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朝鮮文人李睟光喜好山水,書寫了大量的山水詩,其中不僅有對山川大澤的感嘆與贊美,更有對自我生命、人生意義的思考與追問。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中,李睟光并沒有借助外在力量以求跨越兩者之間的溝壑,而是選擇寄身于自然山水之中,著眼于內(nèi)在的自我,在自我的鞭策中注重提高自身的心性與人格的完善,在人與自然的一體融通中彌合兩者之間的差距。不論是親自丈量自然山水的身游,抑或是融心靈于山水詩畫中的臥游,又或是睡夢中以意識為載體遍歷山水的神游,李睟光的山水詩所映照出的不僅僅是一種情感上的抒發(fā),更是他理性思考的一種折射。
【關鍵詞】李睟光;山水詩;悲劇意識
【中圖分類號】I312"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9-003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9.011
李睟光是朝鮮朝中期著名政治家、文人。李睟光的一生命運多舛,屢經(jīng)磨難。他不肯妥協(xié)于黨派的壓力,執(zhí)意上書改革之策,最終落得貶謫于南方荒野山村的下場,中年喪母,未盡孝道,陷入自責當中難以自拔,晚年又遭病魔纏身,長時間閉門謝客,嘗盡孤獨。李睟光在《述懷五百七十言》中回顧往事曾云:“匡時蔑上策,憂國徒傷情……耿耿夜不寐,長歌誰為聽。我有馬武劍,空向伊吾鳴。我有班固筆,未勒燕然銘?!盵1]從中可見,李睟光不滿于現(xiàn)狀,希望能夠扭轉朝鮮王朝的頹勢,然而,卻因人微言輕而無能為力,渴望施展自身才華,奈何世道不允,到頭來一切皆無用武之地。李睟光躊躇于宏大的志向與有限的能力之間,憂愁于美好的理想與殘酷的現(xiàn)實之間。對這些外在悲劇性的吐露與對內(nèi)在自我的思想超越在他的山水詩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一、李睟光山水詩中悲劇意識的表現(xiàn)
歐陽修曾言“凡士之蘊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巔水涯之外”[2],對于內(nèi)心憂慮,充滿矛盾的李睟光來說,山河湖泊、花鳥魚蟲等自然山水事物為他提供了一處可供玩味欣賞、修養(yǎng)身心、沉思自我的“場域”,他所作的山水詩中不僅能看到一個有血有情的朝鮮文人的形象,更能看到一個有思有理的朝鮮性理學家的身影。通過考察《芝峰先生集》中具體詩作,李睟光的悲劇意識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對有限生命的無奈
如上文中提到的,李睟光認為自身的悲劇在于人的有限精力不足以支撐其學習浩如煙海的各類知識,國家內(nèi)部發(fā)展遇到瓶頸與困難,自身對此感到無能為力,與此同時國外的局勢也動蕩不安,隨時可能面臨外敵入侵的局面,奈何生命有限,歲月易逝。李睟光早已不是曾經(jīng)那個意氣風發(fā)的時代弄潮兒,衰敗與疾病常伴左右,最終縈繞在他心頭的只有無限的寂寞與憂愁。
李睟光似乎對花情有獨鐘,在其山水詩的創(chuàng)作中,有多篇涉及對花的描寫。在他的筆下,生命具有了花的特性,是五彩斑斕、光彩奪目的,同樣其“花期”也是短暫的,對此李睟光不禁感嘆“妾似雨中花,郎如風后絮。花好亦易衰,絮飛歸何處”[1](《古意》)。絮本追尋花之“光彩”而來,卻在半途中失去方向,不知所措,然而,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來年今日花依舊會盛開,而人逝去的青春卻徹底成為了凋零衰敗之花。又有“竹外新霜昨夜多,疏籬寂寞傍山家。寒英似識愁人意,縱遇佳辰不作花”[1](《甲寅重陽偶成》)似通人性,受詩人孤獨意境的影響而不愿綻放的寂寞之花。也不缺乏“斗屋終南下,蒼茫暮景多。云酣初釀雪,梅瘦不成花。臥久誰相問,詞高每獨歌。此時寥落意,林外伴棲鴉”[1](《偶成》)的枯瘦之花。
