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牡丹亭》與《長生殿》中的愛情主題壇變

一

在中國古代戲劇中，元代的好戲極多。元代出現(xiàn)了“關(guān)馬鄭白”、王實甫等一大批人，繁星閃爍。明代湯顯祖的大作《牡丹亭》，是繼《西廂記》之后中國愛情史詩中的第二大篇章。

明代劇壇不是群山疊嶂，而是出現(xiàn)了兩座高山仰止的文化高峰。明代的劇作家最好的、最拔尖的有兩位：其一是雜劇大家徐渭，他又是畫家、詩人、書法家；其二是湯顯祖。湯顯祖的地位是唯一的，他是“一輪明月當(dāng)空照”。從劇作家的層面來看，其他人與他不構(gòu)成可比性。不論是文學(xué)的可比性、舞臺上的可比性，還是國際傳播上的可比性，湯顯祖在明代排名第一。不同譜系的國外戲劇教材中提到中國通常只有湯顯祖的《牡丹亭》一部。近三四十年以來，在海內(nèi)外熱演的、最具知名度的一出大戲，還是《牡丹亭》。每個國際藝術(shù)節(jié)都有《牡丹亭》的身影。所謂的“白牡丹”，就是白先勇先生牽頭的。關(guān)于蘇州昆劇院青春版《牡丹亭》的傳播和影響，前些年文化部在組織評選對昆曲事業(yè)有貢獻的人物時，我們也將白先生評選為對昆曲作出了重大貢獻的人。白先生作出的卓越貢獻不可否認，但是“白牡丹”不是白先勇先生一個人投資的，國家文化部、蘇州市政府、蘇州昆劇院等也有投資。大家一說“白牡丹”，包括我們看到的各種碩博論文，可能對這個情況未必有充分的了解。

為什么《牡丹亭》在國際上影響那么大？中國人有沒有自己的愛情史詩，有沒有誠摯的愛情，中國的愛情究竟會達到什么程度，外國人不了解。在這種情況之下，美國林肯藝術(shù)中心——紐約最好的綜合性的演出場館——認識到了這出戲的重要性。恰逢當(dāng)年克林頓總統(tǒng)要到中國訪問，林肯藝術(shù)中心和上海昆劇團就把《牡丹亭》作為林肯藝術(shù)中心的駐場演出劇目。在任的美國總統(tǒng)看中國的大戲，一向沒有過。唯一有可能來看大戲的美國總統(tǒng)就是克林頓。他還希望在滬觀看《牡丹亭》。這一事件成為國際文化交流中的大事件，陳士爭也因此聲名鵲起，成為世界一流導(dǎo)演，種種精彩故事，此處按下不表。

上海昆劇團的全本《牡丹亭》流產(chǎn)之后，還造就了另外一個成功者——白先勇先生。白先生在香港講昆曲的時候，請了蘇州昆劇院的小青年俞玖林等人做示范，從此便為昆曲當(dāng)義工，精心打造青春版《牡丹亭》，所以有了蘇州昆劇院的千嬌百媚。青春版《牡丹亭》到美國大灣區(qū)演出，在洛杉磯高校系列演出，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傳播高度，讓很多西方年輕人都喜歡上了中國昆曲。該劇創(chuàng)造了昆曲在國內(nèi)外演出的最好成績，成為截至目前難以逾越的昆曲演出與傳播的文化大事件。

為什么《牡丹亭》那么好看？為什么《牡丹亭》在中西方受到那么多人的喜愛？第一，如果說中國有一個時代幾乎就是女子的噩夢的話，那么這個時代就是明代。明代中晚期的皇帝酒色、財氣無一不全，為了找更多的女性，為了身體好，就得吃藥，吃藥吃多了又死得更快。王公貴族都是窮奢極欲，對女子的打壓也達到極致。舉個例子，明代出現(xiàn)了閣樓。女孩子長到十三四歲就放到小樓上面去，從此吃飯等活動都通過傳遞的方式。女孩子不能下閣樓，在那里被圈養(yǎng)。第二，三從四德的實踐到了極致。比如《牡丹亭》中的杜麗娘見過什么男人？一個是她父親，另一個是她的老師。歡郎等下層人，不在她的視線中。她在那里長了16年，家里的大花園沒有去過，父母說花園里面山精鬼怪多，就把她關(guān)在家里。在家里連午覺也不能睡，他們家的看法是白天睡午覺，晚上不睡就想得多、是非多。杜麗娘心靈手巧，很會繡花繡朵，長輩就開始訓(xùn)斥，怪她衣裙上花鳥繡雙雙。繡花繡鳥可以，但是得繡一只，繡成雙成對的花干什么，小姑娘容易引起更多的情思。說到底，杜麗娘就是一個被圈養(yǎng)在深閨中的女孩子。

過去一般認為，杜麗娘的父親杜寶一味做官，片言難入，對女兒不好。現(xiàn)在看起來不夠公允。我們設(shè)身處地地想一想，父親只有這么一個女兒，他又是一個太守，當(dāng)然把女兒當(dāng)寶貝了。但是他不喜歡女兒很早地為情所困，為情所迷。杜寶認為女兒小小年紀，要知書達理，便請了一個老師來教她《詩經(jīng)》，還得讀一點杜詩，知書達理后嫁到門當(dāng)戶對的人家，不會被人家笑話。最關(guān)心女兒的是父親，他總是覺得不放心，覺得女兒應(yīng)該先在家里養(yǎng)著。

