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拾擱置已久的《太平寶訓(xùn)政事紀年》,卷四的第一句話就成為越不過去的障礙:“神宗體元顯道帝德王功英文烈武欽仁圣孝皇帝,英宗嫡子。”
宋代不著撰人的《太平寶訓(xùn)政事紀年》,僅以鈔本傳世,因此沒有版本問題。僅比對前后文進行本校,也不是主要的整理方向。由于此書的史書性質(zhì),必須以存世之相關(guān)文獻進行史事比勘。就是說,當以他校為主。由于此書是編年體史書,《宋史》本紀便成為主要的他校文獻。對于這句話中的神宗謚號,《宋史》卷一四《神宗紀》首句記作“神宗紹天法古運德建功英文烈武欽仁圣孝皇帝”,與《太平寶訓(xùn)政事紀年》所記差異很大。照理說,《宋史》源自宋朝國史,具有很大的權(quán)威性。但對于神宗的謚號,則不能簡單判斷孰是孰非。
進一步考察下來,發(fā)現(xiàn)由于王安石變法以及由此引發(fā)的黨爭等政治因素,去世之后,神宗的謚號也在不斷變化。至高無上的皇帝,由于生前卷入到黨爭的漩渦之中,死后也難以擺脫種種糾葛的困擾。斯人已逝,但活著的人還在較真,糾纏著往事。往事,了猶未了。
《宋史》卷一六《神宗紀》于元豐八年(1085)九月己亥載:“上大行皇帝謚曰英文烈武圣孝皇帝,廟號神宗?!庇纱丝芍?,神宗去世當年獲得的謚號是簡短的“英文烈武圣孝”。
接下來,在《宋史》卷一八《哲宗紀》,于紹圣二年(1095)九月,又看到了這樣的記載:“戊申,加上神宗謚曰紹天法古運德建功英文烈武欽仁圣孝皇帝。”就是說,在十年后,神宗的謚號又增加了不少文字內(nèi)容,成為“紹天法古運德建功英文烈武欽仁圣孝”。
謚號故事還沒有完結(jié),《宋史》卷一九《徽宗紀》于崇寧三年(1104)十一月載:“癸巳,更上神宗謚曰體元顯道帝德王功英文烈武欽仁圣孝皇帝?!边@是差不多又過了十年的改謚。
不過,這還不是神宗最終的謚號?!端问贰肪矶弧痘兆诩o》于政和三年(1113)載:“壬午,饗太廟,加上神宗謚曰體元顯道法古立憲帝德王功英文烈武欽仁圣孝皇帝。”
從神宗駕崩,三十年間,謚號更改再三,至此,總算是塵埃落定?!绑w元顯道法古立憲帝德王功英文烈武欽仁圣孝”,二十字的神宗謚號,突破慣例,在字數(shù)上超越太祖、太宗的十六字,達到了登峰造極。對此,南宋岳飛的孫子岳珂在他的《愧郯錄》卷一《崇政改謚》條中就指出過:“崇寧、政和間始用繼述友恭之論,屢定徽稱。神宗凡一改再增,而溢于祖宗者四字?!焙檫~在《容齋隨筆》續(xù)筆卷三《謚法》條更是具體指出這一謚號的由來:“國朝祖宗謚十六字,唯神宗二十字曰‘體元顯道法古立憲帝德王功英文烈武欽仁圣孝’,蓋蔡京所定也?!笨梢娺€是出于黨爭因素對支持王安石變法的神宗進行了高度評價。
由于屢加改變,史籍對神宗謚號的記載也歧異紛出。清人畢沅編纂的《續(xù)資治通鑒》卷六六采用了政和三年最后的改動謚號“體元顯道法古立憲帝德王功英文烈武欽仁圣孝皇帝”,不過在《考異》中進行了強烈抨擊:
宋諸帝謚皆十有六字,獨神宗謚多至二十字,幾欲駕太祖太宗而上之,此政和君臣豐昵妄作之失,貽笑千古者也。然史家之例,謚號當書最后加者??忌褡谥u,初上止“英文烈武圣孝”六字,紹圣增至十六字,崇寧改去“紹天法古運德建功”八字,易以“體元顯道帝德王功”,政和又加“法古立憲”四字?!稏|都事略》稱“體元顯道帝德王功英文烈武欽仁圣孝皇帝”,《宋史》本紀稱“紹天法古運德建功英文烈武欽仁圣孝皇帝”,雖各有據(jù);今用政和所上,庶合史例。
