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對以曹植為代表的一脈建安詩歌的苛論酷評,向來因其論調之殊異而為學界熟知。其說迥異于前代詩論將曹植推為建安一代之杰乃至中古詩人冠冕的經典認同①,塑造了與之截然相反的曹植形象:一位才性乏善、技藝俗套而被后世高估的錯誤典范,同時亦是建安以來詩運衰降的始作俑者。對這一觀點最核心的表述見于《姜齋詩話》②的“建立門庭”之喻③(下文詳論),亦散見于王夫之對具體詩篇的選評,與他對同為建安詩人的曹丕的溢美之詞形成對照。
這種與前代主流評價分道揚鑣的異見,與王夫之的整體詩學主張互為表里。我們如何理解王夫之此類論說與前代詩論之間或顯或隱的關聯(lián),包括諸如指涉、挪用、修正、轉寫、反諷、綴合等具體的批評實踐?除了訴諸個性化的詩學主張和審美旨趣,我們在何種程度上可將其詩論視作某些潛在整體話語的有限變體,又應如何對這種整體話語的結構或形態(tài)進行理論性的描述和評估?基于上述問題意識,本文將聚焦于王
本文為香港研究資助局“杰出青年學者計劃”(Early Career Scheme)研究基金項目“Knowl-edge,Power,andInter-mediality of Writing inHanandEarlyMedievalChina”(批準號:23605223)成果
夫之《姜齋詩話》《古詩評選》二書中關于曹植與建安詩歌的論說,逐層分析相關概念、語匯與表達方式在古典詩論乃至更大思想語境④中的功能和意義,通過考察王夫之的“異見”與古典詩論之“傳統(tǒng)”間的聯(lián)系,探究積蘊于后者的觀念范式和話語成規(guī)。
一、空間與譜系:“門戶-堂室”之喻的觀念結構
在王夫之語及曹植與建安詩歌的諸多評論中,尤以“門庭”之喻為樞要:
建立門庭,自建安始。曹子建鋪排整飾,立階級以賺人升堂,用此致諸趨赴之客,容易成名,伸紙揮毫,雷同一律。子桓精思逸韻,以絕人攀躋,故人不樂從,反為所掩。子建是以壓倒阿兄,奪其名譽。實則子桓天才駿發(fā),豈子建所能壓倒耶?故嗣是而興者,如郭景純、阮嗣宗、謝客、陶公,乃至左太沖、張景陽,皆不屑染指建安之羹鼎,視子建蔑如矣。(語篇一)⑤
此段評說內嵌于王夫之對歷代“門庭”如梁之宮體,宋之江西,明之李何、王季、鐘譚等的批評中。在他看來,曹植之為建安“門庭”宗主的形象,不僅在于其創(chuàng)制了影響建安乃至中古詩歌的技藝、格套與規(guī)范,更含有后世一切“門庭”之始作俑者的意味。概言之,王夫之賦予“門庭”這一喻體以下內涵:其一,它意味著形式技藝層面的可學性或可模仿性,內含一套“使人學己”且“一學即似”的“階級”“局格”或“法門”③;其二,這種可學性在詞章層面表現(xiàn)為“鋪排整飾”“比偶”“湊泊”“短釘”等出于人為構造的重復堆砌之病?;其三,也是最重要的,王夫之意在以“門庭”為對立面,確立“性情”“心靈”“興會”“思致”等非人為技藝層面的范疇在創(chuàng)作論中的優(yōu)先性。在王夫之的詩論體系中,合乎這一理想的最完善的詩歌形態(tài),是《詩經》與漢代古詩;而與之相應的最完備的理論形態(tài),則是他視為一以貫之而無意不入的“興觀群怨”說°。鑒于其理念之宏,我們或應在更大的傳統(tǒng)中理解王夫之“門庭”之喻的修辭原理:這一特定譬喻與上述詩學主張,存在何種內在的互相適應性?
在古典傳統(tǒng)中,諸如“門”“戶”“堂”“室”“家”“庭”等一系列空間性范疇,構成一組彼此關聯(lián)的意象和喻體,并衍生出諸如“門戶”“堂奧”“家數(shù)”等復合概念。在下文中,筆者將以“門戶-堂室”之喻,作為此類意象及其具體譬喻用法的動態(tài)集合的總稱。在實際用法中,這一集合中的象喻既可獨立出現(xiàn),亦可成組聯(lián)用,更可與這些空間結構內外的諸般事象結合?;谄涔逃械目臻g性和方向性意涵,“門戶-堂室”之喻尤其適用于形容如共同體、學派、社群和特定知識領域等具有外部邊界和內部結構的對象。具體地說,這些象喻既可籠統(tǒng)指涉某一共同體或知識領域的整體,亦可表現(xiàn)其內部的層次、位置和動態(tài)關系。作為一種修辭現(xiàn)象,“門戶-堂室”之喻的盛行,與古代社會通過空間格局體現(xiàn)人事秩序的文化符號系統(tǒng)密切相關。在古代思想諸流派之間,這一修辭現(xiàn)象相對較為密集地出現(xiàn)于儒家者流的論說中,而這種分布規(guī)律,恰亦反映了后者對宗法禮制結構及其符號系統(tǒng)的繼承和建構傾向。古代文論中的“門戶一堂室”之喻亦多受此影響,將空間化的權力和譜系意識內化為批評的形式要素。至于這些象喻在具體語境中的所指及名物制度上的對應物,則隨勢遷移而有所分殊
具體到詩論而言,持此象喻集合中的一端或數(shù)端以論詩學流別、品第,自中古以來已為常態(tài)。而王夫之對“門庭”“階級”“升堂”這一系列譬喻的成組使用,則尤其體現(xiàn)出“門戶-堂室”之喻作為整體的修辭功能。這一批評情境亦構成了對鐘嶸《詩品》中同樣圍繞曹植形象展開的經典場景的鏡像化反諷。鐘氏推譽曹植,許之為兩漢以來獨步于詩學殿宇最深處的唯一的“入室”者:“故孔氏之門如用詩,則公幹升堂,思王入室,景陽、潘、陸,自可坐于廊皖之間矣?!弊匀?,這一升堂入室之喻肇端于《論語·先進》中“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的孔子之言,亦參鑒揚雄《法言·吾子》在賦論中對《論語》的挪用:“如孔氏之門用賦也,則賈誼升堂,相如入室矣?!盄在鐘嶸筆下,前代詩人被設想為一個類似“孔氏之門”的共同體,散布于詩學殿宇中的不同位置:從廊房到正堂,直至其最深處的內室。而曹植作為唯一“入室”者的身份,則意味著他比所有其他詩人更接近于詩的最深奧秘,地位超然獨尊。
