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史詩照進現(xiàn)實：論《本巴》對《江格爾》的現(xiàn)代性轉化

【摘要】劉亮程的《本巴》以蒙古族史詩《江格爾》為靈感源泉，通過時間與空間敘事革新、文化主題的解構與再生等方式，完成了對傳統(tǒng)英雄史詩的現(xiàn)代性轉化。小說將史詩的宏大敘事轉化為對個體精神困境的隱喻，既保留了草原文明的基因，又賦予其存在主義哲思。本文從敘事策略、文化主題等維度，探討《本巴》如何通過解構與再生，使《江格爾》的史詩精神在當代語境中煥發(fā)新機。

【關鍵詞】《本巴》；《江格爾》；現(xiàn)代性轉化；劉亮程；小說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9-002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9.008

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中，挖掘民族史詩的現(xiàn)代性內容、將民族史詩進行現(xiàn)代性轉化是十分具有研究價值的課題，具有一定難度。劉亮程在對蒙古族英雄史詩《江格爾》進行解構與重新生成時，巧妙地從傳統(tǒng)史詩中汲取智慧，采用了一系列現(xiàn)代性寫作技法并結合新的敘述風格，將現(xiàn)代社會的全新課題加以滲透和探討，對傳統(tǒng)民族史詩進行了一次全面而深刻的現(xiàn)代性轉化。

一、敘事策略的現(xiàn)代轉換

在敘事策略的選擇上，劉亮程大膽創(chuàng)新，意圖打破傳統(tǒng)史詩一貫遵循的線性敘事結構，轉而采用多時空交錯敘事的現(xiàn)代手法。小說將史詩中的宏大敘事拆解為碎片化的個人經(jīng)歷，并借助意識流、蒙太奇等現(xiàn)代文學創(chuàng)作技巧得以呈現(xiàn)，《本巴》也由此呈現(xiàn)出全新的虛實相生的敘事空間，極大地拓展了傳統(tǒng)史詩的表現(xiàn)維度。

（一）時間維度的顛覆敘述

作為傳統(tǒng)史詩敘事體系的一部分，《江格爾》明顯遵循了神話時間的特質，在時間觀念上具有鮮明的線性敘事特點。由于神話時間是線性流逝的，《江格爾》中的英雄故事也依照傳統(tǒng)時間框架得以上演，并口口相傳，永不落幕。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劉亮程在創(chuàng)作《本巴》時大膽引入量子時間的概念，意圖打破《江格爾》原有的線性史詩時間，也因此設計了“時間倒流”“時間停滯”等全新的時間模式，為小說的敘事提供了極具創(chuàng)新性與顛覆性的時間維度。

1.時間倒流

《本巴》中呈現(xiàn)出時間倒流的奇特設定：返老還童逆向生長這一情節(jié)元素，徹底打破了傳統(tǒng)線性時間觀念中時間單向流動、不可逆的必然性。這一設定在赫蘭為了尋找哥哥洪古爾，與拉瑪國人民玩“捉迷藏”游戲中有所體現(xiàn)，“這一國人全變成了貪戀游戲的孩子，連那個給本巴國下過戰(zhàn)書，一個人坐下能占七個人地方的大力士，都變成小毛孩了”①。所有參與“捉迷藏”游戲的人都變成了小孩，回到童年時期。這一設定猶如在時間長河中逆行的船只，挑戰(zhàn)了人們對時間基本流向的固有認知，動搖了線性時間所構建的因果邏輯鏈條，使時間的發(fā)展方向充滿了不確定性與奇幻色彩。

2.時間停滯

《本巴》中描繪了時間停滯的獨特情境，本巴草原上永遠定格的童年游戲便是這一情境的生動體現(xiàn)。以捉迷藏②游戲為例，它在本巴草原上幻化成永恒的時空迷宮，孩子們在這一游戲空間中似乎永遠不會長大，時間在這里失去了向前推進的動力，陷入了一種靜止的狀態(tài)：“開始是在轉場搬家的空隙玩，后來轉場途中也玩，再后來沒人搬家轉場了，游戲取代了真正的生活……可是，喊的人也很快被游戲吸引，蹲下來便再不起來。拉瑪草原上的事情沒有人管了，牛羊在地上自己吃草?！雹蹌⒘脸虘{借時間停滯的設定，將瞬間凝固為永恒，打破了時間連續(xù)性的常規(guī)認知，使特定的場景與體驗在時間上得以存續(xù)，為故事增添了濃厚的夢幻與超現(xiàn)實氛圍。