(二)對過往歷史的回眸
經(jīng)歷幾百年的時光流轉,縱使是曾經(jīng)名震一時、驚才絕艷之輩也早已成為冢中枯骨,雖然他們的身體早已消亡在了歷史的長河中,但他們的精神與意志卻一代又一代地流傳了下來,在潛移默化中激勵著后輩們奮發(fā)圖強,正所謂“懷古者,見古跡,思古人”[3](《瀛奎律髓》)。李睟光游歷山水不僅是為了尋找理想中的“桃花源”,更是為了以平息內(nèi)心深處的不安與躁動,而他的山水詩則成為了“懷古”的一種媒介。
1621年,李睟光迎來了他人生中第58次的重陽節(jié),憑借他過往所做出的努力與取得的成就,本應該在這樣一個特殊的節(jié)日中受到極大關注并且得到諸多的祝福,奈何事與愿違,由于與時任朝鮮國王光海君的多次沖突并且上書指責光海君的種種不當行為,最終淪落到被貶南方荒地的下場,與此同時他也受到了周圍官員的排擠,落得“滿庭風雨送秋涼,病里逢辰老淚長。若比淵明貧更甚,無花無酒過重陽”[1](《辛酉重九對雨》)的下場。貶謫的經(jīng)歷、清貧的生活讓詩人不自覺地聯(lián)想到有過相同遭遇的陶淵明,兩者之間的共情打破了時間與空間的界限。除此之外,亦有“詩句未醫(yī)窮杜甫,菊花應笑病陶潛”[1](《露梁感舊》)的感嘆,言說的對象雖然是杜甫與陶淵明,但卻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對當前不堪現(xiàn)狀的自嘲。世態(tài)炎涼、人心難測,殘酷的現(xiàn)實并沒有徹底壓垮李睟光,而是使其更加心向自然山水。在一次山水題畫詩的創(chuàng)作中抒發(fā)了“細和當時句,獨吟還獨酬。舉杯酹英靈,此樂知也不。人生且信命,異世同忘憂。攘攘宇宙間,榮名安足求”[1](《題李子陵斜川莊詩帖,陶靖節(jié)游斜川韻》)的感慨,李睟光希望寄情于自然山水之間,在樂天知命、自適自足中獲得內(nèi)在心靈的安頓與滿足。
(三)對人生意義的思考
在傳于后世對李睟光的碑銘中有這樣一段記載:“公有不可奪之志節(jié),有不可及之德行,有不可掩之才學,而謙虛內(nèi)美,務自韜晦?!盵1](《同知敦寧府事南窗金公神道碑銘》)如此評價,在外人看來李睟光可謂算得上是一種符合儒家標準的“完人”,然而,當借助其詩歌作品走進李睟光的內(nèi)心世界卻呈現(xiàn)出與此截然相反的一面。不論是縱情于現(xiàn)實山水之間抑或幻想于虛擬山水之中,山水詩都能夠成為一面通往詩人內(nèi)心最深處的鑰匙,呈現(xiàn)詩人個人認知中對其人生意義的深度思考。
釣魚翁是一種常見于山水詩中的形象,他本是清閑、自由的代名詞,然而在李睟光這里又多了一層含義:“老翁手把一竿竹,靜坐苔磯睡夕陽。魚上釣時都不覺,晚潮來浸棘籬傍。沽酒臨流釣錦鱗,柳花飄蕩滿江春。一扁舟里生涯足,誰是人間富貴人?!盵1](《漁父詞》)遠離外界的紛紛擾擾,沉浸于此時的寧靜祥和中,此時的詩人與周圍自然山水融為了一體,縱使有魚兒上鉤也渾然不覺,這份自適、悠然千金難買,讓人流連忘返。然而,對李睟光來說詩和遠方是一種奢侈品,除此之外他所要面臨的更多的是人與江湖:“昔在山中時,白云為伴侶。今看一片云,政向山中去。我欲乘之歸,徘徊亂心緒。朝朝九陌頭,悵望云生處?!盵1](《山云詞》)山水自然讓人迷戀、向往,然而世事纏身,身份所限,欲“乘之歸”,卻不禁“徘徊亂”,最終只能望而興嘆。到了晚年雖然卸下了諸多的枷鎖,獲得了昔日想而不能得的自由——“水鄉(xiāng)風味富魚蝦,歲暮閑情寄郡衙。霜外曉聲聞鼓角,雪中春色見梅花。留連酒賦心猶壯,潦倒功名鬢已華。自笑無能空飽飯,唯將嘯詠送生涯”[1](《饅成》),卻又感嘆自身所做的不足,還未等曾經(jīng)的抱負得以實現(xiàn),身體的衰老卻先一步到達,昔日的山水精神家園變得無處可尋,自我的價值也未如愿實現(xiàn),最終只剩下了無奈的嘆息。
