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神修佛”與黔中屯堡人的民間信仰

黔中地區(qū)屯堡人作為外來的特殊移民群體的后代，其民間信仰來源廣泛。楊清虎認為特殊的移民生態(tài)造就了黔中地區(qū)屯堡人的信仰形態(tài)。呂燕平在對“屯堡人”與“喇叭人”民間信仰初步比較的基礎上，提出軍事遷徙的歷史記憶對屯堡人民間信仰的形成與發(fā)展有著重要影響。蔣立松從屯堡人的信仰出發(fā)，探尋屯堡人的主體來源，認為屯堡人的主體來源于明代江南一帶，并分析了汪公信仰的演變過程。雖然學界關于屯堡人民間信仰的研究成果較少，但是已基本梳理清楚黔中地區(qū)屯堡人民間信仰的來源、表現(xiàn)及特點。然而，筆者在田野調查過程中發(fā)現(xiàn)，屯堡人的民間信仰結構不僅僅來源于歷史記憶，更體現(xiàn)在長時段下屯堡人與周邊族群的對抗融合、屯堡人內部各群體之間的競爭融合。據(jù)《安順府志》卷十八及《鎮(zhèn)寧縣志》卷三記載，散建于屯堡范圍內的寺廟與道觀有76座，寺廟、道觀的大量分布反映了多元融合下屯堡人民間信仰的分類融合特征。只有搞清楚這些，才能理清黔中地區(qū)屯堡人民間信仰建構的歷史過程，進而推進屯堡文化研究轉換的深入。

“敬神”：“五顯”信仰

黔中地區(qū)屯堡人有“慶五顯”的習俗，五顯信仰源于江西婺源和德興，“鎮(zhèn)寧巫現(xiàn)有三：一曰五顯壇，以供奉五顯、華光為主，藥王三圣及一切陪神皆附之。奉此壇者，為江南各省移來之漢族”（王銘銘：《20世紀西方人類學主要著作指南》，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8年），有著明顯的江南地域特色。

同時屯堡人的“五顯”又與江南“五顯”有一些區(qū)別。一是祭祀規(guī)模、參與人數(shù)不一樣。二是江南“五顯”為五個人，而在黔中屯堡地區(qū)變成了一個人。三是定位不一樣，在江南地區(qū)“五顯”是瘟神、兇神，到了黔中地區(qū)則被稱為五顯靈官大帝、華光天王，成為保護一地的護佑神。這些差別凸顯出“五顯”信仰在黔中地區(qū)適應性改造的變化，隨著時間推移和地域變化，“五顯”信仰信奉的形式與內涵產生了較大差異。主要原因是民間信仰本身帶有盲目性、隨意性及功利性，故其演變過程中帶有多神混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特點。在新移民的屯堡地區(qū)，屯堡人認為“五顯”是族群保護神，其也受到廣泛尊崇。

對“五顯”的祭祀有以下特點：一是時間長?！拔屣@”信仰從明初隨屯軍遷入以來，祭祀香火一直未斷，而且祭祀范圍呈擴大化趨勢?！懊磕晔缕鹬僚D月底止，凡許有心愿或事業(yè)如意、富有之家，即請端公來家賽神，又稱慶壇，俗稱‘賽菩薩’…懸諸五彩畫軸于堂，燃香燭，端公著各種戲衣，戴面具。所扮之神，稱將軍、元帥、仙娘……載歌載舞，即所謂跳神。”（《鎮(zhèn)寧縣志·民風志》）二是分布廣、數(shù)量多。五顯廟在黔中屯堡地區(qū)隨處可見，數(shù)量眾多?！懊耖g十有九戶皆祀壇神，有川壇、五顯二種。有僅供一壇者，有兼供兩壇者。”（《鎮(zhèn)寧縣志·民風志》）黔中屯堡地區(qū)“五顯”信仰蘊含著濃厚的鬼神崇拜，巧妙地將儒、釋、道、巫相融合，成為黔中地區(qū)屯堡人民間信仰的重要組成部分。

屯堡人的多神信仰，是儒、佛、道會通的產物。屯堡人把佛家的輪回轉世、慈悲為懷，道家的勸善積德、修身養(yǎng)性，儒家的忠君孝道、仁義禮智等觀念通過自身的需求，逐漸熔為一爐，因而，嚴格來說屯堡人的民間信仰已經不是單純的民間崇拜。屯堡人信仰的神名目繁多，天上地下、山川河海都會塑造出一個神加以膜拜。屯堡移民的多神信仰，其來源主要有少數(shù)民族原始宗教信仰、江南佛教信仰、祖先崇拜與家族神信仰等。屯堡人的家族祖先是與神靈并列供奉的，幾乎每家神龕上均有“某氏堂上、歷代祖先、遠近姻親”等牌位?？梢娡捅と藢ψ嫦鹊某绨?，已經將祖先置于與神靈同等的地位。屯堡人認為祖先靈魂不滅，通過供奉可護佑后世子孫，是“敬神”的一部分。屯堡人民間信仰中的多神崇拜最主要的是家族神、地方神崇拜。家族神、地方神崇拜在黔中屯堡地區(qū)的獨特性體現(xiàn)在至今仍然形態(tài)完整地保留和傳承著“敬神”信仰，是黔中地區(qū)屯堡人精神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修佛”：修行流程與祈求