從《法言》到《詩品》,揚雄與鐘嶸通過調度“孔氏之門”這一人為想象的空間,模擬其中自下而上、自外而內的具身經驗,分別構造了關于詩、賦審美的譜系。而王夫之則恰恰反《詩品》之意而為,通過將曹植置于某種在整體上被異端化了的詩歌“門庭”的頂端,塑造出截然相反的詩人形象。在詩學主張上,王夫之賦予“性情”“興會”等非人為技藝層面的范疇以無可動搖的第一義,這樣,基于技藝的人為性與可學性而成立的“門庭”雖自具內外尊卑格局,卻因其本末倒置之故而在整體上成為“孔氏之門”的對立面,其中再無任何“入室”的機緣。在《古詩評選》中,這種批評意識呈現(xiàn)為對《詩品》“入室”評語的直接引用和反駁:
(曹丕詩——引者注)端際密窅,微情正爾動人,于藝苑詎不稱圣?鐘嶸莽許陳思以“入室”,取子桓此許篇制與相頡頑,則彼之為行尸視肉,寧顧問哉?(語篇二)
此乃對曹丕《猛虎行》的評語。王夫之推譽曹丕的“稱圣”之語,乃針對鐘嶸,后者在許曹植以“入室”之尊的同時,亦相應地譬之以“人倫之有周孔”,冠之以“文章之圣”@。不妨說,作為詩論典范的《詩品》,在王夫之那里觸發(fā)了某種近乎“影響之焦慮”的回應@(這種回應意識在《古詩評選》別處亦屢有印證,下文詳論)。而對于作為詩人典范的曹植,王夫之的批評傾向則與其對杜詩的態(tài)度不無相通之處。在與這些典范爭衡的同時,王夫之對于“入室”之喻的取向,分明是黜“入室”之人而存“入室”之思,體現(xiàn)出其反權威意識中內嵌的古典觀念結構及其保守性。
就年代較近的參照系而言,明代詩論家如徐禎卿、胡應麟,在表述其揚漢抑魏的詩史觀時,亦調用了古典“門戶-堂室”之喻。徐氏《談藝錄》云,“魏詩,門戶也;漢詩,堂奧也”,即蘊含著以“門戶”“堂奧”的空間/權力關系區(qū)分漢魏高下、確立詩史譜系的意識。徐氏認為,“門戶”于技法和修辭上有跡可學,其地位趨外、趨下;“堂奧”作為整體——即“堂”“奧”這兩層由外及內的空間結構之合稱——則趨內、趨上,是不可沿門戶之習以學而能者。又胡氏《詩藪》云:“陳思而下,諸體畢備,門戶漸開。”此說即以曹植為代表,論建安以來體式、技法意義上的詩學“門戶”的成立。以上二說中的“門戶”和“堂奧”,與王夫之筆下的“門庭”這一自具內-外結構的喻體相比,存在所指和用法上的差異,但都呈現(xiàn)了“門戶-堂室”之喻在討論漢魏異同這一經典詩學話題(下文詳論)時的有效性。
鑒于此,王夫之以曹植為建安“門庭”宗主的批評,既吸納了“門戶-堂室”這一象喻集合的傳統(tǒng)符號意義和修辭功能,也因襲著主導這一象喻集合的觀念范式。后者的潛在規(guī)定性,一言以蔽之,體現(xiàn)為某種被空間化的、具有權力和譜系意義的“內”尊于“外”的集體意識。反過來說,這樣一種以內外之分為基本形范的同心化結構在古典詩論中的存在形式,則遠不限于“門戶-堂室”之喻這一特定的表達集合,而是如下文所論,顯現(xiàn)為更多不同層面上的觀念的投影。
二、內質與外文:漢魏異同之論的話語成規(guī)
無論是“建立門庭,自建安始”的宏觀命題,還是對曹植這一個別典范的黜落,王夫之都強烈地介入了自中古以來關于漢魏詩歌的批評傳統(tǒng)。在這一不斷累積流變的詩學論域中,古典詩論形成且鞏固了某些影響深遠的觀念范式和話語成規(guī)。王夫之相關詩論的理論和話語形態(tài),恰不能脫離這個傳統(tǒng)。
從年代較近的參照系而言,王夫之對建安詩歌的批評,尤可視為明代關于漢魏異同這一詩學話題的討論的延續(xù)。與中古以來論詩每以漢魏并言的傳統(tǒng)異趣,部分明代詩論家或本于格以代降的詩史觀,將古詩自兩漢入于魏晉的過程籠統(tǒng)視為詩運之衰降;或基于辨體的理論語境,在語言、聲律、修辭、技法等方面具體辨析漢魏詩歌之分際。在這些論述中,往往含有對更古典的概念、命題和話語的繼承性轉寫,前引徐禎卿、胡應麟“門戶”“堂奧”之說即是一例。同樣滲透在徐、胡二氏論述中的,還有“文”“質”二分這一古典觀念結構。其論漢詩則“由質開文”(《談藝錄》)、“質中有文,文中有質”(《詩藪》),論魏詩則“文質雜興”(《談藝錄》)、“文與質離”(《詩藪》),皆以質文代變概括自漢入魏的詩運沉降。自漢代以來,文質之論逐漸被引申至文學批評,反映了古人追求內在情實與外在文飾相統(tǒng)一的普遍理想。在此背景下,“文”“質”二端盡管通常被設定為在理想狀態(tài)下渾融而均衡,卻在根本上內嵌于“內”“外”之分這一更為基礎的思維結構之中。這樣,詩學領域的文質之說,與“門戶-堂室”之喻這一本諸類似經驗結構的修辭現(xiàn)象便結合起來,如《談藝錄》以“由質開文”的漢詩為“堂奧”,以“文勝質衰”的魏詩為“門戶”。
這種結合自兩漢中古已肇其端,于詩論則尤備于《詩品》?!对娖贰分馁|觀,首先體現(xiàn)在其從正面建構的文質兼?zhèn)涞脑妼W理想,如“風力”與“丹彩”并舉?,“骨氣”與“詞彩”兼勝,以及“情兼雅怨,體被文質”之集大成(后二說恰系對曹植的評價)。而對于“氣過其文,雕潤恨少”的劉楨和“文秀而質羸”的王粲這兩種偏勝于一端的典范,鐘氏給予前者稍高于后者的定位,但將二人皆置于“體被文質”的曹植之下。上述理論話語的確立,恰恰是通過漢魏詩歌這一在中古視域卜變得具有歷史意味的接受對象而實現(xiàn)的。換言之,從中古起,這一接受對象就承載了對較為普遍的詩學原則或理論加以示范的功能和意義。正是在這種尋求典范的語境中,鐘嶸許曹植以入室獨尊的地位。相應地,王夫之對曹植形象的顛覆,亦受到中古以降關于漢魏詩歌的話語成規(guī)的層累作用,體現(xiàn)出其本人對傳統(tǒng)的選擇性繼承。
