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照顧年邁老父,學術(shù)早已荒廢。然自早年研究《王梵志詩》以來,便深受項楚先生灌溉啟迪,敦煌詩歌研究理念又多相合,近蒙孫尚勇教授力邀,為筆談撰稿,藉以緬懷先生,特整理思緒,謹就敦煌詩歌寫本的總體特征與認知、獨特的研究面向,以及面對敦煌寫本與傳世唐詩刻本異同應有的態(tài)度等,略述一二淺見,以供參考。
一、敦煌與唐詩研究
敦煌與唐詩研究是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以來的重要課題。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序》中提出“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的論斷,為我們理解中國文學史提供了重要視角。唐代是中國文學史上最輝煌、最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時期。其中唐詩表現(xiàn)最為繁榮,作家、作品眾多,據(jù)《全唐詩》所載就有2200余家,48900多首,確實令人嘆為觀止。胡應麟《詩藪》說“帝王將相、朝士布衣、童子婦人、緇流羽客,靡弗預矣”,正是唐代詩歌全民參與盛況的描述。尤其出現(xiàn)了像王維、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隱等杰出的詩人,涌現(xiàn)出精彩紛呈、膾炙人口的諸多篇章,故有中國詩歌王朝的美稱。
唐詩深受世人欣賞、贊嘆,據(jù)以學習、評論,進而出現(xiàn)眾多的整理與研究。唐代當時即有各種唐詩選集的編纂,如今存唐人選唐詩《河岳英靈集》《中興間氣集》等;宋以后匯編的唐詩總集更多,諸如宋代李昉《文苑英華》、元代方回《瀛奎律髓》、明代高棣《唐詩品匯》、胡震亨《唐音統(tǒng)簽》等保存大量的唐詩資料;而清康熙年間編纂的《全唐詩》900卷,是后世研讀唐詩的主要依據(jù)。
唐代詩歌的傳播與保存歷程相對復雜。印刷術(shù)未普及前的寫本時期,詩歌流傳主要仰賴手抄。寫本量少,且保存不易。安史之亂、黃巢起義引發(fā)社會動蕩,兵爕之下,詩集詩篇大量散佚。作為后世研讀唐詩主要依據(jù)的《全唐詩》,雖然規(guī)模宏大,但仍有諸多遺漏。其后,日本河世寧《全唐詩逸》即據(jù)《文鏡秘府論》及日本唐寫本保存的唐人詩篇進行補苴。隨著敦煌唐詩寫本的重現(xiàn),更有王重民《補全唐詩》、徐俊《敦煌詩集殘卷輯考》、陳尚君《全唐詩補編》等相繼問世。尤其2024年陳尚君《唐五代詩全編》收人唐五代近4000名詩人,詩篇多達55000余首。其對敦煌寫本的充分運用,更凸顯敦煌與唐詩研究的重要性。
回顧敦煌詩歌百年來的研究歷程,從單篇序跋、校錄,到文本校理、考辨,進而全面系統(tǒng)的整理研究,成果豐碩,成為敦煌文學的主要部分,并與變文、曲子詞鼎足而三。然純就詩歌成就論,其藝術(shù)成就顯然遠不如傳世的唐人詩歌,尤其是名家詩篇,不過,敦煌詩歌也有其獨自的特色,其研究價值與意涵實不可忽視。
二、敦煌唐詩寫本特質(zhì)的認知
敦煌詩歌數(shù)量可觀,抄本多元:既復雜,又零碎。其價值除文物、文字外,尤在文獻。相較于傳世刻本文獻,這些寫本不為流傳而流傳的特性更凸顯其獨特而珍貴的文獻價值??此齐s亂的詩歌寫本,卻呈現(xiàn)了唐五代敦煌地區(qū)詩歌流行的真實面貌,其以唐代初、盛、中三期文士詩篇及晚唐五代敦煌當?shù)卦娙俗髌窞橹鞯谋憩F(xiàn),與敦煌的歷史實況正相呼應。而唐詩名家中李白、白居易的詩篇深受歡迎,數(shù)量最多;杜甫、杜牧之作竟未得見;風格上,則是各派均有,而以邊塞詩派的王昌齡、高適、岑參等詩篇最為凸顯,也與敦煌當時社會心理、民心需求相契合,適切地呈現(xiàn)唐詩在敦煌地區(qū)的接受與反映。
個人接觸敦煌唐詩寫本的粗淺體會,認為應對敦煌寫本“不為流傳而流傳”、原生態(tài)、真實性的總體特征先有所理解,然后充分認知敦煌寫本具有以下的幾點文本特性,即:
一、文本形態(tài)的多樣性:寫本基本未經(jīng)整理,體類龐雜,不具系統(tǒng),不具定本概念;叢抄、散抄、零篇、雜寫并存。
二、寫本文本來源:中原與河西本土并存,雅俗兼具。