（二）史詩敘事的破碎化處理

《江格爾》的敘事模式兼具典型性與傳統(tǒng)性，史詩的主要敘事軌跡長期遵循著線性敘事的規(guī)則。④在史詩文本中，從英雄江格爾的誕生開始便充滿了神話色彩，隨著對江格爾誕生時神圣場面的描述，預示著一位注定改寫部落命運的偉大人物降臨。隨著江格爾漸漸成長，成年后便踏上了征戰(zhàn)四方的征程，他憑借非凡的勇氣、卓越的武藝以及超群的智慧，與敵人展開激烈戰(zhàn)斗，每一場戰(zhàn)斗都成為史詩敘事中的重要節(jié)點，彰顯著作為英雄的江格爾的無畏與強大。史詩的最終，江格爾成功建立起理想國，這不僅是領土的拓展與政治秩序的構建，更承載著蒙古族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而史詩至此完成了線性敘事的完整閉環(huán)。⑤

在敘事上劉亮程則展現(xiàn)出了大膽的創(chuàng)新精神與對傳統(tǒng)的突破意識，運用記憶蒙太奇、視角跳躍等手法，有意打破以《江格爾》為代表的史詩敘事秩序。

1.記憶蒙太奇

在敘事手法上，《本巴》采用了將記憶碎片與蒙太奇手法組合拼貼的方式，將原本連貫的史詩敘事拆解為多個細小碎片，這些碎片經(jīng)由不同人物的記憶與講述重新排列組合起來。也正是由于蒙太奇手法的使用，使得故事不再是單一的線性敘述，而是延伸至多個角度、多個層面得以展開?！侗景汀分胁煌宋锏挠洃浰槠嗷ソ豢棧纬闪艘环S富的敘事畫卷，更有利于為讀者提供更加多元的閱讀體驗。

2.視角跳躍

視角跳躍的技巧在《本巴》中也有所體現(xiàn)：以孩童純真無邪的視角，展現(xiàn)出世界的新奇與美好；以老人滄桑閱歷下的視角，賦予故事更深層次的歷史感并滲透人生智慧；以超脫現(xiàn)實的亡靈視角，營造了獨特的神秘氛圍以及探討了生死、靈魂等深刻問題。這三個視角的交替敘述，使得故事呈現(xiàn)出多維度、多層次的特點，增添了內容的豐富性。在描寫本巴草原的場景時，還未降生的嬰孩赫蘭視角下的草原充滿了生機與活力，是一個充滿天真與歡樂的世界，這在小說中也有所體現(xiàn)：赫蘭附在一朵飄飛的蒲公英種子上，看見藍天白云下的本巴草原，每一座升起炊煙的氈房門口，坐著一位敞開衣襟的年輕女子，她們得了阿蓋夫人的令，像等待哥哥洪古爾一樣，等待哺乳赫蘭。⑥而衰老的洪古爾視角下的草原則承載著歲月的滄桑與歷史的沉淀：他在草灘上，搭起一頂小氈房住下來，這里臨近和布河，河灣里散養(yǎng)著數(shù)不清的馬匹，都是老馬。⑦

（三）空間敘事的魔幻重構

1.從地理空間到心理空間

在《江格爾》的敘事語境中，本巴國是一個具有明確地理坐標與邊界的實體空間。它在《江格爾》的宏大敘事中，占據(jù)著特定的地理方位，是英雄們征戰(zhàn)和保衛(wèi)的地理意義的家園，承載著英雄們的赫赫戰(zhàn)功與民族的興衰榮辱。史詩中關于本巴國的山川地貌、城鎮(zhèn)村落，都被賦予了具體且翔實的描繪，成為史詩故事得以展開的地理基礎，構建起了民族記憶中關于家園、領土與征戰(zhàn)的空間認知體系。