綜上,李睟光山水詩中的悲劇意識體現(xiàn)在多個方面,但它們之間不是相互獨立無關的,而是彼此交融相互聯(lián)系在一起的。隨著時間的流逝,李睟光意識到了作為人的生命的有限性,縱使心存大志,卻因衰老與疾病而力有不逮,此情此景又使詩人聯(lián)想到古代先賢所遇到的相同的困境,在這樣一種跨時空間的“對話”中又引發(fā)了其對自我人生意義的思考。
二、李睟光山水詩中對現(xiàn)實悲劇的超越
“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內(nèi)在邏輯決定悲劇意識的興起必然伴隨著彌合的內(nèi)在機制”[4]。而作為以中華文化為正宗,以儒家文化為正統(tǒng)的朝鮮性理學家的李睟光更是深受其影響。李睟光通過山水詩想表達不只是對當下困境的認識,更重要的是他想通過山水詩這一媒介超越現(xiàn)實與理想的巨大溝壑。
在談及為何作詩時,李睟光認為:“余于詩,非敢有作為之意。居閑無事時,見境有觸于中,而或不能不發(fā)于吟詠”[1],又言:“凡山川人物之美盛,城池宮闕之壯麗,古今事跡之可悲可喜,接乎目而感于心者,往往不能排遣,或為之口號,或相與唱酬”[1]。李睟光的創(chuàng)作遵循觸景生情—懷古思今—心意難平—有感而發(fā)的流程。而其中“山川”則被李睟光放在了前列,由此可見,對自然山水的“有感而發(fā)”所作的山水詩在李睟光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占據(jù)著重要的地位。作為彌補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巨大溝壑的山水詩創(chuàng)作,李睟光有其獨到的理解,于現(xiàn)實山水中的身游,于詩畫山水中的臥游以及夢境山水中的神游構成了他消弭現(xiàn)實悲劇的方式。
(一)現(xiàn)實山水中的身游
在《偶吟》中,李睟光道:“絕徑人誰到,荒庭鹿自群。野情隨水遠,山色與僧分。隱幾聽黃鳥,開簾對白云。靜中觀物態(tài),風絮政紛紛”[1],提出于自然山水之中以“靜中觀物”的方式來融入自然山水之中。那么何為“靜中觀物”?于《水出嶺》中可以窺得一二:“馬行紅樹外,人語白云中。谷豹藏朝霧,林鼯嘯晚風。溪流清可濯,塵念坐來空”[1],“靜中觀物”是一種切斷人與外界紛繁聯(lián)系,放空心神,感受周遭自然的方法。又如《山中》所云:“山中今太古,世外一閑人。有眼乾坤闊,無心歲月頻。渚蓮真凈友,庭雀是佳賓。莫道吾居陋,胸襟自少塵?!盵1]同時,這也是“物我交融”的境界。最終達到“乾坤容我病,杖幾托馀生。砌晚花猶在,門寒犬不驚??胀タ慈付?,高枕聽鶯聲。日夕終南色,悠然世外情”[1](《即事》)的不為外物所動,自成一派的悠然心境。“閑行野徑云相逐,靜坐溪沙鷺共眠”,如此身游于山水之間,悠然與世界之外,不可謂不瀟灑、快活,李睟光對此也不禁發(fā)出“可是此心元自適,不妨呼作散神仙”[1](《題心適堂》)的感嘆。李睟光通過縱情山水來擺脫塵世喧囂,達到“靜中觀物”“物我兩忘”的狀態(tài),以此實現(xiàn)對人生觀悲劇的超越。
(二)詩畫山水中的臥游