三、抄寫階層的廣泛性:有文士、庶民、官吏、僧人、學郎等身份的差別,關(guān)系著文本使用的不同功能。四、今存寫本多殘卷、斷片,每每不標作者、題名,或缺題,且出現(xiàn)在前后、正背、夾行,顯示抄寫的隨意性。五、文人學士抄寫精心、工整寫本較少,僧人學郎抄錄粗疏、草率寫本居多。六、寫本文字呈現(xiàn)略無定格,形訛、音訛、錯漏、俗體、別字、通假,觸目可見,混亂至極。增刪改易,節(jié)錄、摘抄、添加,文本頗有歧異。
以上特征構(gòu)成了敦煌寫本獨特的“原生態(tài)”,與后世熟悉刻本具一致性、規(guī)范性的定本文化形成鮮明的對比。而這種寫本原生態(tài)恰是敦煌寫本珍貴的文獻價值所在。
三、敦煌唐詩寫本獨特的研究面向
近代學者在繼承傳統(tǒng)唐詩研究方法、延續(xù)相關(guān)課題外,除特別關(guān)注《秦婦吟》《敦煌廿詠》《王梵志詩》等敦煌獨有的作品外,同時也逐漸擴及作者身份、作品風格、體類等研究面向,凸顯敦煌詩歌研究的多元特性,如“敦煌陷蕃詩”“敦煌通俗詩”“敦煌僧詩”“敦煌白話詩”“敦煌學郎詩”等主題研究,展現(xiàn)了敦煌詩歌特色,同時也擴大了唐詩研究的論題。
其中相較于傳世的唐詩,敦煌寫本中的王梵志詩、禪詩、佛教勸善詩、學郎詩等豐富通俗白話詩,則具有傳世唐詩少有的特質(zhì),是前所未有的獨特研究面向。過去因白話詩的文獻不足,故中國文學史、唐詩研究對此多付闕如;現(xiàn)大量敦煌白話詩篇的面世,不僅影響了唐代文學研究的發(fā)展,更推動了白話通俗文學研究的演進,同時還為中國詩歌發(fā)展史,特別是唐代詩壇游離在主流詩歌之外的白話詩派,提供了更為多元的佐證。項楚先生等人合著《唐代白話詩派研究》①的出現(xiàn),打破了一般對白話詩籠統(tǒng)的印象,凸顯了唐代民間通俗詩歌深具的社會性、生活性、時代性,與文士作品的旨趣迥然不同,是唐代詩學另一道亮麗的風景。此一面向的倡導,開辟了敦煌唐詩研究另一開闊的園地。我因研究王梵志詩的因緣,深受項先生影響與啟發(fā),關(guān)注敦煌詩歌,曾發(fā)表《敦煌學郎詩抄析論》《敦煌詩歌研究的反思與展望》《敦煌詩歌寫本原生態(tài)及文本功能析論》等相關(guān)論文,更加意識到唐代詩壇除了文人雅士的創(chuàng)作,還存在一個生機勃勃的民間通俗白話詩的傳統(tǒng)。
又從敦煌寫本保存有當時學郎所抄的詩作、詩歌習字、詩格等詩歌教材,與日常習詩、作為習字模板的詩歌等文獻遺存,從抄寫者、使用者的角度切人,可考察唐代學童詩學教育的具體實況。如從《李嶠雜詠注》、趙嘏《讀史編年詩》與《古賢集》抄本的遺存,可窺知詠物詩、詠史詩作為學童學習詩歌基本教材的實證。而看似不起眼的蒙書寫卷卷末、行間及卷背,留下的學郎詩抄、習作及用作誦讀的詩篇,乃至作為詩歌格律對仗基礎教材的《詩格》等,正可印證學童習詩的步驟與進程,反映唐代詩歌教學的實況,及其學習成效;這可見出唐代詩歌王國的形成決非偶然。
四、敦煌與唐詩研究的應有態(tài)度
當我們對多元復雜的敦煌唐詩寫本的總體特性有所認知時,那些因?qū)懕救鳖}、散句易致誤為佚詩;詩題接抄于前,易將前后作者誤為一人;同題詩篇分屬前后二詩,易致誤為二題;先后抄寫,易致時間模糊;異文俗寫易致誤讀、誤解等文本解讀的誤區(qū),自可避免。又在敦煌寫本與后世傳本比對出現(xiàn)文本歧異時,個人以為既不宜據(jù)后世傳本輕改敦煌本;而面對極可能保存唐人詩歌原貌的敦煌本,個人以為也不宜輕易地據(jù)以改動后世的傳本。應抱持尊重原卷與原文之敬謹態(tài)度,不宜有唯寫本是瞻的心態(tài)。以持平之心,詳別同異,慎定是非。取諸家版本相對勘,研究文字異同,藉助修辭學及句法、格律習慣等,將文字改動后對詩意的牽連影響,細加說明,詳論寫本字句近于唐人原本的情狀,用以證明敦煌寫本在唐詩研究的貢獻。如或欲定其是非,也當存其同異。
如深受矚目的敦煌寫本李白名篇《將進酒》,便是鮮明的例子。三件敦煌寫本的內(nèi)容,首尾均完整,抄本則多有衍文、脫漏、形訛、音誤。其中二件無署題,一件首題《惜罇空》,題目與今本《將進酒》不同,內(nèi)容文字也小有差異。由于敦煌本相對較早于傳世各本,年代較為接近李白的時代,因此近人頗多以為《惜罇空》便是李白原作的題名,更有以為千百年來人們都背錯了!黃永武《敦煌所見李白詩四十三首的價值》以為宋本、今本題為《將進酒》,今本中有“將進酒、杯莫?!?,故以名之;敦煌本無此句。P.2567首題作《惜罇空》,從“徑須沽取對君酌”以下都有“惜空”之意,與詩題契合?!段脑酚⑷A》有注“一作惜空”,是宋初詩題,尚有與敦煌本相似之處?!跋Э铡迸c“將進”,旨趣都是飲酒放歌,宋郭茂倩編纂《樂府詩集》時已混為一曲了。