可是最大的問題是，父親的想法和女兒的想法產(chǎn)生了很大的代際之間不可理解的沖突。杜麗娘16歲，比較早熟。現(xiàn)在的16歲女生才讀高二，但是古代16歲嫁人的女子太多了。嚴父疼女兒，女兒思春情，兩個人之間的代溝是不可彌合的。

杜麗娘的春情萌動，有幾次契機。一次是陳最良老先生教毛詩，說《關(guān)雎》是在詠后妃之德。杜麗娘不以為然，認為春光宜人，鳥都成雙入對，何以人而不如鳥乎？她覺得先生按本宣科，教得不對。還有一次是讀書時春香外出，發(fā)現(xiàn)一個大花園，杜麗娘得知后也要去。隆重外出賞春之前，要有一個化妝的場面。中國戲曲中化妝時間最長、最討人喜歡的就是杜麗娘，她對著鏡子說自己居然長得這么漂亮，這是第一層發(fā)現(xiàn)。第二層發(fā)現(xiàn)是，到了外面以后春光遍地，鳥語花香，萬事萬物各得其所，這個時候杜麗娘心里就醉了。但是最美好的地方也是最讓人傷心的地方。杜麗娘到了萬紫千紅的花園之后，馬上想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這么美好的春光，人家出雙入對，只有我那么痛苦。戀愛中的人特別是害單相思的人，跟正常人不一樣，他是放大所有的情感，片面化所有的痛苦，那種感覺就是活不了，今天再不找著人就活不下去了。杜麗娘先是發(fā)現(xiàn)自己，再是發(fā)現(xiàn)大自然，發(fā)現(xiàn)自己跟大自然之間完全不對等。她最經(jīng)典的一句話是“如花美眷”，即生命當(dāng)中最美好的東西就像花朵一樣，花朵開得美好的時候，有點像“女大十八變”。但是花朵開得最盛的時候，也是要凋謝的時候?！叭缁谰臁睌巢贿^“似水流年”。再好的如花美眷，敵不過時間的流逝。再美的人、再好的青春都會流走，誰能夠永葆青春？世界上所有的女兒，在她青春懵懂的時候都希望早一點嫁出去，但是世界上所有的父親都不希望女兒早嫁出去，總是要為之擔(dān)心。

《牡丹亭》中的杜麗娘根本沒有可能看到青年書生，那就在夢中創(chuàng)造出來一個書生。做春夢的小姑娘很多，但是像杜麗娘這樣夢見這一出美輪美奐的大戲的很少。她在夢中見到這個手持柳枝的書生，馬上兩個人就卿卿我我、引為知己，對方一聲姐姐一叫，她就連魂也沒有了。《西廂記》中的崔鶯鶯是那么的矜持、知書達禮，事先約好見面，見面之后居然要批評，要狠罵；怎么這杜麗娘就不那么矜持，人家叫一聲姐姐，就乖乖跟人走，頃刻之間走到獻身的地步去？這是因為鶯鶯是在現(xiàn)實中，麗娘是在夢境中；鶯鶯是在元代的環(huán)境中，麗娘是在明代的環(huán)境中。

明史中烈女傳最多，大概有280多個烈女，這是正史中記載的，還有各地的地方史，不知道有多少女性為一輩子沒看到過、沒有相守過太久的男人守一輩子貞節(jié)。因此，每一個貞節(jié)牌坊下面都是一個女子一輩子喪失的青春，都是葬送其幸福的斑斑血淚。明代的女人基本上被控制起來，深閨中的杜麗娘就是這種感覺，繡花朵不能繡成雙成對，午覺不能睡，花園也不能去，一直被管得死死的。但是世界上的事情恰恰相反，禁錮越多反抗越大，越?jīng)]有越想有，這就是事物的兩個方面。這就是為什么杜麗娘看到一個男人就跟他結(jié)合的原因，因為這次放過了，她今后還有機會嗎？她還有任何可能嗎？而且男女結(jié)合是在夢中，回來之后還要想這個夢，第二天還要尋夢，尋夢的時候物是人非，花園還在，牡丹亭還在，但那個人卻不在。戀愛中的人會把事情放大，于是生無可戀，郁郁寡歡。她有深厚的情感，表達為一個女性扭曲的但是真實的、純情的、深刻的生死與共的追求，找不到也要找，實在找不到只能生病，在死之前還要自畫小像，說自己再這樣憔悴下去不行，在還沒有完全憔悴下去的時候畫一幅真容，然后裝在盒子里，放在梅樹邊。

在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的時候，杜麗娘把她母親叫過來，對母親說：“娘，你走遠一點。”她母親說：“干什么？”女兒說：“娘，你再走遠一點?！彼赣H又說：“干什么？”女兒便跪下來，說：“女兒感謝您的大恩德，但是這輩子不能服侍您了，希望下輩子再做您的女兒?！痹侣淇梢灾厣?，燈滅了之后還能再紅嗎？“海天悠”那場戲很感人，先是下雨天，希望看到朦朧的月亮，唱詞寫得很好，意境營造得更好，有生命感乃至宇宙感。杜麗娘拜別母親的養(yǎng)育之情后，即刻歸天了。這個悲劇場面是動人的，就是為了一個夢，為了夢中的一個人能夠去死。

