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陽門詩》是晚唐詩人鄭嵎于大中五年所作的一首百韻長篇史詩,以華清宮及明皇故事為依托,展開安史之亂前后大唐興衰之變的宏大畫卷。此詩最引人注目之處是其中的自注,共32處2237字,體量堪稱唐詩自注之最。而所謂詩歌自注,就是詩人對其詩作的自我闡釋,具有擴充詩歌信息、輔助詩情詩旨表達的作用。以位置為劃分依據(jù),唐代詩歌自注可分為四類:位于詩題當中的題中注、緊隨詩題之后的題下注、位于詩序中的序中注以及出現(xiàn)在詩句之后的句下注。就《津陽門詩》而言,其32處自注均為闡釋句意的句下注,覆蓋詩句達125句,占全詩篇幅的62.5%,百字以上的長注有5條,最長者為190字,在唐詩自注中絕無僅有。
《津陽門詩》兩千余字的綿密自注是詩人敘史論史的重要手段,也是詩歌文本中史實書寫與評判的延伸,因此貫穿了強烈的歷史意識。就該詩自注而言,其歷史意識的表達可括為三點:
首先,重視史料文獻的征引利用,既充實了詩歌中的史實敘述,也反映出詩人言必有據(jù)的嚴謹態(tài)度。與《津陽門詩》相類的唐代長篇史詩有8首,分別是杜甫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北征》、韓愈的《永貞行》、元稹的《代曲江老人一百韻》《連昌宮詞》、杜牧的《杜秋娘詩》以及韋莊的《秦婦吟》,其中使用自注的僅有《連昌宮詞》和《杜秋娘詩》。
元稹《連昌宮詞》中自注只1處:“念奴,天寶中名倡,善歌。每歲樓下酺宴,累日之后,萬眾喧隘。嚴安之、韋黃裳輩關(guān)易不能禁,眾樂為之罷奏。玄宗遣高力士大呼于樓上曰:‘欲遣念奴唱歌,邠王二十五郎吹小管逐,看人能聽否?’未嘗不悄然奉詔,其為當時所重也如此。然而玄宗不欲奪俠游之盛,未嘗置在宮禁?;驓q幸湯泉,時巡東洛,有司潛遣從行而已。又玄宗嘗于上陽宮夜后按新翻一曲,屬明夕正月十五日,潛游燈下,忽聞酒樓上有笛奏前夕新曲,大駭之。明日密遣捕捉笛者,詰驗之,自云:‘其夕竊于天津橋玩月,聞宮中度曲,遂于橋柱上插譜記之。臣即長安少年善笛者李謨也?!诋惗仓??!贝俗⒂赡钆聘?,眾人悄然聽之與李謨善笛,暗記上陽新曲而奏兩部分內(nèi)容組成。有關(guān)念奴善歌的文獻記載共有9處,分屬以《連昌宮詞》自注以及王仁?!堕_元天寶遺事》為代表的兩個故事版本。有關(guān)李謨善笛的記載約30處,其中僅1處與《連昌宮詞》自注的故事版本相同,即張祜的《李謨笛》詩:“平時東幸洛陽城,天樂宮中夜徹明。無奈李謨偷笛譜,酒樓吹笛是新聲。”后人對此詩末兩句的注釋基本照搬了《連昌宮詞》自注的相關(guān)內(nèi)容。綜而言之,傳世文獻中雖不乏對念奴歌與李謨笛的記載,但與《連昌宮詞》自注的故事內(nèi)容屬同一系列者,均由之而生。
《杜秋娘》詩有2處自注,一處為“秋持玉斝醉,與唱《金縷衣》”句下注“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須惜少年時?;ㄩ_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李锜長唱此辭”;另一處為“金階露新重,閑撚紫簫吹”句下注“《晉書》:盜開涼州張駿冢,得紫玉簫”。該詩為開成二年秋末,杜牧入宣州幕府時途經(jīng)金陵,重遇曾為浙西節(jié)度使李锜妾室的杜秋娘,感其窮老而作。由此可知,第一處自注詩對詩句中杜秋娘親唱《金縷衣》曲場景的補充。自注的唱詞及李锜與《金縷衣》曲的淵源,顯然都是出自杜秋娘之口。第二處自注則引《晉書》所載涼州張駿冢出紫玉簫之事,附會為詩句中“紫簫”這一名物的特殊含義。
