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jīng)歷了艱苦的宋夏戰(zhàn)爭之后,北宋自開國以來積累起來的各種政治與社會問題大規(guī)模爆發(fā)出來。軍隊數(shù)量多但戰(zhàn)斗力差,政府官員眾多但執(zhí)政能力差,兵多官多,花錢如流水,朝廷財政壓力巨大,瀕臨破產(chǎn)。這就是后來深受詬病的宋朝頑疾—積貧積弱。慶歷三年(1043)八月,仁宗任命范仲淹為參知政事。范仲淹與樞密使杜衍、樞密副使富弼(1004—1083)以及韓琦組成了一個內(nèi)政改革的領(lǐng)導(dǎo)班子,提出了三大方面的十大改革計劃,史稱“慶歷新政”。
慶歷新政想要減輕政府的財政壓力,提高政府的辦事效率,直接拿整個官僚體制開刀,而且刀刀見血,比后來的王安石變法厲害多了。
慶歷新政的計劃剛一出臺,立即遭到整個官僚集團的強烈
反對。
官僚集團不敢公然反對慶歷新政提出的那些積極正面的改革計劃,所以只能開足輿論馬力,造謠改革派是朋黨,企圖借著新政黨同伐異。隨后,朋黨謠言成為新政最大的阻力,支持新政的歐陽修很快就感覺到仁宗已經(jīng)受到謠言的影響?;实蹖π抡貏e是對范仲淹、富弼等主持新政的大臣的政治信任開始動搖。
這時,擔(dān)任諫官的歐陽修上書仁宗,指出新政計劃出臺后“中外喧然,既驚且喜”。這種狀態(tài)就是謠言滋生的溫床。而相關(guān)改革消息“朝報京師,暮傳四?!?,這意味著謠言一旦產(chǎn)生,也會跟著迅速傳遍四方,天下人都盯著看新政究竟能不能推行下去。歐陽修提醒仁宗:“陛下得失,在此一舉,生民休戚,系此一時?!毙抡晒賳T認(rèn)為,仁宗必須百分百地信任范仲淹等人,新政才能成功。
歐陽修說,新政敢于拿心存僥幸、因循守舊、姑息縱容這些官場積弊開刀,肯定會招來小人的怨恨和憤怒,不免會有各種流言興起。奸邪之人也必定會時常對新政的改革措施誹謗阻撓,如果仁宗沒有定力,聽信他們的話,那么新政必敗。
可惜的是,面對謠言四起的局面,仁宗并沒有歐陽修期許的那種定力。更關(guān)鍵的是,謠言不但動搖了仁宗的信心,更把范仲淹、富弼等人置于火盆之上。謠言無論真假,對于被造謠的人來說,都是一種重創(chuàng)。被造謠者定力不夠的話,自己就會未戰(zhàn)先潰。定力的獲得,需要身處謠言漩渦的人對自我價值有堅定的信念。被造謠者只有擁有足夠的定力,才能在謠言的風(fēng)暴中站穩(wěn)腳跟,不被謠言左右或擊垮。
慶歷新政的最后失敗,也是因為范仲淹和富弼最終扛不住謠言的巨大壓力。不過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壓垮慶歷新政的最后一個也是最重量級的謠言,竟然是由改革派的一個“豬隊友”石介(1005—1045)引爆的。
石介性情耿直,而且有些書生意氣,缺乏官場生存的基本技巧—城府。慶歷三年(1043)三月,當(dāng)仁宗準(zhǔn)備起用范仲淹、富弼等人主持新政,新政的“鐵桿粉絲”石介就迫不及待地寫詩慶賀了。
在題名為“慶歷圣德詩”的詩中,石介一邊大肆宣揚范仲淹、富弼的人品和能力,把他們比作圣王堯舜時的名臣夔和契,一邊又暗中譏諷前不久剛剛被仁宗任命為樞密使的夏竦(985—1051)。當(dāng)時諫官們聽說夏竦的任命,連番上疏攻擊夏竦是“大奸”,最后仁宗被迫擱置了這一任命。這時的夏竦因為不為朝中輿論所容,無法上任,正一肚子火呢。石介在《慶歷圣德詩》中一拉一踩,不但坐實了輿論對新政派大臣的朋黨謠傳,還惹怒了身在外地、在慶歷新政中隔岸觀火的夏竦。
慶歷新政期間的一眾官員中,以夏竦的官場手腕最為高超。宋夏戰(zhàn)爭期間,他擔(dān)任陜西四路經(jīng)略安撫招討使等職,坐鎮(zhèn)永興軍(治今陜西西安),慶歷新政的骨干范仲淹、韓琦都在他的手下?lián)胃笔帧O鸟岛头?、韓二人因長期共事已生齟齬,經(jīng)石介這么一攪,雙方更水火難容。夏竦抓住石介平時說話孟浪的特點,開始設(shè)計編造針對新政骨干人物富弼的謠言。
據(jù)王稱所著的《東都事略》記載,石介曾經(jīng)在給富弼的信中,用行“伊周之事”來激勵富弼,希望他能像上古時代的賢相伊尹和周公一樣,為國為民干一番大事業(yè)。夏竦知道后,故意將“伊周之事”改為“伊霍之事”,然后到處散布。
伊尹和周公是舍己為公的賢臣,石介的這個用典本來沒有什么問題。但傳說中,伊尹為了教育不懂事的夏王太甲,將他放逐到桐宮,自己攝政,直到太甲明白自己的錯誤,痛改前非之后,才接他回宮,奉還大政。伊尹的行為放到皇權(quán)至上的宋代,已經(jīng)有些不合適了。如果將“伊周”改成“伊霍”,則是大逆不道
之言。
霍光是漢朝的權(quán)臣,曾經(jīng)以昏庸、荒淫無道為由,廢黜當(dāng)了快一個月皇帝的劉賀。因此,行“伊霍之事”乃是暗示富弼廢黜仁宗另立明君。不得不說,一字之改,就可以將新政的主將富弼打入地獄。夏竦的手段確實狠辣。石介惹誰不好,非要去惹
夏竦!
