是因酒,不是為秋,而是為情。詞中接下來又說“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guān),也則難留”,“休休”即“罷了、罷了”之義,是近于無奈之辭,而“千萬遍陽關(guān)”讓“這回去也”顯得很不一般,如果只是尋常的出游尋訪金石碑刻,何至于如此?何必說陽關(guān)至于千萬遍,何必再強(qiáng)調(diào)此番的“也則難留”?“休休”里竟讓人讀出了一絲絕望。這樣一來,“煙鎖秦樓”的意味就明晰了不少?!扒貥恰碑?dāng)是用《列仙傳》弄玉、蕭史相愛的典故,而今言“煙鎖秦樓”,則她與趙明誠的愛情蒙上了陰霾也就解釋得通了。又秦樓即鳳凰臺,其與“枕損釵頭鳳”似也有關(guān)聯(lián),鳳凰多擬二姓之合歡,今鳳釵已損、鳳臺鎖煙,是則二姓之婚姻不睦,亦明也。
《蝶戀花·昌樂館寄姊妹》則更加意味深長和口吻明顯。上闋首云“淚揾征衣”,既然是普通的赴萊州官衙之行,與丈夫趙明誠團(tuán)聚,何必落淚如此,要用衣服去擦拭?反過來想,何以趙明誠不在赴任時即帶著李清照一同去往萊州呢?這里面必然另有隱情,這才是“淚揾征衣”的原因。或云,這首詞既然是李清照寫給姊妹的,其離別之情,是不是對姊妹的思念呢?細(xì)看整首詞,固然有一定的對姊妹之不舍,但主要的情感,應(yīng)是向姊妹傾訴自己對丈夫趙明誠的思念。明白了這一點(diǎn),就能見出詞中一語雙關(guān)的句子含義?!八寞B陽關(guān),唱了千千遍”,不只是說難舍青州的姊妹,更是向其訴說,丈夫離去時,清照的萬般挽留。其后又云“方寸亂”,尋常與姊妹的分別、丈夫因仕宦赴任的暫別,何至于“方寸亂”?
結(jié)尾“若有音書憑過雁,東萊不似蓬萊遠(yuǎn)”表面上好像是說希望和姊妹們保持書信聯(lián)絡(luò),切勿彼此相忘。但這里若作一語雙關(guān)的理解,清照是否在說,萊州與青州很近,丈夫不應(yīng)如在海外的蓬萊仙山一般,咫尺天涯而拒人千里之外?趙明誠到了萊州后為何不寫信回來?—這是不是清照在此處的埋怨呢?蓬萊在諧萊州之外,是否還暗指類似天臺之遇里遇“仙女”的事呢?
宣和三年李清照已經(jīng)三十八歲。她和趙明誠沒有孩子,趙明誠如果迫于母親郭氏的壓力,命其納妾,并不是毫無可能的。
且再看《金石錄后序》提到后來趙明誠去世時,“取筆作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履之意”。“分香賣履”是曹操臨終的典故,謂曹操大限將至?xí)r吩咐說“余香可分與諸夫人。諸舍中無所為,學(xué)作履組賣也”。因此后世將“分香賣履”用來指代男子去世時給妻子和妾室分配遺產(chǎn)。或云,清照有此語,當(dāng)可證趙明誠有妾室。這當(dāng)然是站不住腳的簡單推論。但“殊無分香賣履之意”確實(shí)有問題,細(xì)讀之下,覺近似欲蓋彌彰了。清照既然說“無分香賣履”,即指無妾室。然若果無妾室,何必道此?豈非多此一舉?清照此句,確實(shí)像是在給亡夫趙明誠的生平,特別他們二人的婚姻生活做一個修正和蓋棺論定,即趙明誠“不曾納妾”,自己和丈夫的感情始終沒有“第三者”,乃是完美無瑕的。不過,若明誠果有妾室,當(dāng)時之人,必有知之者。而清照文字之妙,已臻化境,此句亦可解讀為:雖有諸夫人(妾室),然明誠無遺囑分家財(cái)之意,則時人知之者讀《金石錄》,亦不至于謂清照諱言亡夫納妾事。
萊州公廨里的“答案”
清照至萊州后,寫下一首《感懷》,前文已引其自序,今附全詩于下:
寒窗敗幾無書史,公路可憐合至此。
青州從事孔方君,終日紛紛喜生事。
作詩謝絕聊閉門,燕寢凝香有佳思。
靜中我乃見至交,烏有先生子虛子。
宣和三年時趙明誠至萊州任知州,是地方上的長官,于情于理,不至于官衙廨舍“寒窗敗幾”,蕭條至于此。唯可能的是,這是李清照主觀感受下的蕭條破敗,即其心情極其低落方致如此。既然已到萊州與丈夫團(tuán)聚,又為何情緒低落呢?
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自上述所引的第一首《蝶戀花》“淚融殘粉”“枕損釵頭鳳”“獨(dú)抱濃愁無好夢”到《鳳凰臺上憶吹簫》“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guān),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yuǎn),煙鎖秦樓”,乃至此后一首《蝶戀花·昌樂館寄姊妹》“四疊陽關(guān),唱了千千遍。人道山長水又?jǐn)唷薄跋e傷離方寸亂”“東萊不似蓬萊遠(yuǎn)”,最后即《感懷》中的情緒—這幾首之間的情感線索是非常明確和連貫的,尤其是后面三首不斷再加深的悲戚、絕望。
因此,或許不得不推斷,在李清照三十八歲時,趙明誠很可能已經(jīng)有一個妾室,且因而多少冷落到清照,每令其孤枕難眠、獨(dú)守空閨,甚至在赴任萊州時,起初并沒有帶李清照去,將她留在青州,而是帶了妾室前往。這就是她千遍陽關(guān)、萬遍陽關(guān)的原因。
《感懷》詩里第二句的“公路”也是有爭議的,一說是清照以窮途末路的袁術(shù)(字公路)自比;一說為《詩經(jīng)·魏風(fēng)·汾沮洳》中“殊異乎公路”所指的官宦貴族子弟,借指趙明誠。看來,似清照自比的可能性大一些??偠灾?,詩的頭兩句應(yīng)當(dāng)就是李清照表達(dá)一種絕望甚至心如死灰的感受。因?yàn)樗搅巳R州官衙廨舍,趙明誠卻仍是幾乎不聞不問。何以知道呢?后兩句說“青州從事孔方君,終日紛紛喜生事”,“青州從事”用《世說新語》典,所謂美酒稱“青州從事”,劣酒稱“平原督郵”;孔方君自是謂外圓內(nèi)方的宋代銅錢。這便是說,丈夫趙明誠作為一州長官,忙于公私宴會、處理錢財(cái)事務(wù),李清照自然只能“作詩謝絕聊閉門,燕寢凝香有佳思”—她是只能閉門獨(dú)居,苦中作樂,以詩詞自娛了。因此她最后說,在一個人的靜默里,結(jié)交了兩個至交好友:烏有先生與子虛子。而所謂的“烏有先生”“子虛子”,都不過是漢代司馬相如《子虛賦》中的虛構(gòu)人物,歷史中實(shí)無此二人,這也是成語“子虛烏有”的來歷。
李清照初到萊州的孤寂、絕望與悲涼、可憐,竟至于此。她已不得不幻想有志同道合的友人能陪伴左右,排遣自己被丈夫冷落的深深寂寞。
當(dāng)然,我們最后要明確的是,這畢竟是基于上述諸多材料的推測,李清照青州屏居的十三年生活、趙明誠的“天臺之遇”,畢竟如“煙鎖秦樓”,成了一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