值得指出的是,無論是傾向于漢魏并言或強調其代際差異,古典詩論對于漢魏詩歌的評判標準,都逐漸落位于對漢詩美學特質的普遍認同。這種對于漢詩的理想設定包含以下二端:一是某種本乎性情氣質之自然感發(fā)而非人為技藝之安排構造的發(fā)生學原則;二是在整體(如中古以后詩論慣常使用的“氣象”這一術語所指涉的)而非局部形成的渾然一氣、無跡可求的審美體驗,具體表現(xiàn)為時空/場景的一致性和抒情/敘事的連貫性。在上述集體審美選擇的形成過程中,嚴羽《滄浪詩話》具有一定典范意義。如其以禪喻詩,許漢魏及兩普盛唐詩以本之情性、得之妙悟而不障于才學、議論的“第一義”;專論漢魏,則曰“氣象混沌,難以句摘”“詞理意興,無跡可求”。而與嚴羽論詩每以漢魏并言不同,部分明代詩論則致力于將魏詩從這一理想詩歌形態(tài)中分離出去。這一點尤其體現(xiàn)在胡應麟對嚴羽的批評之中,他認為,“氣象混沌,難以句摘”之語“但可論漢古詩”,而嚴氏“往往漢、魏并稱,非篤論也”@。至于對理想化的漢詩形態(tài)的認同,胡氏與嚴氏并無根本差異。
基于這一對漢詩的美學預設,明代詩論中強調漢、魏之異的論說,往往不免陷入單調的退化思維和反技術性立場,從整體上將漢魏以來詩史視作人為技藝逐漸破壞天質自然的過程。前引徐禎卿、胡應麟以門戶之喻、文質之說論漢魏分際,即是這一話語的例證。在此脈論說中,魏之遜漢幾成共識,對于其后兩普南朝詩歌聲色辭采的貶低更是趨于一致,如王世懋《藝圃擷余》曰:“作古詩須先辨體,無論兩漢難至,苦心模仿,時隔一塵。即為建安,不可墮落六朝一語?!庇衷唬骸肮旁?,兩漢以來曹子建出而始為宏肆,多生情態(tài),此一變也。”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一情存復古而揚漢抑魏的詩史敘事中,盡管曹植的典范地位并未遭到黜落,卻隱然因其身處漢魏之際而有待分辨和斟酌。王夫之作為后來者的苛論酷評,實本于明代詩論中的這種潛在情勢。
就基本詩學主張而言,王夫之以“門庭”為對立面而強調的“性情”“興會”等不假人為技藝的詩學范疇,本質上是對古典意義上相對于外“文”的內“質”的一種轉寫;而其理想意義上的詩,則毋寧說是某種內在性情美質在渾融無際的情、景之間的發(fā)作狀態(tài)—一事實上,這種理念幾乎只能被含混地表述如斯,而難以予以任何形式和技術層面的說明,如張健扼要地指出的,“在內在性與外在性之間,王夫之秉持極端的內在性立場”。基于這一立場,王夫之激烈排斥任何在他看來非從性情天質中自然流出的人為形式傳統(tǒng),而后者在其詩史意識中的對應物,則分明正是始于建安的“門庭”。由此,王夫之的觀念遂與明人強調漢魏分際的話語傳統(tǒng)接軌。這樣,我們便能理解:在《三百篇》這一高懸而不動的北辰之下,王夫之何以最為推許建安以前的兩漢歌詩,以及雖在建安而“人不樂從”的曹丕(下文詳論);對于作為漢魏轉折之代表的曹植,他又何以目之以“門庭”的始作俑者而鳴鼓攻之。
王夫之在具體評選漢魏詩篇時也如是主張,《古詩評選》首卷論高祖《大風歌》即奠定了其鼓吹“天授”而貶低“文士映帶”的反技藝與反人為基調。王氏論古歌謠,亦以古歌之天然貶抑后來文士之“斂詞攢意”,甚至以這種差別比附關涉治亂的聲音之道。他論曹操樂府,則從其古直悲涼中引申出“維有定質,故可無定文”這一以內質為本、外文為末的觀點,進而將漸趨繁復精密的人為技藝貶低為因無定“質”而在“文”之層面“鉤連映帶”“畫地為牢”的實踐。其論曹丕詩,則尚“天授”而貶“人力”,并援引《典論·論文》中預設為天賦稟受的文氣之說為理論依據(jù)(下文詳論)。其論曹植詩,則相應貶低其內在之“氣”的體性,將其形容為“繁然滿枝”而內美不足的“蠹桃”“苦李”(下文詳論)。其總說建安,除上引語篇一中指涉技藝傳統(tǒng)的“門庭”“階梯”之喻外,又云,“俗所謂建安風骨者,如鱔蛇穿堤堰,傾水長流,不涸不止而已”@,是亦貶低建安文人詩之因無定“質”而氣息不貫。上述諸論,莫不體現(xiàn)出“質”與“文”、“氣”與“詞”、“天授”與“人力”等一系列在結構上分屬“內”“外”的觀念范疇之間的等級化二分。
綜上,在漢魏詩歌這一歷來具有普遍理論意義的論域中,古典詩論在很大程度上建構或適應了某種“內”與“外”、“質”與“文”、自然與人為、性情與技藝等對應范疇之間等級化/主從化的二分結構。在這一整體趨于穩(wěn)定而變化有度的結構中,每組對應范疇中的前者通常被設定為優(yōu)先存在于后者,而詩的理想形態(tài)則時而被表述為以上二端的渾融統(tǒng)一,時而被(更為徹底與同一化地)設定為某種純粹、自然而天成的內在情狀的外化。正是這種以內外之分為基本形范的同心化結構,構成了古詩自漢入魏而衰這一明代以來尤為盛行的詩史敘事的基礎,進而滲透于王夫之對漢魏詩歌的批評。同時,在這種以退化為主導傾向的語境內外,亦存在理論話語的彈性。如許學夷《詩源辯體》在考量嚴羽及徐禎卿、胡應麟、陳繹曾等人之說的基礎上,即對明人揚漢抑魏的論調有所反思,并提出,“漢、魏五言,由天成以變至作用,非造詣有深淺也”,對技藝化的“作用”這一詩歌經驗領域予以較為正面的體認。作為對照,王夫之的詩學主張則可謂只尚“天成”而盡反“作用”,其獨尊內在性的立場比一般的復古主義詩論更為極端。