“修佛”是指黔中屯堡婦女朝山走會、念佛修行的民間宗教生活，因屯堡方言中“?！薄胺稹辈环郑址Q修福。如屯堡人的修福歌：“管你修福不修福，各人修來各人得。一修兒女成雙對，二修夫妻到白頭，三修金銀多得用，四修谷米在倉頭，五修槽頭有豬喂，六修房前有良田，七修八懺得清吉，九九地獄轉回首。是行是忤修得有，免得二世轉來愁。”佛教在貴州地區(qū)的傳播始于唐代，興于明代。明代黔中香火鼎盛，修廟成風，“漢族移民大量涌入，一方面將漢族固有的佛教信仰帶入境內，另一方面，又為僧人深入境內游方行化提供了生活、物質基礎。于是外來僧尼紛紛活動于窮鄉(xiāng)僻壤，士民一時響慕成風，從而使佛教寺廟林立，遍布境內各府衛(wèi)，明代佛教由此而呈現(xiàn)繁榮景象”。這一現(xiàn)象為屯堡婦女“修佛”提供了條件?！靶薹稹睂ο蟀ㄓ^音菩薩、釋迦牟尼、關公等，是屯堡婦女民間信仰產生、形成、深化的主要方式之一。

（一）修行流程

“修佛”對屯堡婦女來說是終身的，與重要節(jié)慶相表里。屯堡婦女“修佛”手冊載：“正月初九迎春會，正月十五是上元。二月初二龍?zhí)ь^，二月十九佛法興。三月里來三月三，三月又到清明節(jié)。四月里來四月八。五月端午值仲夏，五月有個單刀會。六月初六在鄉(xiāng)村，六月二十四日正。七月月半河燈節(jié)，七月十五是中元。七月作會供財神，八月里來是中秋。九月本是重陽月，十月初一供牛王。十月下元做圓滿，冬月十九進廟堂。臘月有個二十三，臘月除夕了一年?！保蹢钭住⑼趿挤叮骸睹缍蔽膲ㄏ拢?，貴州大學出版社，2009年]修行流程主要有上九入門、朝山拜佛、吃齋坐忤、念佛修行等。

1.上九入門?！靶薹稹比腴T時間為龍年正月初九，是為上九入門，十二年才有一次?！靶薹稹毙枰欢ǖ馁Y格，主要指年齡、家境、人緣等因素。年齡一般是三十六七歲，家境尚好，能夠承擔“修佛”費用；人緣較好，因為“修佛”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一種集體活動，如人緣不好，則融入不了這樣一個集體。調查發(fā)現(xiàn)：黔中屯堡婦女“修佛”人數(shù)約占總數(shù)的百分之八九十，可見屯堡婦女對“修佛”的看重。

2.朝山拜佛。入門之后，開始“修佛”的標志性事件是朝山。一般要到屯堡人聚居區(qū)附近的名山大寺中朝拜，這是一個屯堡婦女宗教生活的開始。屯堡地區(qū)的寺廟多建在山上，“修佛”的屯堡婦女會帶著祭祀用品在佛祖壽誕、觀音壽誕等特殊的日子里一起去朝山拜佛。祭祀用品主要是香燭、封包。封包指的是用紙包的一些紙錢，因其背面要寫一個“封”字，故稱封包。同時為體現(xiàn)紙錢數(shù)量多，從而顯示出拜佛的虔誠，屯堡婦女又稱其為“千張”。正面書寫信女姓名、祈保地等。然后在佛前焚化，通過焚化紙錢與佛建立一種聯(lián)系，從而獲得佛的保佑。朝山拜佛的次數(shù)、“會票”是彰顯屯堡婦女修行程度的主要依據(jù)。所謂“會票”指的是屯堡婦女在拜佛的寺廟拿到的簽到憑證，由所在寺廟制作，一般蓋有該寺廟的標識。通常認為“會票”越多，修煉越高，功德越高。

3.吃齋坐懺。剛開始“修佛”都是到各處朝山走會，就是拜佛或參加廟會。隨著“會票”的積累和“修佛”婦女年齡的變大，她們不會再頻繁地出去，而是在本村的廟里吃齋修行，是為“吃齋坐懺”。坐懺婦女多家庭美滿，時間一般為正月間，自己帶大米等食物住到寺廟，吃齋修行。主要形式是念佛、上香、磕頭，通過坐懺來反思自己，求得心靈上的圓滿。當?shù)厮聫R每年都有一些“修佛”婦女“坐懺”，特殊年份如龍年，這一儀式最為隆重，50多歲及“修佛”程度較深的婦女會請住持起法名。從“修佛”初的“某某氏”到擁有法名，標志著“修佛”者跨入了新的境界。

