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五行志》云:“天水,國之姓望也?!蓖ǔR蛞浴疤焖怀眮碇复纬?。王瑞來教授治史研文,以宋代為主。源遠(yuǎn)流長的歷史文化,是精神創(chuàng)造的源頭活水。弱水三千,涓滴微量,僅取一勺。
春秋時期,交戰(zhàn)雙方尚能大體遵守規(guī)則,遵守軍禮,比如宋襄公不擊半渡,不鼓不成列。但到了戰(zhàn)國時期,廝殺異常激烈,禮崩樂壞,都顧不上彬彬有禮了,交戰(zhàn)雙方就是你死我活。因而《韓非子》有云:“戰(zhàn)陣之間,不厭詐偽?!薄秾O子兵法》更是專辟一章為《用間篇》。這些言論都有時代背景的投射。
此后,“兵不厭詐”成為一種戰(zhàn)術(shù)乃至戰(zhàn)略的常用手段?!逗鬂h書·虞詡傳》就有“兵不厭權(quán)”之語。降至近代,毛澤東在《論持久戰(zhàn)》中也說:“采用各種欺騙敵人的方法,常能有效地陷敵于判斷錯誤和行動錯誤的苦境,因而喪失其優(yōu)勢和主動。‘兵不厭詐’,就是指的這件事情?!?/p>
可見,兵不厭詐,斗智用間,是自古以來,乃至古今中外的不二法則。
最近,讀《宋史》卷483《夏國傳》,看到了這樣的記載:
知青澗城種世衡,又遣王嵩以棗及畫龜為書,置蠟丸中,遺旺榮,諭以早歸之意。欲元昊得之,疑旺榮。旺榮得之,笑曰:“種使君亦長矣,何為此兒戲耶?”囚嵩窖中歲余。知渭州王沿、總管葛懷敏使僧法淳持書往,而旺榮乃出嵩與教練使李文貴至青澗城,自言用兵以來,資用困乏,人情便于和。籍疑其款吾軍,留之?dāng)?shù)月。
這里,種世衡明顯用的是反間計?!皸棥币敉霸纭保褒敗币敉皻w”,合起來正是“早歸”。不直言,而以物與圖示之,隱喻致意,宛若暗號。今天看起來,也真像是西夏李元昊的寵信大臣野利旺榮所說的那樣,這種手法就是兒童把戲。不過,我覺得這樣的方式比直言盡快歸順更有效果,更會讓西夏國王李元昊生疑。
從上面這段記載看,種世衡的稚拙伎倆被野利旺榮一眼看穿,大笑著譏諷地說:種世衡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還玩這種小孩子的把戲!并且從這句話后面的記載看,種世衡的反間計并未成功。把使者扣押了一年多不說,還派遣使者帶著宋使一起來議和。
然而,對于這一事實的確認(rèn),不能僅看《宋史·夏國傳》這一種記載,還要比勘其他相關(guān)記載。行使反間計的當(dāng)事人種世衡,《宋史》卷335有傳。我們來看一下《種世衡傳》是如何記載這件事的:
初世衡在青澗城,元昊未臣,其貴人野利剛浪凌、遇乞兄弟有材謀,皆號大王,親信用事,邊臣欲以謀間之。
從這段記載看,使用反間計來離間有權(quán)有謀的野利兄弟與李元昊的關(guān)系,是宋朝邊臣由來已久的計劃。野利剛浪凌,就是《夏國傳》記載的野利旺榮的不同音譯。同為《宋史》,人名音譯因傳而異,是其紕漏,但也透露出不同記載史料來源不同的秘密。我們接著往下看:
會剛浪凌令浪埋、賞乞、媚娘等三人詣世衡請降,世衡知其詐,曰:“與其殺之,不若因以為間?!绷羰贡O(jiān)商稅,出入騎從甚寵。
剛浪凌令浪埋、賞乞、媚娘等三人的詐降,終于給了宋朝邊臣行使反間計的機會?!斗N世衡傳》記載知青澗城的種世衡行使反間計,與《夏國傳》出入不大,但效果卻大有出入,反映效果的事實也與《夏國傳》迥異。我們且看下述:
世衡為蠟書遣(王)嵩遺剛浪凌,言浪埋等已至,朝廷知王有向漢心,命為夏州節(jié)度使,奉錢月萬緡,旌節(jié)已至,趣其歸附。以棗綴畫龜,喻其早歸之意。
剛浪凌得書大懼,自所治執(zhí)嵩歸元昊。元昊疑剛浪凌貳己,不得還所治,且錮嵩阱中,使其臣李文貴以剛浪凌旨報世衡,且言不達(dá)所遺書意,或許通和,愿賜一言。
世衡以白(龐)籍。時朝廷已欲招拊,籍召文貴至,諭以國家寬大開納意,縱使還報。元昊得報,出嵩,禮之甚厚,使與文貴偕來。自是繼遣使者請降,遂稱臣如舊。
世衡聞野利兄弟已誅,為文越境祭之。籍疏嵩勞,具言元昊未通時,世衡畫策遣嵩,冒艱險間其君臣,遂成猜貳。因此與中國通,請優(yōu)進(jìn)嵩官。遷三班奉職。
從這段不短的記載中,可以確認(rèn)以下事實:
第一,野利旺榮盡管識破這是種世衡行使的反間計,但極為恐懼?!断膰鴤鳌访枋鲆袄鷺s得書“笑曰:種使君亦長矣,何為此兒戲耶”,并非失實,而是反映了一個層面的事實。笑是故作鎮(zhèn)靜,掩蓋內(nèi)心的恐懼,指為兒戲是做給周圍的人看,表明自己不信,且忠于元昊。
第二,與《夏國傳》所述事實不同,野利旺榮并非自己扣押了宋朝使者王嵩,而是親自把他押送到了李元昊那里,以表明自己的清白。但李元昊并沒有輕易地相信野利旺榮的清白。他不僅扣押了宋朝使者王嵩,也沒有將野利旺榮放歸治所。從后來記載野利旺榮兄弟被誅看,野利旺榮此時便失去了自由。因為如《隆平集》卷20《夏國傳》所載,李元昊是“左右用事之臣,有疑必誅”。宋朝的反間計獲得成功是必然的。正如皇太極用反間計,借固執(zhí)多疑的崇禎帝之手除掉名將袁崇煥一樣。
第三,李元昊又將計就計,假裝未收到種世衡“棗綴畫龜”的反間信,反而派遣使者前去求和?!断膰鴤鳌分挥涊d西夏使者李文貴與王嵩那次同往宋方。但這里的記載多了一次往復(fù),并且還記載在“夏境鼠食稼,且旱,元昊思納款”的背景下,為了求和,元昊極為禮遇宋朝使者王嵩的事實,此為《夏國傳》所無。
第四,這里明確記載野利兄弟被誅,宋朝方面對官員因“間其君臣,遂成猜貳”成功,而為使者王嵩請功。這也是《夏國傳》所沒有的事實。
同一事件,在同一史書《宋史》中記載差異如此之大,我分析并非是因為《種世衡傳》與《夏國傳》的敘事角度的不同所致,而是宋朝國史在修纂時所本史料來源不同?!断膰鴤鳌返氖妨袭?dāng)是來源于西夏資料,所以在野利旺榮一事的記載上,站在西夏的立場,隱去了宋朝反間成功、野利兄弟被誅等讓西夏丟丑的事實。
對這件歷史細(xì)節(jié)的考察,可以給我們?nèi)缦聠⑹荆?/p>
歷史研究盡管不可能將歷史完全復(fù)原,但也要盡可能向著接近歷史事實的方向努力。依據(jù)幾近事實的復(fù)原進(jìn)行研究,方可減少謬誤,庶成信史。出于這樣的目的,便不能“偏聽偏信”,執(zhí)著于一種對自己論述有利的史料。歷史上載筆者的立場,往往會讓事實失真,必須多加比勘,綜合分析。
由此想到,在史料查檢極為便利的電子時代,作為歷史研究者的基本訓(xùn)練,傳統(tǒng)的考據(jù)功夫仍不可或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