這種傳統(tǒng)影響與批評個性之間的交融,在王夫之關于曹植的評論中尤為顯著。在前代詩論中,即使是主張揚漢而抑魏者,對建安詩歌的評價亦處于漢魏之間,更幾乎從未黜落曹植的典范地位。如胡應麟之論曹植,仍許之為自建安至南朝唯一兼?zhèn)洹霸~”“氣”之勝的詩人。至于立論更為持中的許學夷,在以曹植詩中聲色對偶漸工的麗句為例討論魏人“漸見作用之跡”時,更認為此中“實有渾成之氣,雖變猶正也”,以正變之說為“作用”的展開爭取更大的回旋余地??梢哉f,在評價曹植這一相對具體的問題上,王夫之的觀點較為鮮明地區(qū)別于幾乎所有前代詩論。而這種尖銳異見的形成,則又是他將前代詩論中固已存在的觀念范式集中投射于曹植這一建安之杰的結果。
三、論人與選詩:丕植優(yōu)劣之說的批評形態(tài)
上述呈現(xiàn)為空間之喻和內外之分的觀念結構,以及其在漢魏詩歌這一特定論域中累積的話語成規(guī),構成了王夫之相關詩論的部分觀念基礎和修辭資源。而在涉及曹植具體詩篇以及丕植優(yōu)劣的重估時,王夫之的話語更趨尖銳,且更為獨斷地表彰其自身的異見性。在方法上,這些批評表現(xiàn)為論人、選詩與定品等具體形式,其中既滲透著王夫之的哲學體系與批評個性,也體現(xiàn)出某種更為普遍的古典批評特征,即人論與文論渾然不分的話語形態(tài)。
錢錘書在《中國固有的文學批評的一個特點》一文中指出,中國文論的固有特點之一在于“把文章通盤的人化或生命化”,即從本體形態(tài)意義上將文章視為與人體同構之物。在文論話語中,這一特征相對直接地體現(xiàn)為諸如“體”“氣”“骨”“心”等近取諸身的“生命之喻”。值得注意的是,在界定“人化”批評這一概念時,錢鍾書有意將其區(qū)分于中西文論中“文如其人”“風格即人”(lestyleest1'homme méme)-錢氏譯為“文則本諸其人”一—等常見表述,因為此類觀點僅主張文乃人之真實表現(xiàn),而不涉及對文章形態(tài)結構本身的擬人化或生命化(即錢氏對“人化”的界定)。然而,無論是這種較為狹義的“人化”批評,還是將文章視作“人”之外在印記的理念,均相通于某種在中國思想和文論中由來已久的根本預設,即在觀念上將“人”與“文”視作內外通貫的一體,并默許“文”在各種形態(tài)之間的跨媒介通約性(cross-mediacommensurability)。如揚雄曰,“言,心聲也;書,心畫也”@,實即體現(xiàn)出一種更為廣義且持久的“人化”傾向,一方面將人體內在之“心”本身視作發(fā)聲/作畫者,另一方面將言語、書寫悉視作“心”之內在律動的外在真跡。此類理念的集合,相比于“文如其人”這樣的簡潔命題更為幽深復雜,并體現(xiàn)為“人”與“文”(乃至更為廣泛的技藝、學術等領域)在品評方法、審美標準及論說形式等方面的交融。
因此,我們不妨在這一互體而通貫的整體思維中,探究中國古代以“人”與“文”的內外同一性為根本預設而使人論與文論渾涵一體的話語形態(tài)。這一認識,有助于我們考察各種具體美學因素在人論與文論間流動與周旋的動態(tài)過程。例如,無論是以人為空間內的具身與文化經驗為基礎的“門戶-堂室”之喻,還是“內”與“外”、“質”與“文”、自然與人為、性情與技藝等本之于人論而移諸文論的二分結構,均在這一話語形態(tài)中呈現(xiàn)出立體的關聯(lián)性。同時,在相對批判的意義上,我們也應思考這種無所不至的“人”的在場,如何參與塑造了各種本之于“人”而加之于“文”的批評范式及其話語權力??梢园l(fā)現(xiàn),在涉及具體詩篇尤其是丕植優(yōu)劣這一特定問題的重估時,王夫之的論述尤其體現(xiàn)出以“人”與“文”為同一之體的根本預設,并由此固化了其本人基于理想化的內在性而獨斷詩歌優(yōu)劣的審美權威。
在丕植優(yōu)劣問題上,作為王夫之重要參照系的《詩品》僅列曹丕于中品@,幾乎不具備與曹植相比較的基礎?!段男牡颀垺穭t提到,世俗舊談低估魏文之才,謂“去植干里”@,反映出中古早期的一般觀念。至于劉勰本人,則提出“文帝以位尊減才,思王以勢窘益價”,考慮到了人之時命窮通對文學判斷的影響。這種早期的比較性觀點向為學者熟知,但在王夫之之前,始終未累積成一個特別顯著而具有理論價值的問題。而王夫之對丕植優(yōu)劣的重估,則因其強烈的顛覆性而產生了一定的公案意味。在語篇一中,王夫之一方面將曹植視作立“階級”以賺人“升堂”的“門庭”之主,另一方面將曹丕塑造為因“絕人攀躋”而“人不樂從”的離群者。類似地,《姜齋詩話》云:
曹子建之于子桓,有仙凡之隔。而人稱子建,不知有子桓。俗論大抵如此。
這一投射于丕植優(yōu)劣問題上的高標絕俗的理想,不妨說是一種滲透在王夫之詩論中的思想底色。同時,這些評論亦不自覺地表現(xiàn)出《文心雕龍》所指的接受心理,唯其想象中的“位”與“勢”非關世俗尊卑,而是詩史譜系中的地位。故而,王夫之這一抗衡主流“俗論”的方式,恐亦是其不免落俗之處。歸根結底,這種批評是將丕植之為“人”作為想象的最終實體和批評的最終對象,以上下、仙凡之“品”作為對其“人”的批評定論,與其念茲在茲的“入室”之喻互為表里。
那么,這種直指詩人本體高下的品評,在王夫之詩學中的理論依據(jù)何在?質言之,王夫之反曹植,是反對詩歌技藝的人為性、經驗性與可學性;而他之崇曹丕,則是崇尚不假技藝而天賦內稟的“氣”“質”之體。此意散見于《古詩評選》,如:
子桓《論文》曰:“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逼洫氈林?,從可知已。藉以此篇所命之意,假手植、粲,窮酸極苦,磔毛豎角之色,一引氣而早已不禁。微風遠韻,映帶人心于哀樂,非子桓其孰得哉?但此已空千古。(語篇四)@
在此則附于曹丕《善哉行》后的評語中,王夫之徑引曹丕《典論·論文》文氣說為依據(jù),將詩之美惡歸因于“氣”這一因人而異、內稟外發(fā)的固有之體,非后天人力所可經營和改易?;诖?,王夫之認為,曹植、王粲內稟之氣濁而不清,并將之感官化地轉寫為“窮酸極苦,磔毛豎角”的外在體貌。結合其個人哲學體系中對“氣”“質”乃至“氣質之性”等范疇的基本預設,王夫之在《典論·論文》中求得的理論契合點,首先在于“氣”之于“文”的主導性(呼應“文以氣為主”這一未被明確引出的潛在上文)。其次,曹丕所指之“氣”基于個體而清濁有別的差異性,與王夫之哲學體系中作為“氣”之媒介/容器的形下之“質”在意義上有所融通?!蹲x四書大全說·論語·陽貨》云:“以物喻之,質如笛之有笛身、有笛孔相似,氣則所以成聲者,理則吹之而合于律者也。以氣吹笛,則其清濁高下,固自有律在。特笛身之非其材,而制之不中于度,又或吹之者不善,而使氣過于輕重,則乖戾而不中于譜?!边@里,王夫之將其哲學體系中“理”“氣”“質”三者之關系譬諸音樂,其中“氣”與“理”分別對應于笛之所以成聲之本體與合律之本然,而演奏之成色則在于笛“身”這一媒介/容器之“質”的優(yōu)劣以及吹笛者(位格同于笛“身”)的才能。這一譬諸音樂的論說形式,與語篇四中未明確引出的《典論·論文》的潛在下文亦形成互文關系:“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jié)奏同檢;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盄
需要指出的是,在以上互文關系中,王夫之氣質之論與《典論·論文》文氣之說的義理并非精密合轍;盡管如此,《典論·論文》這一潛文本(hypotext)仍為王夫之提供了論說的契機。由此,王夫之將曹丕其人、其論、其詩及其內稟外發(fā)之“氣”視作相融通的一體,進而在這種同一化預設的基礎上,對曹植、王粲其人其詩的內質外文予以整體性的降格,這一點不僅見于此處“窮酸極苦,磔毛豎角”的體貌之譏,亦有上下文中更多譬諸聲色的論說可證。作為參照,前人之推許曹植,亦多以氣為說,如沈約之兼論植、粲,曰“氣質為體”;鐘嶸之專美陳思,曰“骨氣奇高”。這些舊說均以詩人“標能擅美”“詞彩華茂”的外在修能與其內美相比況。而王夫之對曹植其人其詩的整體降格雖與之相反,實則共享著內外相符而情見乎辭這一關于“人”的理想預設。在王夫之的術語體系中,無論是本之于被提升至第一義的本體之“氣”,還是最終依托于須臾不離此氣的形上之“理”,這種將分殊多元的經驗領域同一化并予以獨斷的傾向,都受制于某種更為普遍的文化成規(guī)。就理學而言,這種傾向與宋代逐漸確立的“理一分殊”思維范式不無契合;就文論而言,則表現(xiàn)為以內外同一性為根本預設而與人論渾涵不分的話語形態(tài)。
王夫之對曹丕之論的敏感和認同,呼應于他對鐘嶸這一詩論典范的批評意識。除前引語篇一、二外,這一意識亦散見于他于各處論“人”定“品”的選評實踐,如《古詩評選》云:
子建詩排當沓合,了無生氣。鐘嶸所謂“琴笙”“黼黻”,皆彼物耳。(語篇 五)@
在此則附于曹植《朔風詩》后的評語中,王夫之引用鐘嶸“琴笙”“黼黻”之喻,將兩者對應于曹植詩歌在修辭層面的“排當沓合”(呼應于“門庭”說中的“鋪排整飾”),視為“生氣”不足的體現(xiàn)。嚴格地說,《詩品》所舉“琴笙”(之于音樂)、“黼黻”(之于女工)之喻,原系對曹植詩史地位的形容,而非對詩歌體貌的比擬。但王夫之在后一種意義上解讀這些譬喻,以表達對曹植詩歌的不同觀感,并借此指向對詩人之“氣”的否定。當然,這種解讀顯示了他對鐘嶸這一“影響”之源有意無意的“誤讀”。有時,王夫之的評論雖非明面指涉《詩品》,卻在形式上與之構成鏡像式的對話。如《詩品》論曹丕詩,僅許其十余首“美可玩”@,王夫之則通過《古詩評選》的選、評實踐,每每于選入個別詩篇之際嵌入對曹植其人其詩的總體惡評。例如:
子建樂府見于集者四十三篇,所可讀者,此二首耳。余皆累垂郎當,如蠹桃苦李,繁然滿枝,雖朵頤人,食指不能為之一動。(語篇六)
此語附曹植《野田黃雀行》《當來日大難》(《古詩評選》卷一“樂府歌行”僅選此二首曹植作品)后。繼表明“所可讀者,此二首耳”之后,王夫之隨即轉向一組感官食色之喻,對樂府中除此二首外的落選之作全盤否定。這種以例外之“選”引出大體否定之“評”的程式,亦見于《古詩評選》對曹植四、五言徒詩的褒貶。如卷二“四言”評《朔風詩》(該卷唯一入選的曹植作品),王夫之先曰“四言惟此一篇,如濯如刷,亭亭自將其精神”,隨即貶低落選者如《應詔》《責躬》等如“注水漏卮,不竭不止”,其意與上文所引對建安風骨的總論相近;而在“惟此一篇”之前,又加以對曹植詩歌聲色體貌的總體惡評(語篇五)。卷四“五言”選曹植詩三首,王夫之于第一首《贈王粲》下稍予佳評后,乃曰:“子建橫得大名,酌其定品,正在陳琳、阮璃之下?!痹谶@一結論性的總評中,王夫之重估“定品”的參照系無疑亦在《詩品》。