這樣的偉大在《羅密歐與朱麗葉》中也有類似橋段，但杜麗娘的偉大還不僅于此。杜麗娘為了一個心中的男人，為了一個偶像而去死，這是極不容易的。但問題在于西方悲劇是以死亡作為結(jié)束，而杜麗娘的死亡只是終點之前的一個中間點，她死亡之后還要重新崛起。到閻王那里，她還不罷休，堅決要去申訴。閻王后來一查，果真陰魂不散，生死簿上有記錄，她是與柳夢梅有姻緣之份的。在等待回陽間之前的一段時間，柳夢梅拾畫之后每天叫畫，杜麗娘便從畫里跳出來，每天跟柳夢梅幽會。但是即便兩者結(jié)合歡愛，依然一個是人一個是鬼。最終杜麗娘叮囑他，某月某日得把她從墳?zāi)估锿诔鰜?，讓她起死回生，還陽相見。在整個世界戲劇史上，起死回生的情節(jié)不多，死就是結(jié)束，就永遠歸于沉寂了，但是《牡丹亭》的起死回生太有創(chuàng)意了。

湯顯祖說，“世界總是為一個情字”，但是情要到達到什么程度？“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fù)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彼娜松軐W(xué)是第一，什么都沒情感重要，人的一輩子什么都帶不走，只有情感是他最后的慰藉；第二，情感要能夠為之死，要能夠為之生，死生不能夠穿越往復(fù)，那就還不是真情。他這個寫法從國際上看也是唯一的，外國人一直喜歡，覺得中國的愛情有這種超越生死的情感表達，很高明。

《牡丹亭》的偉大之處在于把中國人的愛情格局擴大了，生跟死不是問題，情感的重要性、意蘊性、珍貴性是唯一的，這一點令我們感動。王實甫是“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湯顯祖是“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fù)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情是第一位的。因此戲演到哪里，哪里的人都會很感動。不管有多少陳士爭的正反面作用，不管大陸版還是林肯版、經(jīng)典版還是青春版，總的來講，它們共同把《牡丹亭》從中國古代名劇層面，推向了全世界影響最大的輝煌篇章的地位。

《牡丹亭》就是這么一個很特殊的戲?！段鲙洝诽貏e現(xiàn)實，《牡丹亭》特別浪漫?！段鲙洝分幸?guī)中矩，崔鶯鶯跟張生不得不結(jié)合，否則張生就要死。《牡丹亭》特別奇幻，就是生死之愛。要說明一點，當(dāng)杜麗娘回陽之后，柳夢梅想跟她結(jié)合，她堅決不同意，她說自己是鬼的時候可以茍且，但變回人身后，必須要結(jié)婚之后才能歡愛，她也要回歸到明代的現(xiàn)實中?！赌档ねぁ穼懙米畈桓呙鞯牡胤骄褪撬慕Y(jié)尾。杜寶身為老平章，在金鑾殿上根本不認這個，他超現(xiàn)實、超冷靜，當(dāng)柳夢梅再三訴說他考上狀元，他如何掘墓開棺救出他女兒……杜寶簡直要氣死了，他堅決不認這個混賬女婿和還陽之后的杜麗娘，三觀完全不符，他們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后來杜麗娘跟皇上講完以后，皇上相信了、承認了、主婚了，柳夢梅和杜麗娘就花好月圓、皆大歡喜了。當(dāng)時中西方的很多古典主義戲劇都是這樣，以君主承認的方式解決矛盾，這種大團圓的結(jié)局并不好看，也沒有太大的價值。

當(dāng)然，任何劇種都是有局限性的?！赌档ねぁ分挥欣デ莶炮呄蛴谖?，京劇不能演，京劇沒法演那些男女歡愛的戲，昆曲適合湯顯祖的那些極為文雅的唱詞。要之，《牡丹亭》是截至目前中國戲曲在全世界最有影響的一出戲。湯顯祖和《牡丹亭》已成為中國戲曲走向海外的第一品牌。

二

《長生殿》是中國第三部愛情史詩。作者洪昇出生于南宋以來的大家族，但他從小命運多舛，他出生的時候正好是清兵打到浙江，他們家在余杭，于是逃到荒山野嶺，母親在恐慌中生下了洪昇。作為傳承江南文脈的家族，父親對洪昇寄予了極大希望，為此采取了幾個舉措。第一個是向大學(xué)士黃機的孫女求親。朝中有人，讓洪昇的前程得到婚姻的保證?；橐鍪钦蔚穆?lián)盟，是資本的聯(lián)盟，這是社會結(jié)構(gòu)、社會秩序所決定的。第二個是將洪昇送到北京的國子監(jiān)深造。國子監(jiān)作為官辦的大學(xué)堂，好多同學(xué)都考上功名了，但洪昇就是永不進步。后來他父親追蹤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洪昇太喜歡昆曲，一天到晚看戲，就是不好好讀書。多少次規(guī)勸打罵都無效，他父親失望之下就來了一個絕招：與他斷絕父子關(guān)系，停止經(jīng)濟上的供應(yīng)。因此當(dāng)他們家很有錢的時候，洪昇沒有錢?？墒钱?dāng)他父親犯事了，要被抓起來從軍，洪昇卻一路陪伴，求人幫他父親開脫罪名。盡管他父親跟他恢復(fù)父子關(guān)系如初，可是他家畢竟被抄了，錢也沒有了，所以洪昇一輩子只有一個窮字。