作為地理空間的本巴國在小說中經(jīng)歷了深刻的空間轉化與重塑，本巴國也因此成為了充滿隱喻與象征意味的心理空間。⑧本巴國作為心理空間的載體，成為記憶的容器，容納了小說中人物紛繁復雜的記憶片段，涵蓋了人物的成長經(jīng)歷、情感狀態(tài)。在描述人物回憶的內容上，劉亮程將本巴國同樣置于過去與當下，并將兩個時間結合起來，在塑造地理空間的同時也穿插建構著小說中不同人物的心理空間。這樣的方式使這片空間不僅是客觀的地理存在，也是外化了的人物內心世界，承載著他們的情感、欲望與精神寄托。從地理空間到心理空間的轉向，成為一條重要的地理紐帶，連接著過去與現(xiàn)在、個體與集體的記憶。

2.現(xiàn)實與夢境相互滲透

劉亮程在對本巴國進行塑造時，運用了多重時空嵌套的方式，構建出了一個復雜的空間結構。其中本巴世界作為小說核心的虛構世界，充滿了奇幻色彩與隱喻意味，小說中穿插著的部分關于現(xiàn)實生活場景的描寫，為小說提供了真實可感的生活背景。夢境世界主要圍繞小說人物的夢境領域展開，夢境世界的虛幻和神秘，為小說增添了更多的不確定性，同時也加深了故事深度?，F(xiàn)實、夢境相互交織、相互滲透，打破了史詩中傳統(tǒng)地理空間的限制。

3.空間的隱喻性

作為隱喻空間的本巴國，以民族的精神烏托邦而存在。劉亮程在創(chuàng)作《本巴》時，試圖探討并找尋對抗現(xiàn)代性問題的方式，塑造的本巴國以其獨特的文化傳統(tǒng)、和諧的人際關系以及對自然與生命的敬畏態(tài)度，構建起一個與現(xiàn)代社會相對立的理想世界。在本巴國，人們遵循著古老的價值觀念與生活方式，保持著內心的寧靜與純真，這些寶貴品質成為抵御現(xiàn)代性異化浪潮的精神堡壘，也成為人們對理想生活狀態(tài)的向往與寄托。小說中，本巴國人民之間淳樸而真誠的心理、對自然的尊重與愛護，與現(xiàn)代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冷漠，對自然的過度開發(fā)和破壞形成鮮明對比，本巴國作為精神烏托邦的隱喻意義也因此得以凸顯。

二、文化主題的解構與再生

《本巴》對《江格爾》的現(xiàn)代性轉化，在文化主題層面上則體現(xiàn)為對文化主題的大膽創(chuàng)造與反叛。小說以現(xiàn)代性視角切入，對史詩中的不同文化符號進行了深刻地解剖與解讀。借由這一方式，傳統(tǒng)英雄史詩的文化主題在現(xiàn)代語境中得以開拓出全新的闡釋空間。⑨

（一）英雄形象的去偶像化

1.英雄形象的凡人化

在傳統(tǒng)史詩中，江格爾作為戰(zhàn)無不勝的英雄，周身環(huán)繞著神性光輝。他被描繪成具有超凡力量、智慧和勇氣的存在，幾乎超越了凡人的局限。然而在《本巴》里，江格爾卻顯露出凡人的脆弱面向：“江格爾說，很久以前，我在夢中聽他喊我，我不敢答應，怕那個蒼老的聲音會把我喊向老年”⑩。劉亮程通過描寫江格爾對衰老的深切恐懼、對記憶的逐漸迷失等心理活動，打破了長久以來英雄形象的完美定式，使英雄從高高在上的神壇回歸到人性的真實維度。?

2.配角的主體性覺醒

洪古爾、阿拉坦策吉作為史詩中的人物，原本在史詩中擁有的敘述內容并不多，人物塑造也不鮮明。他們在《本巴》中獲得了獨立的敘事視角，不再僅僅作為主要人物江格爾的陪襯而存在，擁有了自身獨特的故事與經(jīng)歷，并展現(xiàn)出了鮮明的主體意識。這些配角的塑造有力地打破了以往英雄中心主義的敘事格局，豐富了故事的層次與多元性。史詩中，作為眾多英雄之一的洪古爾在某種意義上更像是一個符號化的“英雄”，擁有著普遍英雄所具有的特點。在《本巴》中，洪古爾有了自己獨立的情感世界和成長歷程，他褪去了跟隨江格爾征戰(zhàn)的勇士身份，在《本巴》中作為主要人物加以展示，具有強烈的情感色彩與主體性?！侗景汀穼⒂⑿凼吩娭械呐浣翘岣吡艘粋€層次，賦予他們情感與靈魂，使得整個故事更加立體和豐滿。

