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通鑒論》和《宋論》,都是明清之際大思想家王夫之于晚年寫成的史論名著,但又不止于純粹地探討歷史—王夫之生于明朝,心中對明朝的歸屬感,是無法撼動的,所以,他對明亡懷有深痛感觸。在這樣的心理基礎(chǔ)上去讀史論史,最為關(guān)心的問題,自然就是朝代盛衰興替背后的深層原因。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王朝興起之時,初創(chuàng)者無不懷著千秋萬代長盛不衰的期待,抱持理想,去規(guī)劃,去設(shè)計,去執(zhí)行,但,后來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是哪些關(guān)鍵人物出了問題,是哪些關(guān)鍵步驟行差踏錯,使得局面日益敗壞?
今天我們或許會借用物理學(xué)的“熵增”概念,去理解傳統(tǒng)王朝政治的積重難返、運維失序;而作為思想家,王夫之則試圖將目光聚焦于關(guān)鍵人物的重大動作,去發(fā)現(xiàn)導(dǎo)致大廈崩塌的隱秘前兆與轉(zhuǎn)折時刻。
于是,他對歷史人物的褒貶以及依據(jù),常有驚人之論,但細細看來,完全符合他據(jù)興衰以臧否人物的邏輯。
比如,宋代最大的奸臣是誰?王夫之在《宋論》乃至《讀通鑒論》中,反復(fù)提及一人:秦檜—這是公認的大奸巨惡。
和秦檜能夠相提并論的有誰?您可能會想到賈似道、史彌遠……
王夫之的結(jié)論卻驚世駭俗。
秦檜:心懷不軌,自壞長城
如果隨機采訪一位路人:“你認為宋朝最大的奸臣是誰?”相信有98%的人會脫口而出:“秦檜!”
因為殺害岳飛以求議和這件事,秦檜被牢牢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而且是最頂端的那段,地位牢不可撼。
關(guān)于這一點,王夫之也持贊同態(tài)度。
在《宋論》中,他對秦檜的批判可謂毫不留情,斥其“其機深,其力鷙,其情不可測,其愿欲日進而無所訖止”,意思是說,此人心機深,力量兇狠,心思不可測知,欲望日益膨脹而無限度,勾勒出一個陰險狡詐、權(quán)欲無窮的野心家形象。
秦檜的奸邪,不僅表現(xiàn)在眾所周知的殺害岳飛這件事上,更體現(xiàn)在其出于不可告人的政治野心,而對宋朝國本造成深層次、長時間的危害。
秦檜遍置黨羽,誅逐異己,手段狠辣無情,不只是出于私人報復(fù)的目的,他最終的目的,是讓皇帝身邊留不下一個可靠的大臣—當(dāng)時高宗年已老邁,普安郡王趙眘(即后來的宋孝宗)剛剛被選拔上來,還沒有正式立為太子,一旦高宗死在他前頭,那么,秦檜就會另擇幼童暫時繼位,然后自己再取而代之。此時,外有女真為援引,內(nèi)有群奸為佐命,篡奪天下,對秦檜來說就易如反掌,這野心再明顯不過了。
換言之,秦檜不滿足于當(dāng)一個相國而已。
秦檜剛逃回宋朝時,還沒有非分之心,但發(fā)展到后來,他的所有行動,讓王夫之做出判斷:首先是逢迎高宗之欲,班北伐之師,解諸將之兵,而使自己獨立于百僚之上,之后又流放群賢,廢黜諸將,害死岳飛。如此,他便能為所欲為,環(huán)顧朝野,天下人,包括皇帝宋高宗,都不能把他怎樣。
在此情況下,秦檜就敢于覬覦神器了。
“勢之所激,鼠將變虎”,秦檜野心逐漸形成,是情勢而然,如果不是時間及時出手,讓他死在了高宗前頭,往后天下姓趙姓秦,可真不好說。而他一旦取代趙氏,可想而知,南宋軍民將陷入沒有最壞只有更壞的局面當(dāng)中。
由此野心出發(fā),秦檜對南宋的軍事國防系統(tǒng)造成了致命破壞:“陷殺人宗族,而盡解諸帥之兵,大壞軍政,粉飾治平,延及孝宗而終莫能振也?!睌夭莩角宄菇饘㈩I(lǐng)、瓦解邊防力量、粉飾太平,來確保自己的議和政策不受挑戰(zhàn),一直影響到孝宗時期,最終也無人能夠重振宋朝的軍力,危害至遠。
岳飛之死,不僅是個人悲劇,更是整個國防體系被閹割的象征。王夫之感嘆,若非秦檜如此徹底地摧毀宋朝軍事力量,南宋或有機會轉(zhuǎn)弱為強。
王夫之對秦檜的批判,不僅針對其個人品德,更著眼于其政治行為對國本的侵蝕:以和議為名,放棄民族大義;為粉飾太平,制造國防危機。
這種批判背后,蘊含著王夫之對明末類似政治亂象的反思。
趙普:導(dǎo)君以私,猜防禍國