4.念佛修行。黔中地區(qū)屯堡人念佛修行的一個重要方式是唱“佛歌”。這里的“佛歌”與“古代佛寺講經前后所吟唱的樂曲，咒、偈、吟、贊雜用”是有區(qū)別的。孫兆霞、汪青梅等在《屯堡社會如何可能——基于宗教視角的考察》一書中，對屯堡婦女的念佛活動有一些較為詳細的介紹，認為屯堡人所稱的念佛是指婦女進行的一項說唱活動，也稱“念佛法”，而念佛說唱的內容就是“佛歌”。“佛歌”一般沒有文字印本，主要靠“做會”和念佛口耳相傳。專門用于念佛的唱本有《請佛書》《秦香蓮》《蟒蛇記》《喜堂念佛》《散花文》《目連救母》等。佛經有《血盆經》《血河經》《報恩經》《華嚴經》等。屯堡婦女進行佛歌的說唱活動一般說“念”，“唱”指的是唱書和唱孝歌。在“修佛”這一過程中，“念佛”是必不可少的一項活動。

（二）修行祈求

屯堡婦女的“修佛”兼顧家庭與個人、理想與現(xiàn)實，“既沒有忽視世俗生活的實在意義，也沒有排斥神圣實在的超越性?！保◤堅骸对谖拿髋c鄉(xiāng)野之間：貴州屯堡禮俗生活與歷史感的人類學考察》，民族出版社，2008年）在祈福消災中追尋信仰的目的，在積德行善中求得個人與家庭的圓滿，體現(xiàn)出屯堡人民間信仰的實用性特征。

1.祈福消災?？v觀黔中地區(qū)屯堡人的歷史演變，征戰(zhàn)沙場是屯堡人入黔始祖的使命。如顧成：“湘潭人，祖父操舟為業(yè)，往來江淮之間，遂居江都…破貴州洞蠻，克普定西堡，升昭勇將軍貴州都指揮同知”（貴州省民族研究所：《〈明實錄》貴州資料輯錄》，貴州人民出版社，1983年）。有戰(zhàn)爭就有傷亡，從征的高風險使作為軍屬的屯堡婦女坐臥不安，只能通過“修佛”祈福求得平安，得到心靈的慰藉，后遂成習俗，沿襲至今。當前，雖然處于和平時代，但屯堡婦女依然通過“修佛”來為家人祈福消災，如在封包書寫中，都會有其他家庭成員的姓名，封面會寫“祈保全家清吉，老幼平安”。雖然時代發(fā)生了變化，具體的祈福內容也發(fā)生了變化，從出征平安到工作順利、家庭幸福等，但不變的是對祈福消災的追求。

2.祈求福報。屯堡婦女認為“修佛”的過程就是在積德行善，相信轉世輪回之說。“修佛”成就有大圓滿和小圓滿之分，大圓滿是屯堡婦女“修佛”一生的總結，小圓滿是一年的總結。判斷一個婦女“修佛”是否圓滿的依據(jù)是修行時間、“會票”多少、是否過河等。調查發(fā)現(xiàn)，屯堡婦女“修佛”之前和之后人生觀會發(fā)生很大的改變，尤其對于一個普通的不識字的農村婦女而言，就好像開啟了一段新的生命。在祈求福報的過程中，屯堡婦女敬奉祖先、孝敬父母、與人為善，以求功德圓滿、得到福報。

結語

黔中地區(qū)屯堡人的民間信仰一部分來源于江南地區(qū)，同時也夾雜有北方民族信仰元素。不忘舊俗，不改儒家傳統(tǒng)觀念，在長期與少數(shù)民族的融合中，塑造出了屯堡人多元而又獨特的民間信仰。家族神信仰、多神信仰同時存在與發(fā)展，使黔中地區(qū)屯堡人的民間信仰呈現(xiàn)出鮮明的功利性和多元化特征。無論是“道法自然，禮尚三清”的道教，還是“輪回轉世，普度眾生”的佛教，無論是念、理、齋、課、朝“五功”虔誠的伊斯蘭教，還是受洗禮、做彌撒、聽福音的天主教、耶穌教，都存在于黔中屯堡地區(qū)。篤信君臣父子綱常倫理，強調“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的黔中地區(qū)屯堡人，以儒家“禮義廉恥”的綱常倫理為支撐，在“敬神”“修佛”的民間信仰下，維護了黔中屯堡地區(qū)鄉(xiāng)民社會的穩(wěn)定性，同時以極大的包容性保持了民間信仰的發(fā)展。

[本文系貴州省社會主義學院智庫招標課題“文旅融合視角下黔中屯堡文化資源開發(fā)利用路徑研究”（課題編號：GZSYZKKT32）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