但是洪昇窮也窮得有豪氣。有一次，洪昇到蘇州看戲，看到一個叫雪兒的小姑娘演得很好，他很喜歡。正好有位朋友就喜歡洪昇的豪氣，送給他一千兩白銀。洪昇眼睛都不眨，轉(zhuǎn)手就將千兩白銀甩給戲班班主，毅然把雪兒帶到身邊。盡管長此以往他養(yǎng)不起雪兒，但這也是他的一段率性而為、凄美而豪放的美好回憶。

率性而為也得干點事，于是他便開始為昆曲寫劇本。先寫《四嬋娟》即四大才女的故事，但是知名度不高。后來在非常郁悶的情況下開始寫《長生殿》，不寫則已，一寫便一鳴驚人。自從白居易的《長恨歌》和《長恨歌傳》以來，白樸的雜劇《梧桐雨》都寫得很好，可是洪昇把“李楊題材”做了一個終結(jié)版，到現(xiàn)在為止任何人要寫“李楊題材”都寫不過他。中國很多大家都是這樣，順勢而為，取得了集大成的成果。莎士比亞也是一樣，《王子復(fù)仇記》多少人寫過，最后他修修補補，踵事增華，弄出來一部作為代表作的終結(jié)版。

田漢先生根據(jù)昆曲《雷峰塔》改編的京劇《白蛇傳》就是這樣的終結(jié)版。河南有一個非常有名的劇作家，要再起爐灶，給河南省京劇團寫一部不一樣的《白蛇傳》，之后叫我們過去開研討會。我的意見是，拿全部劇作的句子也比不上田漢《白蛇傳》里的一句詞，他的每一句都是詩，比不過。后來河南省京劇團很感激我們仗義執(zhí)言，認為創(chuàng)新版《白蛇傳》不排也罷。

《長生殿》到了洪昇這里，他做了一個終結(jié)版，一時間所有的人包括皇帝都要看這個劇本。所以人生的幸與不幸、倒霉與蜇伏、歡娛與沉寂永遠在糾纏和反糾纏。洪昇家里從豪富到敗落，他在很痛苦的情況下寫了一部《長生殿》。大家都以為他是大劇作家，他自己也非常得意。

可是后來出問題了。當(dāng)時的佟皇后薨，按照禮制不能演戲。時間一長大家就寂寞難耐了，沒有昆曲怎么生活？于是就跑到一個深宅大院去偷著上演《長生殿》。一眾官員包括作者洪昇在內(nèi)，看完以后都很開心。這是一個美好的享受，越是禁戲越看得激動，好比越是禁書看得越帶勁?？墒菃栴}在于，中國人也好，西方人也好，人數(shù)一多總會走漏風(fēng)聲，出了一個叛徒。叛徒告發(fā)之后，所有的官員都被革職了，洪昇再也不能科考了。這就是那句著名的詩——“可憐一出《長生殿》，斷送功名到白頭”的由來。不可能再考科舉，再大的背景也沒有意義了，因為是皇家怪罪下來的。

于是洪昇懷著悲哀和痛苦離開京城，在北京混了那么多年也沒有好結(jié)果。該戲經(jīng)過皇上恩準解禁以后，康熙四十三年（1704），曹雪芹的祖父、江寧織造曹寅在南京排演全本《長生殿》，洪昇應(yīng)邀前去看戲，喝酒觀花，歌哭嗚嗚，何等開心。但船行返杭州途中，在烏鎮(zhèn)一帶的水面上，半夜起來觀月，波浪一起，小船一搖，他就擁抱水中的明月去了。等到船上的人覺察這人怎么還不回來，再把他從水下打撈起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一命歸天了。有人說洪昇是完整地看完自己的戲之后，最幸福地離開了人間。

洪昇的《長生殿》塑造了世界戲劇史上最聰明、最智慧、最美麗的皇妃。這部劇有幾個特點，第一于史有據(jù)，第二于詩有詠，第三于劇有唱。我覺得在世界戲劇史上寫帝王與后妃之間情感寫得最好的就是《長生殿》。

《長生殿》中的李楊之愛為什么偉大，他們的愛情有哪些基礎(chǔ)？

第一，楊貴妃天生漂亮，一出來就鶴立雞群，“六宮粉黛無顏色”，她一出來就是不一樣，尤其是她把所有生活中的情態(tài)做到了極致。中國人總結(jié)月下美人較美，燈下美人很美，霧中美人尤美，浴后美人更美?！堕L生殿》當(dāng)中的楊貴妃出場就常常是浴后，沐浴之后見大家，光彩奪目，驚為天人。中國戲劇史上梳妝戲最好的是《牡丹亭》，洗澡戲最好的就是《長生殿》?！堕L生殿》不僅有楊貴妃洗澡，還有與皇上洗鴛鴦浴的景觀。京劇處理得太簡練，昆劇演得美輪美奐。他們洗鴛鴦浴的時候，還有一些太監(jiān)宮女在看，越看越欣賞，越看越敬仰。哪怕是洗澡，楊貴妃也把生活中的美表現(xiàn)到了極致。