（二）暴力美學的消解

1.以語言替代暴力

史詩中充斥著許多征戰(zhàn)殺伐的壯美場景，呈現(xiàn)出強烈的暴力美學傾向。與之不同，《本巴》將暴力予以巧妙轉化，呈現(xiàn)為語言暴力，弱化了戰(zhàn)爭的殘酷形式。如小說運用“說慢”這一方式延緩戰(zhàn)爭進程；或是以游戲化暴力呈現(xiàn)，如孩童用羊糞蛋模擬戰(zhàn)爭場景。通過此類“去血腥化”處理，深刻暗喻了現(xiàn)代人對暴力的疏離態(tài)度以及對其背后深層意義的反思。

2.“游戲”與“戰(zhàn)爭”的錯位隱喻

《本巴》中，洪古爾參與的戰(zhàn)爭以一場“搬家家”?游戲所替代。牧民們將“牲畜”從一個空間“搬”到另一個空間，在游戲中如孩童一般忘我地玩耍著。這些看似輕松的動作背后，暗含著劉亮程對暴力本質的困惑，對戰(zhàn)爭的游戲化描寫消解了傳統(tǒng)英雄征戰(zhàn)的崇高性：人們仿佛被拋入一場無法理解的規(guī)則之中，一場一場的戰(zhàn)爭宛如一次一次的游戲，人們在快樂中完成了一場流血犧牲的戰(zhàn)爭。?這種對于游戲和戰(zhàn)爭的錯位隱喻，消解了戰(zhàn)爭的合理性和正義性，體現(xiàn)了對傳統(tǒng)戰(zhàn)爭敘事中將暴力動機美化的反思。

3.對規(guī)則的質疑

在本巴國與拉瑪國的征戰(zhàn)中，敵人并非明確的“惡”，而更像是游戲中的虛擬對手。故事的主人公洪古爾面對的并非史詩中清晰的善惡對立，而是模糊的、循環(huán)的對抗，這種無休止的“游戲”讓他產(chǎn)生存在主義式的焦慮：勝利是否只是虛幻的規(guī)則設定？他的恐懼源于對自身存在價值的質疑。劉亮程流露出對規(guī)則的質疑，抽象到更高的層面上則是探尋戰(zhàn)爭背后的規(guī)則與意義，反思現(xiàn)代社會中人們對規(guī)則的盲目遵循。

三、轉化實踐的文化意義

劉亮程通過使用現(xiàn)代敘事手法，將《江格爾》史詩敘事的完整性轉化為現(xiàn)代敘事的開放性，開闊了小說的思考空間與解讀可能性，作者與讀者不再是被動地接受既定的史詩故事，而是憑借已有的閱讀經(jīng)驗，主動參與到故事的構建與解讀之中?！侗景汀吠ㄟ^不同碎片、不同時空、不同視角的碰撞與交融，在重新審視和詮釋了英雄主義精神的同時重新挖掘和探討了蒙古傳統(tǒng)文化在現(xiàn)代語境下的意義與價值。

注釋：

①⑥朝戈金：《口傳史詩詩學冉皮勒〈江格爾〉程式句法研究》，《河池學院學報》 2017年第3期，第120-125頁，第131-135頁。

②③④⑦⑧⑩???劉亮程：《本巴》，譯林出版社2022年版，第124頁，第120頁，第127頁，第145頁，第147頁，第161頁，第235頁，第161頁，第235頁。

⑤巴赫金：《史詩與小說》，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4頁。

⑨龍迪勇：《空間敘事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版，第146頁。

參考文獻：

[1]劉亮程.本巴[M].南京：譯林出版社，2022.

[2]黑勒，丁師浩譯.江格爾[M].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93.

[3]博爾赫斯.小徑分岔的花園[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

[4]朝戈金.口傳史詩詩學：冉皮勒《江格爾》程式句法研究[J].河池學院學報，201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