宋朝兩大罪臣,秦檜占據(jù)一席,沒有什么問題;而另一位的上榜,令人頗感意外。
這個人,就是趙普。
沒錯,就是趙匡胤的重要謀士,陳橋兵變的首席策劃,留下“半部《論語》治天下”傳說的那位名臣趙普。
趙普、秦檜二人在王夫之這里能夠并列,最大的共同點,就是他們都懷有很大的野心,想搞取而代之那套把戲。
趙普與太祖“誓而藏之金匱”的《約書》里規(guī)定“立長君、防僭奪”;在趙廷美、德昭死后,太宗一旦不保而趙普還活著的話,他就能“藐爾之孤”,把趙氏年幼繼承人的生死操縱于股掌之中。
但趙普沒有想到的是,太祖死后,趙光義以叔父之尊而繼位為太宗,使趙普不能得逞。
此類權(quán)臣伎倆,并非趙普首創(chuàng):唐朝徐世勣殺王后立武氏,是想讓武氏亂唐,自己再通過操縱武氏,讓唐中宗如同晉安帝司馬德宗一樣成為傀儡,這樣就可使“唐移于徐氏矣”。
除了這一陰暗面,王夫之尤為痛恨的一點,就是宋王朝軍事力量的衰弱不堪,其禍根就是趙普。趙普最初利用太祖對軍事將領(lǐng)的猜疑之心,讓太祖對軍事將領(lǐng)們采取了“杯酒釋兵權(quán)”的策略,這樣做,表面上是讓太祖放心,鞏固皇權(quán),其實,趙普懷有更自私的目的,就是為了鞏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而削弱武將的權(quán)力—他幫太祖出謀劃策,策劃兵變,但他也自知,將領(lǐng)們對他并非心服口服;其后,將領(lǐng)們平定各處的割據(jù)勢力,立下赫赫戰(zhàn)功,趙普都沒有參與,所以,功臣都瞧不起趙普,趙普就想方設(shè)法削弱軍事將領(lǐng)的地位和權(quán)力以求自安。于是,太祖對武將的猜疑,正好被趙普利用。
宋朝對武將乃至人才的“猜防”,也正是趙普開了一個很壞的頭。在評論“靖康之變”何以發(fā)生時,王夫之認為宋朝不知用人,是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此發(fā)表了一段精彩的評論,還提到了趙普:
不知猶可言也,不任不可言也。是豈徒徽宗之暗、蔡京之奸敗壞于一旦哉?自趙普獻猜防之謀,立國百余年,君臣上下,惴惴然唯以屈抑英杰為苞桑之上術(shù)。則分閫臨戎者,固以容身為厚福,而畏建功以取禍。
不知道人才,也就算了;既然知道有人才,卻不加任用,那真真無話可說。這不只是徽宗、蔡京的問題,根子還要追溯到趙普,就是他,給太祖獻上了猜疑防范的計謀,宋王朝立國一百余年,君臣上下,心中小心翼翼只以壓抑英杰人才作為保住國家安全的高明方法。于是在外打仗的人,更多的心思花在自保以防被猜忌上,因為建功立業(yè)了,禍事反而就來了!
“猜防”,從根本上扭曲了君臣關(guān)系和政治倫理,使宋代政治從一開始就缺乏互信基礎(chǔ)。作為開國重臣,趙普窺見太祖心中的陰暗面,不但沒有去做合理的引導(dǎo)和制衡,反而“導(dǎo)君以私”,使得終宋一代,皇帝普遍對大臣尤其是武將持戒備心態(tài),難以形成健康的合作關(guān)系。
以此推之,宋朝軍事制度的設(shè)計缺陷,都可將趙普視為始作俑者。強干弱枝,重文抑武,短期內(nèi)可以鞏固皇權(quán),長期卻導(dǎo)致兩個致命后果:一是邊防力量持續(xù)衰弱,面對遼、金入侵時缺乏有效抵抗能力;二是軍事指揮系統(tǒng)僵化,“兵不識將,將不識兵”,嚴重削弱軍隊?wèi)?zhàn)斗力。這些制度缺陷的惡果,在北宋滅亡和南宋偏安過程中暴露無遺。
后世往往欽羨兩宋繁華,但王夫之的沉痛目光,更集中于兩宋烽煙—表面光鮮的背后,是宋朝軍事積弱,不能對抗外族的軍事入侵而亡。
作為思想家,王夫之批判兩大罪臣,不是停留于一隅,而是關(guān)注其對國本、士風(fēng)、政治生態(tài)的結(jié)構(gòu)性破壞。
由此我們可以總結(jié)的歷史教訓(xùn),其實超出了一朝一代的
范圍:
其一,沒有強有力的軍事保障,文化存續(xù)必然危如累卵。
其二,“不仁者,不可與托國?!泵褡宕罅x最重,不論是皇帝還是重臣,都不該為了小我私欲而罔顧國家利益。
其三,制度設(shè)計之初,就應(yīng)該以公心平衡眼前政治需要,目光要放長遠,而不能一味迎合上意,更不可茍且阿世。
觀歷代興衰,識人事臧否。
這是著史、修史的目的,也是讀史、論史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