為了使富弼等人陰謀廢立的謠言更可信,夏竦還暗中訓(xùn)練自己的女婢模仿石介的筆跡,以石介的名義替富弼撰寫了一篇廢黜仁宗時需要用到的詔書。如此一來,廢立之事看起來就有板有眼了。這個謠言最后傳到了仁宗耳中,其破壞力絕對猶如原子彈。雖然史書上說仁宗不信,但這種事情,完全不信或者毫不在意是不可能的。
夏竦精心策劃和制造的謠言,使新政派官員與仁宗之間有了嫌隙。直接被架在火上烤的富弼這下徹底崩不住了。富弼開始恐懼起來,不敢再堅持把新政搞下去了。
慶歷四年(1044)八月,炎熱的天氣開始轉(zhuǎn)涼,改革派官員對新政的熱情也在謠言的不斷打擊下日漸淡薄。朝廷內(nèi)暗流涌動,富弼這位新政的堅定主持者和擁護者,選擇了遠離紛爭,主動請求外任,宣撫河北去了。他的離去,如同秋風(fēng)將夏日的酷熱一起帶走那樣,把新政的激情一并帶走了。其實早在當(dāng)年六月,因為朋黨謠言的攻擊,加上陜西前線戰(zhàn)事吃緊,新政實際的主導(dǎo)人范仲淹已經(jīng)選擇了遠離朝廷的漩渦,自請前往陜西前線督戰(zhàn)。到了八月,慶歷新政的主要領(lǐng)導(dǎo)者都因為扛不住謠言的攻擊而放棄了在朝中的執(zhí)政之位。隨著骨干人員的離去,慶歷新政也就此不了了之。
不過,有意思的是,慶歷新政雖然結(jié)束了,但圍繞慶歷新政制造出來的謠言卻沒有隨之結(jié)束。慶歷新政失敗后,石介這位曾為之搖旗吶喊的旗手,也被貶官外放到濮州當(dāng)通判,但他這時突然得了急病,還沒來得及赴任就在家里病死了。
石介的死訊傳出后,夏竦開始四處散布謠言。他聲稱石介是詐死,是富弼讓石介金蟬脫殼故意制造的假象。他甚至造謠說富弼打算聯(lián)合契丹舉兵造反,故而讓石介詐死,好脫身前去暗中跟契丹人聯(lián)絡(luò)。
這一謠言實在太過勁爆,立即震動朝野。仁宗聽了居然認(rèn)為,以石介的為人,這事還真有可能干得出來,于是派人去石介家里調(diào)查他到底死了沒有。一時之間,朝廷上下異常紛擾,除了夏竦的死黨以外,大部分大臣都擔(dān)心一場前所未有的鬧劇即將登場。仁宗為了查明石介是否真的已死,甚至打算派人開棺驗尸。這種狗血劇情一旦上演,那整個宋朝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
這場荒誕的鬧劇,讓群臣感到既憤怒又無奈,他們紛紛上書,力證石介已死。經(jīng)過一場激烈的爭辯,仁宗最終才相信石介已死,這場荒誕的鬧劇才得以收場。
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從慶歷新政開始到石介詐死謠言結(jié)束的這段時間,宋廷仿佛成了一個群魔亂舞的戲臺。慶歷新政的開始不過是個“過場”,而后續(xù)的謠言故事才是這出大戲的高潮。
這些謠言如同脫韁的野馬,一旦放出便難以控制,而且花樣百出,從朋黨謠言到行“伊霍之事”謠言,再到石介詐死的謠言,越傳越離譜,簡直比慶歷新政本身還要精彩。
事實上,隨著宋代政治逐漸進入黨爭時代,謠言也漸漸成為仁宗朝政治的一大特色。在黨爭中,各方利益集團往往大行造謠之能事,流言蜚語堂而皇之地成為各派官員之間互相攻擊的武器。仁宗朝的政治場域,仿佛成了一個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而謠言就是這個戰(zhàn)場上最犀利的武器。
各方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編造各種謠言來攻擊對手。這些謠言如同毒箭一般,讓原本就復(fù)雜多變的政治局勢變得更加撲朔迷離。而謠言的威力大到它不僅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朝廷的局勢,甚至能決定整個王朝的命運。
(選自《如臨大敵:謠言恐慌與大宋王朝1054》,中華書局出版。有刪節(jié),標(biāo)題為本刊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