這種以否定為基本傾向的選評程式,在《古詩評選》卷四選入的最后一首曹植五言詩即《七哀詩》后的評語中有著更為極端的體現(xiàn)。在該評語中,王夫之似乎出人意表地許此詩以無愧“入室”之譽,但隨即又曰:“未卜斯篇之定為植作也。不然,陶皆苦窳,忽成佳器,亦物之不祥矣。”王夫之在這里的懷疑,與現(xiàn)代文獻批評視角下對文本“作者”問題的反思路徑截然相反,而是基于徹底同一化的批評預設發(fā)生的審美獨斷。在這一情境中,曹植其人其詩已被一體化地降格,而任何“物”(具體文本)之層面“忽成佳器”的例外,則因不中此理的緣故被視為真?zhèn)巍拔床贰倍酢安幌椤?。這樣,王夫之事實上對曹植“入室”的名位進行了更加徹底的排除,且更加執(zhí)著地錨定于這一空間之喻所蘊含的中心之物。
余論
現(xiàn)代文獻批評與文本研究對于某人某氏詩歌這樣一種本身并非封閉而穩(wěn)定的動態(tài)集合,審視的基本預設、理論和方法均已與前代詩論大相徑庭。鑒于此,某一論者對某一詩人的詮評是否準確,乃至其對具體詩篇的賞析是否符合作品情實,均非本文討論的重點。本文意在考察王夫之與前代詩論共享的話語傳統(tǒng),尋繹內在于其中的觀念范式,以及與之相應的修辭和表達形式。以“門戶-堂室”之喻為起點,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古典詩論中滲透著某種以內外之分為基本形范的同心化結構,這種觀念之形在不同層面上轉寫為諸如“質”與“文”、自然與人為、性情與技藝等等級化二分范疇。在漢魏詩學論域中,以上因素構成了古詩自漢入魏而衰這一詩史敘事的基礎。而在涉及具體詩人與詩歌的評價時,這些因素尤為明確地與某種以內外同一性為根本預設而與人論渾涵一體的文論話語形態(tài)相結合。在上述觀念范式和話語成規(guī)的作用下,王夫之事實上仍立足于——也許是最抽象意義上的——“內”“外”之分在不同層面上的投影,與其先驅共享著某種關于自然、天成而完備的詩歌情態(tài)的想象,并將之封存于理想詩學的幽深堂奧和內在之“室”。至于其對曹植的個別批評,則毋寧說是將這一具體詩人的形象以一種反面典型的形式,置于上述批評情境的中心。
無論是名之以“范式”還是喻之以用法更為寬泛的“語境”“話語”等概念,抑或是參鑒近年來學者倡言的“集體認同”@“經驗模型”@等宏觀論題,我們對古典文論乃至更大思想話語傳統(tǒng)的研究,都已經且將繼續(xù)受益于某種由個別名實而拓展至整體形態(tài)的知識視野與方法論。這一整體形態(tài)的全息圖像不僅涉及諸種概念、范疇和理論的演化,更包含其與各式感官經驗、形象思維和具身情識的互動。為求通盤地理解這一整體形態(tài),我們可以同時考慮并融合以下兩種理論視角。如萊考夫與約翰遜所指出的,以某些具有普遍性的具身經驗為基礎,“隱喻”作為一種語言及認知機制,逐層地構成了各種相對復雜的“概念”體系。而在布魯門伯格成型更早的隱喻學理論架構中,則賦予“隱喻”以不依存于抽象“概念”的第一義,強調隱喻的“絕對性”及其運動的歷史。以本文為例,內外之分與“門戶-堂室”這一具體象喻集合之間的關系,正體現(xiàn)了具身經驗與特定文化符號之間的互滲與融合。于此,具身經驗既提供了想象與認知的基本圖式,亦受到作為喻體的文化符號及美學力量的規(guī)范。這種在近取諸身與引譬連類之間周旋運動的過程,陶鑄并復制著古典思想中具有同心化結構的觀念之形,后者在不同層面投射著內尊于外的集體意識,并作用于“質”與“文”、性情與技藝等彼此同胚的二分結構。同時,它也默許著某種無所不至的“人”的內在性的在場,參與塑造了古典文論與人論渾涵一體的話語形態(tài)。
這種問題與理論意識上的宏觀轉進,無疑亦須觀照每一話語片段在具體情狀中激發(fā)的差異和張力。除了訴諸作為共時性描述的“互文”“平行”或“關聯(lián)”之外,我們還應探究諸如指涉、挪用、修正、轉寫、反諷、綴合等有意圖的文本實踐。以本文為例,王夫之對各種修辭資源以及前文本(尤其是《詩品》)的挪用、轉寫乃至批評,共同顯示出與布魯姆所謂的“修正率”(revisionaryratio)光譜相仿佛的形態(tài)多樣性。在宏觀意義上,本文所涉及的具體語篇無疑僅是一個個切片,作為某種處于層累交織狀態(tài)下的超文本性(transtextuality)結構的具象閃爍而存在。
我們應如何理解這種互文交織的情狀與王夫之詩學理論的個性之間的關系?無論是鑒于其思想巨匠的威名,還是感于其在特殊歷史時刻對整個詩學傳統(tǒng)進行審美總結的雄心,均應承認:王夫之的詩論具有詩學乃至文學與思想史等層面的多重意義。其立論不僅反映出一家之得失,亦展現(xiàn)出中國古典詩論乃至文論的結構特征與內在局限。王夫之關于曹植與建安詩歌的反主流異見,應被視為某種大體穩(wěn)定而含有變量的整體話語形態(tài)的結晶。我們對于內在于這一整體話語中的觀念范式以及其變化有度的具體呈現(xiàn)形式,亦應展開更為深入的研討和批評。
①④4①484966②82838888王夫之撰,李中華、李利民點校:《古詩評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8頁,第2頁,第11—12頁,第15頁,第18頁,第40頁,第20頁,第79頁,第25頁,第79頁,第79頁,第150頁,第150頁,第150—151頁。
② Harold Bloom,The Anxietyof Influence: A Theory of Poetry,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1997,pp.5-16.值得說明的是,布魯姆這一理論以及相關的“誤讀”等后續(xù)實踐,其發(fā)生主體在詩人而非評論家;但布魯姆意義上的“詩人”,不妨說是其作為批評者之意圖的投影。至于“影響”理論中內嵌的權力象喻和譜系觀念,則與王夫之的范式不無相通,恰可啟發(fā)對二者的再認識與再批評。