第二，一方面，女人和水果有緣，她們說吃這個對身體有好處，還可以減肥。楊貴妃一定要吃水果，還一定要吃北方吃不到的水果，尤其是海南、四川等地送來的荔枝這樣的水果。另一方面，大凡戀愛的女人，一定要或多或少撒嬌發(fā)嗲。但是撒嬌到什么程度呢？楊貴妃就拿捏得很好。她說她要吃水果，吃水果能使容顏更美麗，而且還要長安沒有的水果，要嶺南的荔枝。全國只有一個人能動用軍情系統(tǒng)來送水果，這人就是皇帝。一路上換馬、換人，趕多少路、踩死多少人都沒關(guān)系，只要保證送到長安時水果是新鮮的就可以。這就叫“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楊貴妃跟唐明皇發(fā)嗲，只有唐明皇才能滿足她的心愿，她將發(fā)嗲撒嬌之美做到了極致。

第三，楊貴妃深深地知道，皮相之美以外還要有內(nèi)涵之美，內(nèi)涵之美就是要有共同的藝術(shù)美感。她成功地將唐明皇塑造成了追求新意的資深“文藝青年”。創(chuàng)造新鮮感很重要，楊貴妃是最能創(chuàng)新、裝神弄鬼的，她跟陛下說她做了一個夢，嫦娥把她引到天上去了，在天上學(xué)到了一舞一曲，舞蹈和曲子都記得。唐明皇說真的嗎，楊貴妃就開始度曲、記譜，唐明皇還要看一看這個譜子哪里寫得不對，哪里需要再糾正一下。兩人記完譜以后演唱，結(jié)果演得意猶未盡，唐明皇說這個舞蹈貴妃能跳嗎，楊貴妃說她還記得，然后就與皇上一起記譜，皇上還為之擊鼓伴奏，看她從天上學(xué)來的翠盤舞。那么胖的楊貴妃，還要在小小翠盤上跳出萬種風(fēng)情，這就讓唐明皇驚艷。兩個人在一起，一天到晚說你美我美沒有新鮮感，一定得有一點文藝和清新，一定要有歌舞，一定要有藝術(shù)感覺，一定要有共同愛好。

第四，撒嬌發(fā)嗲之后，女人最大的問題就是吃醋，不吃醋是不可能的，這是男女生活中的常態(tài)。楊貴妃在劇中為了鞏固自己的位置，把自己的哥哥楊國忠變成了丞相，同時把自己的三個姐妹都接到宮中，形成一道溫柔的防線，其核心是楊貴妃，三個姐妹圍成內(nèi)圈，被封成了韓國夫人、秦國夫人、虢國夫人，讓唐明皇突破這個溫柔鄉(xiāng)的防線不容易。

但是有一個事件發(fā)生了。話說三月三，春天了，陽光明媚，春暖花開，宮廷有游春的習(xí)俗，于是唐明皇帶著這些后宮的妃子去春游。春游的過程中，唐明皇高興地鉆到虢國夫人的廂車里面，待了半天不出來。楊貴妃臉上掛不住，突然就生氣回去了。

唐明皇高興了半天，最后終于簾子一挑，從虢國夫人的廂車里面出來了。看見楊貴妃不見了，問她到哪里了，說是回宮去了，皇上就生氣了。君王一發(fā)怒，就把楊貴妃給驅(qū)逐出去，也不再寵幸楊貴妃了。但楊貴妃前面的自然之美、撒嬌發(fā)嗲之美和文藝工作之美做得很好，唐明皇看其他女子包括她的姐妹在內(nèi)都沒有太大的興趣，想來想去還是只有楊貴妃好?！堕L生殿》最大的好處就在于把帝妃之愛置換成對偶之情，把一個最沒有資格談情說愛的皇帝變成了對偶之愛的男方?；噬蠜]有資格談情說愛，是因為他可以選擇的女人太多了。但一旦真的陷入愛河，作為對偶摯愛的一方，見不到楊貴妃，皇帝就難受。善于察言觀色的高力士看皇上情緒不高了，就說去看看楊貴妃吧，得到了皇上的默許。高力士見到貴妃之后，啟發(fā)她，問她有什么信物可以送給皇上。楊貴妃說賤妾渾身上下哪一件不是皇上所賜，唯一自帶的是瀑布般的一頭秀發(fā)，于是就把頭發(fā)剪下來，叫高力士帶回去?；噬弦豢矗@是我熟悉的秀發(fā)，顏色是我熟悉的顏色，氣味還是我熟悉的氣味，于是萬般柔情涌向心頭，趕緊讓把楊貴妃給召回來了。

楊貴妃讓皇帝從愛多人到愛她一人，愛到極點。比如生活中的喝酒，楊貴妃喝酒喝得跟人家不一樣，圣上喝的時候她不喝，圣上逼著她的時候她才喝，喝完以后裝醉。裝醉以后，唐明皇說她要再不喝，就讓所有宮女跪下來，看她喝不喝。宮女們一跪，她也只好喝。女人喝醉酒之后，慢慢地一唱一舞，呈現(xiàn)出另外一種醉態(tài)，令唐明皇特別欣賞。有花間美人、燈下美人、月下美人，還有醉后美人，美人在醉與不醉之間，酩酊醉態(tài)步履不穩(wěn)，讓唐明皇得到莫大的享受。所以楊貴妃把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化成藝術(shù)感，讓唐明皇心無旁騖、眼無旁觀，美色微醺，愛不釋手。

