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Labubu—這個牙齒尖尖、眼神空空、表情喪喪的藝術玩偶,我的感覺是“怪可愛”。一般來說,可愛和怪是對立的,但是Labubu 族群把可愛和怪弄到一起了。
怪可愛,也可以達到驚悚的程度,形成“驚悚可愛”,即一種結(jié)合了可愛與驚悚元素的美學風格,通過將傳統(tǒng)上被認為是“萌”和可愛的形象與陰森、詭異、恐怖的主題并置,實現(xiàn)強烈的反差感。
我在《流行之道》一書中討論過流行的規(guī)律,指出盡管沒有流行的萬能公式,但流行背后還是有規(guī)則可循。這些規(guī)則事關我們?yōu)槭裁聪矚g我們喜歡的東西,以及流行背后的文化是如何變化的。
我寫道,流行的一個金科玉律是,消費者/ 用戶往往在對立的緊張關系中糾結(jié)。特別是,他們在“喜新厭舊”和“恐新癥”之間糾結(jié)—人類期待看到熟悉的、舒適的模式從新奇的情況中出現(xiàn),流行因此永遠處于某種“半混沌”狀態(tài)。簡而言之,這種“半混沌”狀態(tài),就是“熟悉+ 新奇”。
由此可以說,“怪可愛”當中的“可愛”部分,就是熟悉性,而“怪”的部分,就是新奇性。
動物行為學家康拉德·洛倫茲于1943年提出“嬰兒圖式”的概念,用于概括人類嬰兒外表所具有的一些典型特征,比如相對較大的頭部、圓潤的臉型、大而明亮的眼睛、肥嘟嘟的臉頰等,這些特征被成年人普遍認為是“可愛”的,并能激發(fā)出本能的養(yǎng)育反應,從而有利于后代的存活。嬰兒圖式是一種跨文化、跨物種廣泛存在的感知模式,不僅在人類之間有效,在許多哺乳動物之間也具有類似作用。
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卡通形象、玩具娃娃或?qū)櫸锏缺毁x予“嬰兒圖式”特征時,能引發(fā)強烈的情感共鳴與保護欲望。美國進化生物學家斯蒂芬·杰·古爾德寫過一篇論文《在生物學上向米老鼠致敬》,分析迪士尼畫師如何在多年間不斷改變米奇的形象,使其在本能層面上更具吸引力。
或許并非有意為之,但從生物學角度來看,他們實際上對米奇進行了“幼體化”處理,也就是將成年特征回退為幼年特征。古爾德認為,米奇逐漸擺脫了原本的成年老鼠外貌,而越來越像一個孩子,或者說,一個永遠不會長大的孩子,從而喚起了人們天生的憐愛反應。
Labubu的大眼睛、小身體與夸張表情,完全符合洛倫茲所提出的“嬰兒圖式”,而這正是“卡哇伊文化”的核心,在此,可愛不僅是審美形式,更是一種情感回應機制:它激發(fā)溫柔、游戲心與安全感。
在芝加哥大學任教的美學家謝安妮·恩蓋于《我們的審美范疇:古怪、可愛、有趣》一書中提出了“可愛美學”,作為當代審美文化的三個核心范疇之一。她主張這些被認為是“輕”的或“低”的審美體驗,應獲得與“崇高”“美”相當?shù)恼軐W關注。她的“可愛美學”并非單純描述某種表面風格,而是深入揭示了可愛作為一種審美形式背后的情感、權(quán)力和資本機制。
恩蓋指出,“可愛”不僅僅是“萌”或“令人喜愛”,它通常與小巧、柔軟、脆弱、單純、不具威脅性等特征相關。作為一種特定的情感修辭,“可愛”在喚起保護欲的同時,暗示依賴性或無助性,可被操控或占有。
可愛是“一種美化弱者的方式”,“可愛取決于個人對弱者的情感,這也是為什么可愛的東西受傷時會變得更可愛”。
這種“無害”的形象,代表著資本主義對情感與物質(zhì)的雙重宰制。在疲憊、焦慮、異化中,人們渴望一種“可控的、無害的他者”來進行情感投射與安慰。
這種機制一方面是對不穩(wěn)定勞動生活的逃避方式,另一方面也暴露了被馴化的渴望和對“脆弱性”的利用。