清代著名學(xué)者錢大昕也注意到了神宗謚號的改動和史籍記載歧異的問題。在《十駕齋養(yǎng)新錄》附余錄卷七《神宗謚》條,錢大昕指出王稱的《東都事略》和晁公邁的《歷代紀年》采用的是崇寧三年的改動之后說:“王稱、晁公邁皆南宋初人,所書神宗謚亦僅十六字,則《宋史》恐未可信。且謚號當以后定者為正,而《神宗紀》獨否,亦史例之疏也?!辈贿^,錢大昕后來在《諸史拾遺》卷四《宋史·神宗紀》對自己的認識又略有修正說:“是神宗實有廿字之謚,紀止書十六字,殆史臣之微文乎?”認為《宋史》本紀沒有采用最后的改定謚號是體現(xiàn)了史官的“微言大義”。
值得注意的是,《太平寶訓(xùn)政事紀年》跟王稱的《東都事略》和晁公邁的《歷代紀年》一樣,對神宗謚號,都是采用了崇寧三年的改定?!短綄氂?xùn)政事紀年》的成書時期為南宋孝宗時期,由此可見,采用崇寧三年的改定,是南宋私家史書的共同趨勢。
包括《宋史》在內(nèi),史籍對神宗謚號取舍的背后,應(yīng)當還有時代的背景因素在起作用。南宋初建,不僅痛定思痛,將北宋滅亡歸咎于王安石變法,并且為了宣示正統(tǒng),順應(yīng)民心,當時的政治主旋律,是站在舊法黨人的立場上,非熙寧而是元祐。不過,必須看到,這在很大程度上不過是一種做姿態(tài)的表面現(xiàn)象,主要是為了聚攏人心而進行的撥亂反正的宣傳。當時君臣內(nèi)心的真實認識未見得就全面否定熙寧。《宋史翼》卷一一《胡珵傳》就記載時任宰相的張浚曾公開講道,“元祐未必全是,熙寧未必全非”。
紹興和議之后,南宋政權(quán)減少了外部壓力,生存危機得到緩解,逐漸走向穩(wěn)定。于是,這時候連宋高宗也敢公開講出以前不便講的話:“王安石、程頤之學(xué)各有所長,學(xué)者當取其所長,不執(zhí)于一偏,乃為善學(xué)?!边@句話被李心傳在《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五一紹興十四年三月癸酉條記載了進去。
當此之際,對于已經(jīng)過去的黨爭,開始有了比較平和的認識,不再過于感情用事,而是有分寸地看待歷史,并沒有黑白分明,非此即彼,偏向一方。我們看,無論是《宋史》本紀,還是《東都事略》《歷代紀年》和《太平寶訓(xùn)政事紀年》,都破除了慣例,對于神宗謚號都沒有采用最后的定謚。因為最后的定謚不僅用超過太祖、太宗謚號的字數(shù)來凸顯神宗的偉大,其中還有對王安石變法用了相當肯定的表達“法古立憲”。于是在孝宗乾道二年重新修纂的國史神宗帝紀,又回到了十六字帝謚的舊軌上來。來自國史的《宋史》本紀,采用了紹圣二年改定的謚號,《太平寶訓(xùn)政事紀年》等私家纂述則采用了崇寧三年的定謚。
蓋棺未能論定,神宗死后也不得安寧,謚號的屢屢改動反映了黨爭的背景。而史籍對改變后謚號的采用,則是既遵例又破例,不完全肯定也不否定。這一狀況同樣也是折射了時代因素的微妙變化。無論是生前還是身后,皇帝也不過是一個被利用的大籌碼,都要服從士大夫政治的大局,接受不同時期政治形勢變化的安排。
至于錢大昕對于《宋史》本紀不采用最后定謚而做出的前后兩種解釋,無論是批評“史例之疏”,還是認為出于“史臣之微文”,其實都是沒有考慮南宋具體時代背景變化的泛泛之論。回顧學(xué)術(shù)史,人們大多盛贊乾嘉學(xué)派等清人治史的成果。在我看來,歷來的評價有些偏頗,或者說過于放大。僅就研治宋史而言,從錢大昕到陸心源,許多清代學(xué)者,往往于史料比勘考證之處著力為多,而乏深入歷史現(xiàn)場之隱微探討。就探討歷史現(xiàn)場之隱微而言,大概只有明末清初的王夫之還算得上是差強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