《長生殿》為什么寫得好？因為反轉(zhuǎn)多，一波剛平，一波另起，新的問題又出現(xiàn)了。高力士在福建甄選宮女的時候，征選到梅妃江采萍。梅妃以前跟唐明皇好得不得了，但是自從楊妃來了以后，皇上再也不理她了。男人的問題在于喜新厭舊，皇上每天跟楊貴妃在一起很開心，忽然想到梅妃久未寵幸，心中又有一點遺憾，就拿了一批珍珠差人送給她。梅妃有詩才，會寫詩。“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這一寫詩，皇上就心動了，再說每天跟楊貴妃在一起，也該換換新鮮的，要再去找自己的舊好。于是皇上跟楊貴妃講，寡人身體不爽，今天晚上要借住翠華西閣一個偏殿，有可能回來，有可能不回來。京劇《貴妃醉酒》演楊貴妃不清楚今天皇上回還是不回，非常痛苦，在情景上與《長生殿》相通。

到了晚上，深更半夜，唐明皇還不回來，這個時候楊貴妃派永新、念奴兩個宮女打聽唐明皇的行蹤。打聽完之后，兩人說皇上確實是住在翠華西閣，梅妃也確實回來了。楊貴妃受不了，說咱們現(xiàn)在打過去，趕走她。兩宮女見得多，說圣上正是開心的時候，現(xiàn)在去不合適。楊貴妃一想人家正開心呢，我這么過去肯定不行，得忍著，于是一宿難眠。第二天，天剛剛亮的時候，她趕過去敲門，闖進去時，在高力士的大聲提醒下，梅妃老早從側(cè)門逃走了。唐明皇說剛剛睡醒，問什么事，楊貴妃就跑進去一邊敷衍，一邊天上地上到處找，先后找到了女人頭發(fā)上用的簪子，女人腳下穿的紅繡鞋，叫鳳舄。皇上還在吹牛，說寡人身子不爽，沒有女人陪夜，楊貴妃就當(dāng)場揭穿他：圣上沒有女人陪夜，但這些女人之物是哪里來的？男人的特點之一就是捉奸捉雙，捉不到就是虛妄，所以皇上馬上反問高力士，這些女人之物是哪里來的，高力士說他也不知道這是哪里來的。當(dāng)時高力士想把這些東西收起來，楊貴妃拿腳去踩，這一踩，高力士很可憐地望了皇上一下，皇上也很威嚴地讓高力士趕快把這兩個贓物轉(zhuǎn)移好。

但是楊貴妃手段很高明。她說請圣上上朝去，皇上說身體不舒服不想上朝，楊貴妃說必須上朝，文武百官從五更就在這里開始等候，皇上不上朝是不理政事；再說了，皇上要不上朝，大臣就會把君王不早朝的惡名栽到楊貴妃的身上，讓她平白無故地擔(dān)了虛名。實際上，她是給唐明皇一點苦頭瞧瞧，皇上以后再去偷歡得付出代價，再不睡覺，早上也還得上朝。

皇上早朝去后，高力士跟她說了一句話，說這滿朝文武誰沒有三妻四妾，貴妃怎么就饒不過皇上這一遭。楊貴妃的心理行動線索是：江采萍呀江采萍，非是我容不得你，只怕我容得了你，你就容不得我了。這是宮廷的叢林法則，所有的宮斗戲都是從這一點生發(fā)開來，就是只能有一個女主角，只能有一個勝者，而且必須要有人去求勝并且獲勝。

楊貴妃聰明，善于以柔克剛。比如說唐明皇上朝回來，一看楊貴妃還在，就說我們游玩去吧。一說游玩楊貴妃就哭，皇上一看就生氣了，問她要不要把信物都還回來。楊貴妃哭得更厲害了，但是該還的還是得還?；噬险f真的給我了，楊貴妃就哭得更厲害了。皇上說逗著玩呢，再把信物還給她，還跟她再提去游玩，她就繼續(xù)哭。皇上一發(fā)威，她就乖乖跟著皇上走。楊貴妃最大的本事就是哭泣，女人最大的武器就是哭泣，她充分運用了女人跟男人打仗的武器。男人根本不怕女人罵，更不怕女人打，但是男人怕看到女人哭泣，很受用。楊貴妃后來征服了唐明皇，后面的吃醋處理得好，有節(jié)有理有利?！坝泄?jié)”是半夜三更你開心我不打擾你，“有理”是你給我按時上朝，“有利”是我不會起到反效果。外貌之美從沐浴開始，撒嬌發(fā)嗲之美從荔枝開始，歌舞之美通過審美開始，前吃醋的撒潑、后吃醋的收斂，那是女人叢林法則中一定要確保的重要部分。