? 關于王夫之對杜詩的評價,參見周興陸:《王夫之的杜詩批評》,《船山學刊》200年第3期;《王夫之詩論的批判性、獨創(chuàng)性與詩歌批評的缺陷》。
②830徐禎卿:《談藝錄》,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766頁,第766頁,第766頁。
? 《爾雅·釋宮》:“西南隅謂之奧?!惫弊ⅲ骸笆抑须[奧之處?!保ü弊ⅲ蠒m疏:《爾雅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597頁)
③②③406②胡應麟:《詩藪》,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3頁,第22頁,第22頁,第32頁,第25頁。
? 其典型者如陳子昂:《修竹篇序》,《三曹資料匯編》,第242頁;嚴羽撰,郭紹虞校釋:《滄浪詩話校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1—12、148、151頁;楊載:《詩法家數(shù)》,《歷代詩話》,第731頁。
? 其典型者如陳繹曾:《詩譜》,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25頁;王世懋:《藝圃余》,《歷代詩話》,第775頁;謝榛:《四溟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第3頁;《談藝錄》,《歷代詩話》,第766頁;《詩藪》,第3、9、22—32頁。此外,尤宜參看許學夷《詩源辯體》對前代漢魏異同之論的調和、總結與反駁(許學夷撰,杜維沫點校:《詩源辯體》,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71—73、77—78頁)。
? 文質論在文學批評中的滲透和運用,典型者如《法言義疏》,第49—50、60頁;《詩品集注》,第39、97頁;《宋書·謝靈運傳論》,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778頁;劉勰撰,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537、671頁;蕭統(tǒng):《答湘東王求文集及詩苑英華書》,郁沅、張明高編:《魏晉南北朝文論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21頁。關于中古文學批評中文質論之流變,參見王運熙:《文質論與中國中古文學批評》,《文學遺產》2002年第5期。
? 參見葛曉音:《論漢魏五言的“古意”》,《北京大學學報》2009年第2期。
? 嚴羽撰,郭少虞校釋:《滄浪詩話校釋》,第11、148、151頁。
④ 錢錘書對古人每興“詩亡”之嘆的整體現(xiàn)象亦有譏評(《錢錘書集·談藝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82—83頁)。至于古代文論貶抑南朝尤其是齊梁文學這一批評傳統(tǒng),其發(fā)端早見于中古,現(xiàn)代學者對此基調亦有所反思,參見XiaofeiTian,BeaconFire and Shooting Star:The LiteraryCultureof theLiang(502-557),Cambridge:HarvardUniversityAsia Center,2007。
?? 王世懋:《藝圃擷余》,《歷代詩話》,第775頁,第774頁。
? 張健:《清代詩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24年版,第180頁。
? 5許學夷撰,杜維沫點校:《詩源辯體》,第71—73、77—78頁,第73頁,第71頁。
錢錘書:《中國固有的文學批評的一個特點》,《人生邊上的邊上》,《錢錘書集·寫在人生邊上人生邊上的邊上石語》,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54頁,第55—59頁。
⑤ 參見吳承學:《生命之喻——論中國古代關于文學藝術人化的批評》,《文學評論》1994年第1期。
Yixin Gu,“The Enchantment of Erudition: Models and Manifestations of Literary Culture in Han-Wei China”,PhD Dissertation,Princeton University2O22,Chapters 4-5 :
相關研究參見吳承學:《中國古代文體學研究》,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48—197頁;陳斐:《論人物品評的文藝美學意義》,《山東社會科學》2022年第1期;周興陸:《文德:中國文論尚德精神的理論基石》,蔡宗齊、周興陸主編:《關鍵術語:打開中國文論寶藏的鑰匙》(《嶺南學報》第22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24年版。