從消費心理上說,通過將商品“可愛化”,資本將物擬人化,使它們能與消費者形成情感連接,建立起“情感勞動的物化形式”。當人們遇到可愛的東西,就會想要占有甚至撫育它,如此一來人們的購買欲被開發(fā)出來。日本萌文化正是依靠這一點賺了大錢。
然而,可愛美學并非全然無害。它往往與控制—被控制、性別化勞動、情感商品化等密切相關。恩蓋指出,可愛是“一種美化弱者的方式”,“可愛取決于個人對弱者的情感,這也是為什么可愛的東西受傷時會變得更可愛”。作家丹尼爾·哈里斯就在他的書《可愛、古樸、饑渴和浪漫:消費主義的美學》中寫道,斷了一只腳拄著拐杖的泰迪熊更惹人憐愛,因此,“可愛正是畸形與頹廢的美學”。
可愛美學在潮玩中大行其道,作為一種現(xiàn)代性美學范疇,它與“貶值的勞作”“無害的暴力”以及“被動的主體性”緊密相關,契合潮玩產(chǎn)業(yè)中對可控性與情感投射的需求?!翱蓯邸睒I(yè)已從兒童特有的屬性,演變?yōu)槿蛄餍形幕闹鲗缹W形式之一,在這方面,泡泡瑪特和Hello Kitty、Replika 機器人、Lo-Fi吉祥物等并無二致。
恩蓋討論核心審美的范疇,除了可愛還有古怪。Labubu的奇異混種,可愛而又有點邪魅與暗黑的矛盾感,正體現(xiàn)了她所說的“cute/zany”的結(jié)合。其實,滿大街的哪吒也與此類似。
如果挖掘得更深,這種矛盾感同一種被稱作“uncanny”的體驗密切相關,我將其譯為“恐惑”,描述一種既恐又惑的復雜心理感受。
“恐惑感”這一心理學概念最早由德國心理學家恩斯特·延奇在其1906年的論文《論恐惑的心理學》中提出。他說,那些我們熟悉和習慣的事物令人感到安心;而那些全新和異質(zhì)的事物則讓人感到陌生和不安。而“恐惑感”則是一種打破這兩個范疇的獨特經(jīng)驗—它既熟悉又不安,既親切又陌生,令人陷入不確定和迷惑之中。
1919年,心理學家弗洛伊德發(fā)表隨筆《論恐惑》,重新定義了這一概念,認為“uncanny”不僅指未知的事物,還揭示了那些被隱藏或壓抑的事物。弗洛伊德說:“恐惑并非什么新鮮或陌生的事物,而是心中早已熟悉且根深蒂固的事物,只是通過壓抑的過程與之疏離了?!?/p>
當這種本該遮蔽的陌生顯露出來后,會在我們心中激起有點古怪的、強烈的、連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感情。我把這個詞翻譯為“恐惑”,是因為它描述的是一種自相矛盾的感覺:是熟悉中的不熟悉,意識中的無意識,或者說位于熟悉與陌生、有生命與無生命之間的模糊界限上。
Labubu以一種非寫實但擬人化的潮玩形象面世,在可愛之中植入異樣,其尖牙畢露的笑容、黑洞一樣的眼神等設定,恰恰激活了這類“擬人不及”的幽微恐懼。同時,作為介于動物、人偶、妖精之間的模糊物種,Labubu體現(xiàn)了一種結(jié)構(gòu)性的不確定特征,使得觀者在把玩時既激發(fā)情感共鳴,又不時產(chǎn)生困惑或疏離感。
我曾寫過文章討論韓江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原因之一就是讀她的小說會很不舒服,產(chǎn)生恐惑,比如《素食者》描繪的人化為樹。再比如,具身智能如果太像人,又出現(xiàn)人意想不到的東西,就會產(chǎn)生所謂的“恐怖谷效應”。
日本機器人專家森政弘在其著名論文《恐怖谷現(xiàn)象》中,描述了人類在面對類人實體時所產(chǎn)生的心理反應。森指出,人類對于兩類對象通常具有穩(wěn)定的情感接受度:一類是熟悉的活人,另一類是熟悉的無生命擬人對象,如玩偶、木偶、人體模型、假肢和人形機器人。但如果處于這兩極之間—既不像人類那樣自然活潑,又不像玩具那樣顯然是“非人”的存在—人類的情感接受度就會急劇下降,產(chǎn)生“詭異”“不適”甚至“恐怖”的情緒。這一區(qū)域被森稱為“不気味之谷”。