又陳尚君以為唐詩各家文本流傳多途,各本差異較多,尤以李白為甚。因會聚眾本,詳加校勘,去除后世附會依托、編次失誤、輾轉(zhuǎn)傳訛等因素,列舉諸多內(nèi)證,而提示李白詩集中有定稿、有初稿,許多詩歌是幾經(jīng)李白本人反復修改才完成。
蓋唐人詩篇并非出口即成定本,敦煌寫本雖為唐抄本,然皆非作者原本。文士詩作既有斟酌推敲,再三改易,其傳播更是口誦轉(zhuǎn)錄,隨意傳抄,是以題目、文本歧異,時有所見。而一作多題,亦屬常見。敦煌寫本存有署名劉長卿撰的“酒賦”七件,此作內(nèi)容顯示出詩賦合流的文體特征,故寫卷或題“酒賦”,或題“高興歌”,或作“高興歌酒賦”。此與李白“將進酒”“惜罇空”內(nèi)容旨趣同為飲酒放歌,且多有與李白“將進酒”(“惜罇空”)同卷合抄的情形,似可作為旁證。
因此,對敦煌唐詩寫本應秉持尊重寫本原貌,避免過度解讀,或強行附會,強調(diào)異題異文價值的同時,似宜抱持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持平態(tài)度。黃永武、陳尚君等前輩學者縝密的論證與嚴謹處理的態(tài)度,正是最佳的示范。
敦煌寫本唐詩時代較傳世刻本為早,與詩篇寫作的時代較為接近,文本極具校勘價值,而保留有佚詩、佚名作品,也是輯佚補苴的珍貴資料。但是寫卷文本或為創(chuàng)作、或供閱讀、或用以誦習、或僅是雜寫,抄寫目的與使用功能自有差別,呈現(xiàn)的樣態(tài)與嚴整度更有差別,猶如儒家經(jīng)典《論語》《孝經(jīng)》等,童蒙抄錄或默寫,別字異文滋生,其與書手抄寫正規(guī)之經(jīng)本顯然有天壤之別,故寫本運用自當謹慎,不可一概而論。因此,只有秉持嚴謹求實的態(tài)度,既不迷信傳世本,也不盲從敦煌本,才能真正發(fā)掘敦煌寫本的學術(shù)價值。
責任編輯 賈兵
Manuscript Awareness and Research Attitudes:on Dunhuang and TangPoetry Research
Zhu Fengyu
Abstract: Dunhuang Tang poetry manuscripts hold unique and precious documentary value, especially in their original ecological authenticity. Compared to the transmitted Tang poetry,the vernacular poems found in Dunhuang manuscripts,such as those by Wang Fanzhi, Chan verses,Buddhist didactic poems,and Xuelang poems,possess qualities rarely seen in the canon, offering unprecedented research perspectives.Faced with the diverse and complex Tang poetry manuscripts, researches should be based on the manuscripts’original appearance,avoid overinterpretation or forced associations,neither idolize the received editions nor blindly follow Dunhuang versions,andadopt a rigorous and realistic atitude to fully realize the academic value of Dunhuang manuscripts.
Key words:Dunhuang Tang poetry;manuscript ecology;authentic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