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一片丘陵草原,在內(nèi)蒙古科爾沁右翼前旗境內(nèi)。山丘上長滿了淺綠的野草。偶爾也有一棵深綠的野樹,詭異地立在山丘頂上。山褶里,經(jīng)常有上百棵野樹靜靜地綠著。也有成片成片的野樹,在山的一側(cè)繁衍生息。那些緩緩移動的羊群,仿佛飄在天邊的精靈,讓人覺得神神秘秘。雪白雪白的云彩,一會兒變換一個花樣,好像有個人在天上指揮。要是沒有云彩,天空則像藍(lán)色的寶石一樣,純凈、清透。即使是層層堆疊的陰云,在草原的襯托之下,也像一幅巨大的油畫,引人遐想。
蒙古語把這樣的草原叫杭蓋草原。草場已經(jīng)被嘎查劃分成若干個大片,發(fā)包給了牧民。牧民們?nèi)匀话涯咙c(diǎn)叫作羊包。羊包上的房子都是新蓋的平房。因?yàn)槭嵌c(diǎn)放牧,不需要隨時移動的蒙古包。游人也許會覺得失望,這不要緊,景區(qū)有專門接待游人的蒙古包。人們可以在蒙古包里吃手把肉,喝奶茶,體會一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豪邁。
這樣的蒙古包我也住過,和幾個朗讀者一起住的。那是在烏蘭毛都詩歌那達(dá)慕召開期間,我不想住民宿的火炕,就擠到蒙古包來了。蒙古包是用厚厚的帆布做的,白色的底子上,印有天藍(lán)色的云子卷,與杭蓋草原的韻味很相符。蒙古包里住著四個朗讀者。這四個多才多藝的女子,明天就要在大會上朗讀詩人的詩,不時拿出稿子練習(xí)一番。
我無事可做,躺在床上注視著穹頂。穹頂是用橘紅色的花布做的,豪華而又溫暖。天窗外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見。這是改造后的蒙古包,天窗上鑲著玻璃,因?yàn)闆]有煙囪需要伸出去,不用敞口。老式蒙古包是用氈子做的,用爐火取暖,爐子里燒的大多是牛糞。
草原上有的是牛糞,人要是勤快,燒柴根本不用發(fā)愁。
我在姑姑家里就見過成堆的牛糞,都是姑父在房后的山坡上撿的。每天天剛亮,姑父就挎著筐到后山遛一圈兒。撿完一筐回來的時候,姑姑已經(jīng)把飯菜做好了,一家人坐下來,熱熱鬧鬧地吃飯。牛糞不能拿過來就燒,須晾在院子里曬干。燒火的時候,姑姑把牛糞掰開來塞滿爐灶,在爐箅子下邊把牛糞點(diǎn)燃。燃燒的牛糞不但沒有臭味,反而有一股草香淡淡彌漫。
景區(qū)的蒙古包雖然沒有牛糞的草香,卻有鮮草的味道。院子里長滿了開花的野草,開的都是城里人沒見過的野花。遠(yuǎn)處雖然有一垛干牛糞,卻不是燒火的燃料,它們和勒勒車一樣,都是景區(qū)的擺設(shè)。勒勒車也叫花轱轆車,車輪是木頭做的。我以前工作過的大車制材廠就生產(chǎn)過這種車輪。車輪上有很多大釘子,整個車輪像一朵大大的花,人們都叫它花轱轆。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大車制材廠還堆放著賣不出去的花轱轆,后來就不見了,大概賣給一些景區(qū)了吧。
我躺在蒙古包的床上,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一睜眼,天窗亮了。
這是草原的天空,千百年來都是,沒有人跡的時候就是。那時的草原是野生動物的草原。山還是這樣的山,水還是這樣的水,就是草比現(xiàn)在高,比“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時代都高。這里沒建旅游村的時候,只是個無人居住的山窩。我時常驚異于這樣的山窩,左一個右一個,前一個后一個,就像驚異于這里的山丘一樣,好像永遠(yuǎn)也走不出去。
二
我父親當(dāng)年就遇見了哈日礎(chǔ)魯叔叔的父親,一個我沒見過的爺爺。也是在這樣的草原上,他們遇見了。兩個人攀談起來,竟是同祖同宗的一家子。我第一次見到哈日礎(chǔ)魯叔叔時,他穿一件天藍(lán)色蒙古袍,腰上扎著黃腰帶。他的妻子穿一件粉紅色蒙古袍,扎一個藍(lán)腰帶。他們站在屋地下,一齊對著炕上鞠躬,嘴里輕聲地、嘀里嘟嚕地說著蒙語。炕上坐著的是我父母。印象里,叔叔和嬸嬸是新婚夫妻,給我父母拜新年來了。
我那時大概只有六七歲,對于哈日礎(chǔ)魯叔叔的樣貌沒有印象,到了十幾歲的時候,才看清他的容貌。他的眉毛很濃,一雙眼睛發(fā)著亮光,那亮光一看就是蒙古族特有的亮光。一到冬天,他就給我們拿野雞,拿黃米面。印象最深的一次,他給父親拿來一件白茬羊皮襖。那是一個很黑的冬天,他把皮襖放到炕上就匆匆走了,走晚了害怕趕不上隊里的馬車。