韓江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原因之一就是讀她的小說會很不舒服,產(chǎn)生恐惑,比如《素食者》描繪的人化為樹。
“不気味”這個詞被轉(zhuǎn)譯成英文中的“uncanny”,以至于“恐怖谷”的說法立即與弗洛伊德建立了聯(lián)系,盡管森曾表示,他獨立于延奇和弗洛伊德提出了這一觀察,然而望文生義的損害已然造成。
從“恐惑”到“恐怖谷”,這一聯(lián)系似乎迫切需要被確立,因為其中包含的諸多元素,如人與機器的關系、生物與非生物的關系、靜止與運動、替身與雙重身影等,都要求某種因果關系的存在。
我們現(xiàn)在把大量東西擬人化,AI也是朝著這個方向。未來恐惑可能會成為人們的普遍體驗。生活在界限消失的時代,詭異、恐懼、不自然、不適、痛苦,這些是大多數(shù)人都會經(jīng)歷的情感。Labubu在這個譜系上只是個小東西,但它符合人類的體驗導向—精確地調(diào)配可愛與古怪、熟悉與陌異、親密與疏離之間的情感張力。也許我們創(chuàng)造人工物的努力,就是一種集體有意為之的決定,旨在鍛煉和馴服我們的不自然情感,一種無意識的不適練習,為的是從不適到適應。
假如“ 恐怖谷” 的U形( 幾乎成V形)凹槽—這個大多數(shù)人竭力避免的令人恐懼的心理空間—正是最終的烏托邦呢?假如失去腳下的世界,意味著我們與所有那些同樣失去立足點的存在達成某種統(tǒng)一呢?也許,我們之所以被“恐惑感”包圍,不是出于逃避,而是為了促成一種逆向的結(jié)局:當我們意識到自己是共同恐懼“熟悉的陌生感”的集體當中的一員時,便能彼此安心。與他人一起認同某物“恐惑”,那種恐惑感似乎便奇跡般地消失了。
所以,“怪可愛”不只是安慰,它也可以是一種深層的心理游樂場—在那里,我們與被壓抑的童年、未竟的欲望,以及現(xiàn)代社會的焦慮不期而遇。正像弗洛伊德所指出的:“恐惑感的本質(zhì),是被壓抑的回歸?!?/p>
恐惑感產(chǎn)生于童年時期的信念突然變得真實。Labubu所喚起的,可能是童年時期對玩偶、怪物、夜晚幻想的深層記憶。
Labubu同時具備童趣與后現(xiàn)代性:它混合了童書繪本、怪物傳說與幽默驚悚等審美元素,是一種文化拼貼的產(chǎn)物。在這個碎片化、過度刺激的數(shù)字時代,Labubu 成為一種情感撫慰的對象:很多人小時候都接觸過玩偶,見識過童話或神話中怪物的形象,例如宮崎駿筆下的龍貓,電影《怪獸電力公司》中毛茸茸的怪獸,北歐神話中的精靈等,這些東西有一系列的視覺基礎,會在人們頭腦中形成榮格原型,加上被賦予的童話、神話內(nèi)涵,一旦瞥見某些相關碎片,人們的童年記憶就容易被喚醒。
在此基礎上,消費者懷念過去,可能還不只是懷念一些具體的事物,還會懷念童年,包括喪失了的童年的純真和想象力?,F(xiàn)在,通過拼貼,消費者意欲重新獲得喪失的童真,這種行為的本質(zhì)是要完成身份建構(gòu)。也就是說,收藏Labubu,不僅僅是一種物質(zhì)行為,還是一種自我身份的認同,或構(gòu)成自我表演的一部分。收藏者可以通過追逐時尚來宣告:“我有童心,我欣賞藝術,我走在潮流前線?!?/p>
在當代社會,個體身份的建構(gòu)早已不再依賴單一的職業(yè)、階層或家庭角色,而是深受消費文化、社交媒介與審美偏好的多重影響。在Labubu所處的潮玩語境中,限量款、高溢價、社交展示是其不可或缺的文化符號。一只熱門Labubu玩偶可能從原價不足百元炒至數(shù)千元,體現(xiàn)了其在消費語境下的身份象征功能。
通過購買、開箱、曬圖、參與抽簽搶購等行為,用戶在社交媒體上展示自己的“品味”“收藏實力”以及“圈層認同”。擁有Labubu,變成了一種社會地位與審美趣味的象征。它折射的是當代人在碎片化、符號化世界中,通過“物”去完成“人”的建構(gòu)與想象的迫切需求。