較之《連昌宮詞》與《杜秋娘詩》,《津陽門詩》自注涉及的文獻類目及數(shù)量更為可觀。據(jù)詩序所言,此詩是以詩人夜宿驪山腳下旅邸時,從曾經(jīng)親侍玄宗的主翁處聽取的開天故實為基礎(chǔ),融匯自身的華清宮現(xiàn)場實勘經(jīng)歷以及閱讀儲備而成。這些素材分別被整合編排到詩歌及作為副文本的自注中,因此自注所用文獻就類別而言,至少包括口述與書面兩類。在全部32條自注中,確系征引典籍史料為注者有12條,其余20條蓋以實勘所見及店翁所述為依托。具體到自注所征書面文獻又包括正史、筆記小說兩種。據(jù)嚴杰《〈津陽門詩〉注探源》一文考證,此詩自注中依托的正史主要是作為兩《唐書》基礎(chǔ)史料但已亡佚的唐國史;而筆記小說中,可確定名目者就有《譚賓錄》《大唐新語》《明皇雜錄》《逸史》四種。
以唐國史為據(jù)纂寫而成的自注數(shù)量最多,共有7處。其中直言取材唐國史的自注有2處,分別是:“虢國夜明枕,置于堂中,光燭一室,西川節(jié)度使所進。事載國史,略書之?!薄爱嬢唽気S從天來……路人擁篲爭珠璣”句下注“事盡載在國史中,此下更重敘其事”。
尚有5處自注雖未直接說明援引國史而內(nèi)容實與以國史為基礎(chǔ)修纂而成的兩《唐書》大同小異。如自注中對楊國忠、安祿山、張九齡、楊貴妃等人事跡的描述,皆與兩《唐書》中所對應(yīng)的人物本傳相類似。
取材各類筆記小說的自注也有5處。如取自《譚賓錄》:“時于親仁里南陌為祿山建甲第,令中貴人督其事,仍謂之曰:‘卿善為部署,祿山眼孔大,勿令笑我?!劣谳蚩痿せ局?,咸金銀為之。今四元觀,即其故第耳。”又有取自《逸史》:“上頗崇羅公遠,楊妃尤信金剛?cè)亍!薄?/p>
其次,《津陽門詩》自注在敘史過程中貫穿著強烈的場景還原意識,體現(xiàn)出對歷史真實性的追求。從“時平親衛(wèi)號羽林”到“鴛鴦瓦碎青琉璃”共82韻164句,在華清宮這一特定空間中鋪敘開元至?xí)龝r期大唐的宮廷生活、歷史事件以及宮苑建筑,是全詩的主體也是自注集中出現(xiàn)的部分。自注以近乎如影隨形的方式緊跟詩句之后,通過更詳盡的細節(jié)書寫或高度還原歷史性的時空場景,或填充詩句中的信息留白。如詩中有兩處自注對華清宮外圍石翁寺的介紹就用墨頗多:“石魚巖下有天絲石,其形如甕,以貯飛泉,故上以石甕為寺名。寺僧于上層飛樓中懸轆轤,敘引修笮長二百余尺以汲,甕泉出于紅樓喬樹之杪。寺既毀拆,石今已埋沒矣?!薄八骂~,睿宗在藩邸中所題也,標于危樓之上。世傳孔雀松下有赤茯苓,入土千年則成琥珀。寺之前峰,古松老柏,洎乎嘉草,今皆樵蘇蕩除矣?!辈粌H交代了寺宇所處位置、名稱由來,而且對寺中的飛樓轆轤、百尺汲水竹繩、睿宗手題匾額三大景觀細陳說明;并通過對寺院周圍枯松亂石之象的捕捉細繪,盡顯寺院的破敗荒蕪。據(jù)此詩詩序,詩人于開成年間寓居石甕寺讀書之余,曾仔細探訪過包括該寺在內(nèi)的華清古跡。