“臥游”一說出自南朝宋山水畫家宗炳。宗炳喜好游山玩水,無奈晚年“老疾俱至,名山恐難遍睹”,卻又不甘心就此放棄,于是憑借記憶力將曾經(jīng)游歷過的山水自然景觀描繪于家中四壁,“臥以游之”,藉此“澄懷觀道”[5]。與中國有著密切文化交流的朝鮮也接受了這一文化的影響,并在本國生根發(fā)芽。
李睟光將來自中國的“瀟湘八景”文化內(nèi)化于身,雖然詩名與形式仍然延續(xù)了中國方面的書寫形式,但卻結合李睟光自身近半生的起起伏伏的仕途經(jīng)歷創(chuàng)作了帶有朝鮮韻味與個人風格的“自我化”的“瀟湘八景”。例如,《瀟湘夜雨》中李睟光因雨而生情,回憶起了一段令人悲傷的故事,寫道:“斑斑竹上血,當日二妃怨。半夜江心雨,何曾洗淚痕”[1],娥皇女英為舜帝之死而悲痛欲絕的情與李睟光為國家甘愿拋頭顱、灑熱血的忠在這里重合與升華。又如李睟光再《洞庭秋月》中寫道:“玉鏡涵金鏡,澄明上下空。人間無此景,除是廣寒宮”[1],前半段描寫了遠離了政治漩渦與勾心斗角,只剩湖面“玉鏡”與湖中月所化的“金鏡”,頗有種李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之感,只不過這里所映照出的“影子”是李睟光的“真心”與“本心”,是一種“仰不愧于天,付俯怍于人”,是一身正氣與問心無愧,而后半段則集中在一種“超然”意境的抒發(fā),此番美景雖在人間,卻似仙境“廣寒宮”,意在暗指詩人李睟光自身已經(jīng)擺脫凡塵,是一種精神上的超脫。對李睟光來說“仙境”并不是虛無縹緲的存在,它是可見、可感、可驗的。
(三)夢境山水中的神游
夢作為一處脫胎于現(xiàn)實而又構建于虛幻的場域,折射出的是文人內(nèi)心深處的所思所想,無論是現(xiàn)實中遭受到的苦悶與無處宣泄的壓抑,還是由于時間與空間的限制而無法付諸行動的想法,都會在夢中有所回應。正所謂“日夜思之,事心任精,起則誦之,臥則夢之”[6],李睟光巧妙地將現(xiàn)實山水與虛幻夢境結合起來,以記夢的方式呈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山水詩書寫模式。
1596年,李睟光“夢先君與沈相守慶同坐呼韻,命作風詩,余應口成文,覺后記而書之”[1],其詩云:“云作高臺玉作層,古今留眼幾來憑。空江木落聞秋葉,遠浦人歸見夜燈。詩筆長風豪李白,釣竿明月老嚴陵。應知曲岸梅花發(fā),驢背尋春病未能”[1](《夢烏亭》),夢境打破了現(xiàn)實中身體的局限性,使之能夠跨越空間與時間的維度,于想象中構建山水、回溯古今,這不僅拓寬了夢的內(nèi)容,同時也豐富了山水的呈現(xiàn)形式。又如《記夢》:“鰲頂靈峰入紫煙,眼前滄海渺無邊。中宵跨鶴游天上,塵世誰知有羽仙”[1]以及《夢作》:“鰲頂移蓬島,巴陵失洞庭。欲乘鵬背去,雙袖破青冥”[1],二詩的描述對象已由人間山水轉移至仙界山水中,詩人于夢中化仙,踏仙鶴,游仙山,沉醉于夢中山水,貫徹獨屬于李睟光個人的“逍遙游”。
三、結語
綜上所言,李睟光在其所作山水詩中感嘆生命的有限,芳華已逝,青春難留;追憶先賢,回眸歷史,感慨于古今諸多能人志士的壯志難酬;著眼當下,思考奔波勞碌一生,其人生意義究竟何在,展現(xiàn)了李睟光對當下困境的無可奈何與對現(xiàn)實悲劇的無能為力。然而,李睟光并沒有向悲慘的命運低頭,而是選擇寄身心于自然山水之中,不論是與現(xiàn)實中的真實體驗,還是詩畫中的臨時模擬,抑或是睡夢中的虛幻想象,都折射出了李睟光強大的超越悲劇的主體意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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