Labubu被人格化,也被媒介化,使得“擁有”它本身就變成一種可被觀察與認可的行為表現(xiàn)。在數(shù)字社交平臺(如小紅書、抖音)上,Labubu常被用于記錄日常、表達情緒、構(gòu)建虛擬身份。例如拍攝“Labubu的一天”短視頻、曬出“我的Labubu穿搭”“我抽中的隱藏款”等內(nèi)容,體現(xiàn)的是一種通過物品參與社群、實現(xiàn)存在感的儀式行為。
它在日常與非日常之間搭建了通道,使得個體可以完成身份的“過渡”。在社交網(wǎng)絡、短視頻、商品消費中的重復性行為,都可以視作某種“微儀式”,構(gòu)成了身份表現(xiàn)的關鍵部分。
同時,潮玩使用者以“共玩”為中心,通過Labubu用戶群體(小紅書、B站、微信群)形成亞文化社群,并借此實現(xiàn)“我與誰為伍”的身份確認。這種以消費品為中介的身份實踐,已遠不止“喜歡某個角色”那么簡單,而是逐漸演化為一種持續(xù)、動態(tài)的自我表演與社群歸屬機制。
雖然Labubu社群表面看起來包容多樣,但在實際參與中卻常常出現(xiàn)對“入圈門檻”的強化,如擁有多少限量款、是否掌握二手交易規(guī)則、是否熟悉“娃圈文化”等。
Labubu的“ 怪可愛”形象本身就模糊了童真與叛逆、可愛與不適之間的邊界,使它天然具備了一種“非主流認同容器”的特性。面無表情的Molly—泡泡瑪特的另一個頂級IP玩偶,沒有背景故事、沒有固定性格,這種“去敘事化”策略賦予了消費者極大的自由度和情感投射空間。對于許多年輕用戶而言,選擇Labubu這樣的潮玩并不是純粹的喜好,更是一種對抗主流審美、釋放情緒張力、獲得社群認同的表征行為。
然而,Labubu潮玩的認同機制也存在結(jié)構(gòu)性弱點:首先,該機制帶有外部消費系統(tǒng)的操控性,所構(gòu)建的認同社群,本質(zhì)上是高度商品化與平臺化的產(chǎn)物。這種認同依賴于盲盒機制、限定款搶購、社群排名等資本邏輯驅(qū)動的操作,缺乏穩(wěn)定性和深度。而小紅書曬圖打卡、B 站開箱視頻、微信群拼單討論等高度可見、反復表演的認同實踐,也主要依托社交平臺的點贊、評論與轉(zhuǎn)發(fā)系統(tǒng)維持。用戶的身份呈現(xiàn)易陷入焦慮與比較,不斷通過“買更多”“更稀有”來維持自我認同的完整感。
其次,在鮑曼所說的“液態(tài)現(xiàn)代性”時代,個體越來越傾向于建立“可隨時更換的流動身份”,而缺乏承諾與責任。Labubu社群中構(gòu)建的認同多圍繞“趣味”“稀缺性”“審美喜好”等輕盈的文化符號,這種“輕認同”更像是一種快閃式的文化棲居,而非深層的社會連結(jié)。
再者,雖然Labubu社群表面看起來包容多樣,但在實際參與中卻常常出現(xiàn)對“入圈門檻”的強化,如擁有多少限量款、是否掌握二手交易規(guī)則、是否熟悉“娃圈文化”等。這種內(nèi)部規(guī)范可能制造“隱性排他機制”,導致身份認同在強化群體歸屬的同時,也制造了對異質(zhì)他者的排斥。
消費驅(qū)動與表演依賴,為Labubu用戶社群提供了一個框架,使他們能夠在此框架內(nèi)塑造自己的身份認同。然而,這個框架最諷刺的是,盡管人們可能覺得自己與眾不同,但實際上與他人保持高度一致。人們自以為獨特的品位,其實根植于他們?nèi)绾伪煌其N而購買的商品,平臺與公司營銷塑造了人們的理想。然而,人們需要這些市場驅(qū)動的決策所提供的賦權(quán)與情感表達幻覺。通過購買讓其感到特別的東西,消費者更容易繼續(xù)成為機器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