①⑥②劉勰撰,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700頁,第700頁。
后來者如王閻運《湘綺樓說詩》對王夫之抑植之論的反駁,即是此一公案之延伸,但過于簡略而未中其要。參見《王夫之詩論的批判性、獨創(chuàng)性與詩歌批評的缺陷》。
⑥ 關于王夫之詩論這一批評個性的討論,參見《王夫之詩論的批判性、獨創(chuàng)性與詩歌批評的缺陷》。
曹丕:《典論·論文》,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271頁,第2271頁。
此處,王夫之以王粲附于曹植之后,亦體現(xiàn)出對中古以來“曹王”時而并稱這一現(xiàn)象的逆反。相關語例如《詩品集注》,第28頁;《宋書》,第1778頁;《文心雕龍注》,第67頁。
王夫之著,吳普生點校:《讀四書大全說》,《船山全書》第6冊,岳麓書社2011年版,第859—860頁,第860頁。
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2271頁。關于《典論·論文》文氣說的聲音性原理及其譬諸音樂的論述形式,最近的研究可參見胡琦:《口誦心惟:“文氣”說的聲音性與文本性》,《關鍵術語:打開中國文論寶藏的鑰匙》(《嶺南學報》第22輯)。
③Gérard Genette,Palimpsests:Literature in the SecondDegree,trans.Channa NewmanandClaude Doubinsky,Lin-coln:University ofNebraskaPress,1997,pp.5-6,pp.1-7.
《宋書》,第1778頁,第1778頁。
詳參王夫之理氣之論及其與朱子的異同(《讀四書大全說》,《船山全書》第6冊,第859一860、993—994、1060—1061、1111—1112頁)。
以曹植研究為例,參見Yixin Gu,“Speaking with the Learning of Odes: Cao Zhi's Representation of the Shi-jingandItsHermeneuticTraditions intheContextsofHan-Wei China”,Journalof theAmericanOriental Society,Vol.141,No.2 (2021): 299-328。
就王夫之而言,相關討論可參見錢仲聯(lián):《夢苕庵清代文學論集》,齊魯書社1983年版,第54一63頁;《王夫之的杜詩批評》;《王夫之詩論的批判性、獨創(chuàng)性與詩歌批評的缺陷》。
⑨ 參見吳承學:《中國文學的集體認同》,《清華大學學報》2023年第4期。
⑨ 參見李巍:《中國思想:概念語言的經驗模型》,《中國社會科學》2023年第10期。
Ggorge Lakoff and Mark Johnson,Metaphors We Live By,pp.56-60.
(204 HansBlumenberg,ParadigmsforaMetaphorology,trans.RobertSavage,Ithaca:CornellUniversity res,2010,pp.1-5.關于兩種理論間的更多異同,此處不擬進一步論述。關于意象和譬喻類概念在中國古典研究中的意義,學界歷來有不少基于不同立場與方法的論述。其中與中國文論關涉較深且較具系統(tǒng)性者,參見:《中國固有的文學批評的一個特點》,《人生邊上的邊上》,《錢錘書集·寫在人生邊上人生邊上的邊上石語》,第51—69頁;PaulineYu,TheReadingofImagery intheChinesePoetic Tradition,Princeton:PrincetonUni-versityPress987;HaunSaussy,TheProblemofaChineseAesthetic,Stanford:StanfordUniversityPress,1993;《生命之喻——論中國古代關于文學藝術人化的批評》;汪涌豪:《范疇論》,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22—255頁;《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方法研究》,第194—276頁;鄭毓瑜:《引譬連類:文學研究的關鍵詞》,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版。
(2 Harold Bloom,The Anxietyof Influence:A Theory of Poetry,pp.15-16.于此,筆者無意將王夫之處理前代話語尤其是《詩品》的具體策略與布魯姆的六種“修正率”進行對應,而是旨在說明“修正”(revision)這一廣義上的文學實踐所內蘊的彈性和差異性。
⑨ 或如蔣寅《王夫之詩論的批判性、獨創(chuàng)性與詩歌批評的缺陷》更為尖銳地指出的,王夫之詩論中的缺陷部分“不能僅視為個人才能的問題”,而應被考慮是否在某種意義上展示了本土“理論思維或學術方式的薄弱關節(jié)”。
作者單位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
責任編輯陳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