除還原詩歌中的時空場景外,《津陽門詩》自注還表現(xiàn)出自覺的糾誤意識,在文學(xué)表述中維護歷史的真實,以糾正白居易《長恨歌》對華清宮長生殿用途的誤解最為典型。白詩將長生殿寫為寢殿,鄭嵎特意做注指出此謬:“飛霜殿即寢殿,而白傅《長恨歌》以長生殿為寢殿,殊誤矣。”而在此之前的另一處自注已清楚地說明了長生殿的實際用途:“有長生殿,乃齋殿也。有事于朝元閣,即御長生殿以沐浴也。”可見,在華清宮建制中,飛霜殿為寢殿,而長生殿為齋殿,因此《津陽門詩》將玄宗思念追憶貴妃的場所從長生殿移至飛霜殿。而自注關(guān)于兩座宮殿用途之說,在考古挖掘中也得到證實。駱希哲主編的華清宮考古文獻報告《唐華清宮》明確指出,飛霜殿為玄宗和貴妃臨幸華清宮沐浴蓮花湯、海棠湯時休息、宴飲的寢宮。而長生殿又名朝元閣,是天寶元載修建的祭天場所?!督蜿栭T詩》的創(chuàng)作受《長恨歌》與《連昌宮詞》影響甚深,鄭嵎對其的熟稔程度可想而知。正因如此,詩人能敏銳覺察白居易對長生殿用途的誤解并通過自注加以糾正,從而明辨文學(xué)虛構(gòu)與史實真相。
最后,《津陽門詩》自注在客觀敘述中不失冷峻深沉的諷喻反思意識,體現(xiàn)出對史實的深刻識見力?!哆B昌宮詞》中唯一的自注側(cè)重對念奴與李謨精湛才藝的渲染,以伶人之技烘托歌舞之盛,以歌舞之盛寫開元之際的承平繁華,有追緬眷戀之情而無針砭批判之意。《杜秋娘詩》牽及李锜叛亂、鄭注與宋申錫的權(quán)臣爭斗、漳王李湊的廢立、文宗及王守澄所代表的皇權(quán)與宦官權(quán)勢的角力等一系列錯綜復(fù)雜的歷史事件。但詩中兩處自注如前所述,均與以上史實無關(guān),更遑論在此基礎(chǔ)上的反思評判?!督蜿栭T詩》自注則不同,詩人在從容平靜的陳述中融入了對歷史人事的認知與評價。如自注中對華清湯池數(shù)量、名稱、等次、形制、裝飾的細陳:“宮內(nèi)除供奉兩湯池,內(nèi)外更有湯十六所。長湯每賜諸嬪御,其修廣與諸湯不侔。甃以文瑤寶石,中央有玉蓮捧湯泉,噴以成池,又縫綴綺繡為鳧雁于水中,上時于其間泛钑鏤小舟以嬉游焉。次西曰太子湯,又次西宜春湯,又次西長湯十六所。今唯太子、少陽二湯存焉。又有玉女殿湯、今石星痕湯、玉名甕湯所出也?!庇纱送癸@玄宗及后宮逸樂奢靡的生活,旨在引出盛極必衰、奢極必亂的潛臺詞。又如自注形容楊氏一門出行的陣仗:“楊國忠為宰相,帶劍南節(jié)度使,常與秦、虢聯(lián)轡而出,更于馬前以兩川旌節(jié)為導(dǎo)也?!背浞煮w現(xiàn)楊氏兄姊炙手可熱、跋扈恣肆的同時,也將外戚專權(quán)視為毒瘤,并暗藏對玄宗滋養(yǎng)之、縱容之的昏聵行徑的批判。再如詩人通過兩處自注渲染安史之亂前玄宗對安祿山的極度寵信:“上每坐及宴會,必令祿山坐于御座側(cè),而以金雞障隔之,賜其箕踞?!薄皶r于親仁里南陌為祿山建甲第,令中貴人督其事,仍謂之曰:‘卿善為部署,祿山眼孔大,勿令笑我。’至于蒡筐簸箕釜缶之具,咸金銀為之?!崩^而在自注中詳述安祿山反狀:“其年,賜柑子使回,泣訴祿山反狀云:‘臣幾不得生還?!溪q疑其言,復(fù)遣使,喻云:‘我為卿造一湯,待卿至?!够?,答言:‘反狀?!先缓髴n疑,即寇軍至潼關(guān)矣?!比幾宰?gòu)成鮮明的反差,既盡顯安祿山陰險狡詐,更流露出詩人對玄宗用人失察、自毀江山之行徑的揶揄。
陳寅恪先生曾指出:“至《唐詩紀事》陸貳鄭嵎《津陽門詩》,雖亦托之旅邸主翁之口,為道承平故實,抒寫今昔盛衰之感。然不過填砌舊聞,祝愿頤養(yǎng)而已……以文學(xué)意境衡之,誠無足取。其所以至今仍視為敘述明皇太真物語之巨制者,殆由詩中子注搜采故實頗備,可供參考之資耳。”從藝術(shù)價值看,《津陽門詩》并非上乘之作,但其自注對文獻的博采廣收、對史實客觀翔實的呈現(xiàn)及以敘代議的評史方式,將興于中唐詩歌的歷史意識與現(xiàn)實精神延伸至作為詩歌副文本的自注,從而成為史詩類自注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