有了這些還不夠，還要賭咒發(fā)誓。賭咒發(fā)誓的根本點在于，七月七日長生殿的裝神弄鬼，要讓天地自然做個見證。三星在上，唐明皇、楊貴妃在下，愿生生世世永為夫婦，重點在如違此盟，天地鑒之。所有的戀人都喜歡賭注發(fā)誓，盡管我們都知道賭注發(fā)誓都是鬼話，但是女孩子都喜歡聽這種鬼話。楊貴妃通過賭注發(fā)誓的方式，把一個“花心大蘿卜”一般的皇上，從愛多人變成只愛她一人。還有，她要讓唐明皇在審美上有一種至高無上的感覺。她在秋夜唱李白的《清平樂三首》，把唐明皇感動得很受用、很開心。李白的詩最好，楊貴妃歌唱得最好，二美并，又好似大唐所有的藝術(shù)審美和文化高度，都天下唯一地集中在這里。

萬事萬物的規(guī)律，就是到達極點的時候反轉(zhuǎn)，臻于高峰的時候急轉(zhuǎn)而下地走下坡路。李楊之愛就自身而言合二為一，沒有任何誤會了，開心美好到了極致的時候，“漁陽鼙鼓動地來”，外部的環(huán)境又變得如此險惡，關(guān)乎社稷安危和國家局勢的穩(wěn)定。

文藝作品中寫一個女人對男人的控制、對男人的垂愛、對男人的教育和引領(lǐng)，沒有一出戲像《長生殿》寫得那么高明、那么多元、那么整體、那么有層次、那么長久。有一句話說“女人是男人最好的教師”，它指的不是父母親，而是指夫妻、情人之間的女性的引領(lǐng)。人算不如天算，楊貴妃通過外貌之美、生活之美、藝術(shù)之美、吃醋之美、發(fā)誓之美臻于極致之后，安史之亂的大禍陡然間便降臨大唐。

楊貴妃的哥哥楊國忠喜歡拿人的好處。邊關(guān)有個安祿山，本來是打了敗仗的人，下到死囚牢里，馬上要斬首了。結(jié)果他買通了獄卒和楊府的管家，叫管家送金銀珠寶給楊國忠，而且還從監(jiān)獄里出來拜謁楊府，對楊國忠說他忠心耿耿，又會幾種少數(shù)民族語言，能不能刀下留人。楊國忠一想，反正好處也拿了，他說他跟皇上講一下，按照程序授意軍方打一個報告，免得皇上起疑心。

皇上與楊貴妃正在花前月下，壓根就沒把安祿山的命運看成多大的事，而且他又可以做翻譯官，那就免了死罪。一個死囚犯變成一個平民，一個平民在楊國忠的縱容與栽培下變成了武官。安祿山特別聰明，特別會說話。他肚子大，有一次唐明皇問他肚子里面裝的什么，他說沒有其他東西，是對陛下的一片赤膽忠心。

死囚犯得到皇上的歡心，逐步成長為最高級別的武將。他一成長，對楊國忠的態(tài)度就改變了，一開始學(xué)狗爬叫丞相，后來便不講禮貌地叫老楊、國忠，兩個人就開始死磕斗起來了。前面提到過唐明皇帶宮中女眷春游，安祿山就在一旁窺探帝妃的無邊春色，這令楊丞相很是惱怒，兩人吵得不可開交，再后來一直吵到皇宮去。皇上覺得這只是文武不和的老話題，就讓安祿山到邊關(guān)去。安祿山在邊關(guān)猶如蛟龍入海一般大展身手，厲兵秣馬，以“清君側(cè)”為由，打到長安，勢不可當(dāng)。唐明皇正在與楊貴妃纏綿于最高的文藝范式《清平樂》中，哪里想到如此的事變。大敵當(dāng)前，無可抵御，那就只能拋棄長安，往成都方向而逃。唐明皇當(dāng)時還說了一句話：妃子剛剛睡著，等她睡醒我們再走。

月黑風(fēng)高夜，秋雨連綿天，皇上、大臣、將軍、兵士們都在黑夜當(dāng)中深一腳淺一腳地逃跑。此時此刻，人人都恨楊國忠，設(shè)若他當(dāng)時不貪心，不把這個死囚犯留下來，不養(yǎng)虎遺患，哪有這種禍事的發(fā)生？于是大家恨到極致，齊心合力地把楊國忠殺了。萬事萬物都有連帶效應(yīng)，在這里就是殺了楊國忠以后，一定要殺楊貴妃，不然大家以后都有掉腦袋的危險。

關(guān)鍵時刻的唐明皇為了江山社稷的平安，為了自己的安全，特別明顯地“掉鏈子”了。唐明皇、楊貴妃平時恩恩愛愛，要生生世世永成雙，可到了國家社稷興亡危難的時候，關(guān)系到自身性命的時候，這個男人卻選擇了沉默和規(guī)避，一扭頭走開了。至于唐明皇后來想，要是當(dāng)時態(tài)度再堅定一點，或許楊貴妃就不會死，但是這些話都是混賬話。這邊的皇上一走開，那邊將軍兵士們豈能善罷甘休，從將軍到高力士，都說楊貴妃一定要自裁，于是楊貴妃選擇在一棵梨花樹下，上吊自縊了。

楊貴妃到底聰明，她知道自己一定會死，那也自覺地表示決心，望圣上賜死，這是一。第二，死之前把高力士叫過來，說皇上春秋已高，身邊只有兩個體己人，她現(xiàn)在不在了，高力士要多多關(guān)心圣上的身體。接下來的囑托是，一定要把皇上給她的愛情信物金釵鈿盒跟她埋在一起，不管上天入地，生生世世也作為一個見證。這就是為情而亡的最高典范。

楊貴妃死后化為鬼魂，從此她就開始不停地懺悔，這個人物到了后半部就越來越高大、越來越清白了。其中有一場戲，寫唐明皇的隊伍從一邊來，楊貴妃從另一邊來，兩個人迎面相撞，但人和鬼不能相見，唐明皇看不見她，她卻能看見唐明皇。人和鬼是沒法有交集的，只能擦肩而過，那真是海天一般深厚的痛苦，生離死別般的難受?！坝凰g，脈脈不能語”，這是多大的遺憾和永恒的痛苦啊。

這個永恒的遺憾最終通過道士解決了?！堕L生殿》最大的好處，是戲從開始就有一個焦點，第一句話就是：問今古情場，有幾人真心到底？它要拷問人間的愛情，古往今來的情大多是真的，但是真心到底是困難的，如果真能夠真心到底，不管是千里萬里南北阻隔，不管是生生死死人鬼相隔，都能有相聚的時候，都是蓋世的價值。歌頌這種美好而深厚、深厚而永久的情感，這就是洪昇的聚焦點。

洪昇認為人心不古，到底有多少人能夠真心到底？如果沒有人真心到底，他就寫一個戲給人看什么叫李楊的真心到底。盡管唐明皇為了江山社稷，只能迫于無奈舍棄了楊貴妃，躲到一邊去，但是唐明皇最后還是想念貴妃、懺悔自己。情急之下，唐明皇叫工匠用檀香木雕了一尊楊貴妃的像，將這尊像供起來哭，人生所有的感慨和遺憾都集中在此，“退休”老皇上帶著宮女們都下跪、禮拜，而且連檀香木雕成的娘娘像也熱淚潸潸、珠淚滾滾。這就是《迎像哭像》的基本戲情。

《長生殿》前半部是熱鬧的戲，后半部是思念的戲，一直到兩個人到天宮才合而為一，在平靜和滿足中歸于永恒。回到前面說的于史有據(jù)，李楊之愛是真人真事，其他戲大都是假人假事。梁山伯與祝英臺是傳說，牛郎織女也是神話，只有這個劇是于史有據(jù)的。筆者認為這是中國戲劇史上君王后妃感情寫得最真摯的一出戲。洪昇的那些唱詞每一句都是詩，有的是根據(jù)唐詩宋詞改編的，有的是根據(jù)元曲改編的，但是熔鑄起來，自成一家?；蛟S因為有家庭之變，因為有跟雪兒之間的情感糾纏，因為功名一直考不上，因為人生的委屈如此之多，他才有靈感寫出了這么好的作品來。

任何寫愛情的書，第一句話都是如此，不管是成功的愛情還是失敗的愛情，人生倘若沒有愛情之光的照耀，沒有這種電光石火般的閃爍，都會變得毫無趣味，情感將變得毫無依托，生命將變得毫無意義，回憶起來連痛點都沒有，也就找不到遺憾的支點。只有經(jīng)歷了愛情，有的是苦戀，有的是思念，有的是愛情的痛苦，有的是愛情的甜蜜，人生才完整。沒有愛情，沒有電光石火般的閃爍的人生，可能是平淡無奇的人生，這種平淡和平庸會滋生出巨大的痛苦。

自古以來的皇上不缺女人的資源，所以不可能去真誠地談戀愛，但是《長生殿》卻偏偏讓李楊談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戀愛，從生活瑣事上升到藝術(shù)品格，再到生命境界和情感哲學(xué)的深刻戀愛，這就難能可貴。這出戲還讓我們看到，人生是會反轉(zhuǎn)的，命運是會改變的，小情感是敵不過大潮流的。所以看戲看到后來，不是看兩個人物，看這位皇上威風(fēng)八面、這位貴妃聰明漂亮，而是在看哲學(xué)，在看人生，悟透生死，反觀滄桑。年歲越大的人，看《長生殿》和《牡丹亭》越有感覺，那就是一種經(jīng)天緯地的大境界。

《長生殿》可謂是愛情史詩當(dāng)中的最后一部，它寫到哲學(xué)層面，讓人不僅僅看男女之情、生死之愛，更看到的是人生、社會和歷史，看到的是整個人類社會的起承轉(zhuǎn)合，就是歷史大車輪跟個人小情感之間的此消彼長，根本不因人的意志而轉(zhuǎn)移，不以愛情趨向而改變，這就是這出戲的深刻性。但是即便如此，人們還是要追求真正的情感。我們每個人能不能真心到底，能不能珍惜自己的情感，真正過一段坦蕩的有生命質(zhì)感和情感深度的人生，這是這出戲給我們的深刻啟迪。

《牡丹亭》《長生殿》各有門道，樣樣都精彩，處處皆史詩，這就是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這就是中國文化在愛情史詩上無可挑剔的戲、難以媲美的戲，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都是戲劇的經(jīng)典。

作者簡介：謝柏梁，四川電影電視學(xué)院、上海交通大學(xué)、香港紫荊書院教授，中國戲劇文學(xué)學(xué)會榮譽會長；謝熠梵，波士頓大學(xué)藝術(shù)與科學(xué)學(xué)院本科生。

（實習(xí)編輯 韓雨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