這時候的父親已經(jīng)重病纏身,沒過多久就離世了。這件皮襖也因此被我記在心里,成為一件珍貴的禮物。這個珍貴的禮物,后來給了二伯父,連同父親的舊衣物一起給了他。父親沒了以后,哈日礎(chǔ)魯叔叔也年年給我們送黃米面。不知道父親活著的時候給過他們什么幫助,以至他年年都來送東西,直到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期,我和弟弟都長大了,才沒見他過來。
他和父親的交往不僅限于物質(zhì),還有通信。我那時候太小,沒注意他們聊些什么,只記住了信封上的地址:阿力得爾公社沙布臺大隊。我當(dāng)上律師以后,有一個案子的事故發(fā)生地就是沙布臺。我向當(dāng)事人打聽哈日礎(chǔ)魯叔叔的消息,他說叔叔已經(jīng)過世了,老太太還活著。
后來我聯(lián)系上了叔叔的兒子包七十二,和他視頻的時候,一個老太太出現(xiàn)在鏡頭里。我說這是嬸子嗎?他說是奶奶,九十八歲了。
我想起來了,那年奶奶來過。我大聲喊,奶奶還認(rèn)識我嗎?我是包木匠的二丫頭。她用蒙語說,認(rèn)識。你爸叫喜柱,你二伯父叫長明。你們家以前住在“溫紐格赤”。
老太太記性太好了,連溫紐格赤都記著,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這么叫了,都叫陳窯。
三
“溫紐格赤”大概是“狐貍山”的音譯,山下有個小屯子名叫陳窯。陳窯與白窯,隔著一道山梁。山梁下有一條小河。小河里擺著十幾塊石頭,踩過這些石頭,就踏上了通往白窯的山路。我的母親當(dāng)年就是踩著這些石頭從白窯嫁到了陳窯。我童年下鄉(xiāng)探親的時候,也經(jīng)常踩著這些石頭,往返于陳窯與白窯之間。然而有一天,這條小河竟然瘦弱成一尺來寬的細(xì)流,幾乎認(rèn)不出來了。
有人說,它的水,被三合水庫截住了。
我知道三合水庫,修水庫的時候我就在陳窯。
那年不知什么原因?qū)W校沒收學(xué)生,我都九歲了還沒上學(xué)。母親看我閑得無聊,就讓我坐著二伯父的馬車去了陳窯。馬車是生產(chǎn)隊的,二伯父是生產(chǎn)隊的車?yán)习遄印J菍B氝€是兼職,不太清楚。
二伯父的兩個小兒子小四、小五也沒上學(xué),我整天和他們一起玩著很原始的游戲。有一天,我們坐在院子里摑泥娃娃,六歲的小五突然放了個響屁。他瞪圓了眼睛,站起來指著地上自豪地說,看,我把土給崩跑了。
放個屁都把土給崩散了,農(nóng)村孩子太有力氣了。
二伯父的二兒子也就是我二哥更有力氣。有力氣的人大概都能吃。有一天,二哥從生產(chǎn)隊收工回來,一個人吃了半盆土豆片,二伯父樂得直夸。二伯父太樂意夸孩子,不像我父親,總是謙虛地貶低我們。二伯父要夸人的時候,事先總有個鋪墊,先是響亮地咳一聲,然后才說:看我二小子……或者驕傲地說:根兒現(xiàn)在是旗里的干部了。
根兒,是我大哥的小名。
二伯父家有三間茅草房,兩小間土平房。這是我們家的祖屋,我的父親就是在祖屋里出生的。二伯父在祖屋里送走了五位老人:我太祖父、祖父、祖母、四祖父、大伯父。我去陳窯的時候,四祖父還在。四祖父一直單身,聽說他年輕時當(dāng)過“胡子”。四祖父說話慢聲細(xì)語,一點(diǎn)也不像當(dāng)過胡子的人。他留著一撮雪白的山羊胡子,眼睛像黑豆似的發(fā)亮。他坐在炕頭上給我們講故事,故事的開頭經(jīng)常是這么說:在早哇……
四祖父說陳窯后邊的狐貍山總有狐貍出沒,他當(dāng)土匪的時候追過一只狐貍。追到一棵大樹下,狐貍就不見了。正奇怪呢,原地站起來一個男人。嚇得他們不敢再追了,回身就跑。
我們老老實(shí)實(shí)地聽著,無論什么故事,都覺得非常有意思。不僅四祖父的故事有意思,二伯父家的任何東西都有意思。他們家的北炕炕梢擺一個紫紅色長條大柜。這大柜我在烏蘭浩特沒見過。南北炕之間有一個窄窄的橫炕連接著,橫炕上邊擺一個白茬炕桌,炕桌上擺一個煤油燈。這樣的擺設(shè),我也第一次看見。
四
二伯父長得大臉大眼睛,眼珠微微發(fā)黃,不僅會干活,還會算計。自留地種什么,園子種什么,都算計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我們祖屋的園子挺大,除了種菜還種點(diǎn)碎花。二伯母梳在腦后的黃色發(fā)髻上,經(jīng)常插一朵水粉色的小花。
二伯父過日子節(jié)儉,閨女們洗衣服勤了,他就黑著臉:一天天總洗,把衣服都洗壞了。
玉蓮姐到河邊洗衣服的時候,我也跟著。她把石頭當(dāng)作搓衣板,用河水哐哐地洗,洗完把衣服擰干,平鋪在青草上。等我們玩夠了,衣服也干得差不多了。
河里有一些細(xì)細(xì)的小魚,在河流石上順?biāo)沃?。陳窯的人似乎不怎么吃魚。要是在烏蘭浩特,早讓人給撈絕了。河邊有一片樹林子,林子里總有些白蘑菇。這要在烏蘭浩特,也得讓人給采絕了。草地上,一些零零星星的碎花不聲不響地開著,引來很多蝴蝶在上面飛來飛去。
我常常想,陳窯比烏蘭浩特富裕多了??申惛G的人不這么認(rèn)為,他們都說烏蘭浩特富裕。他們說烏蘭浩特的人不但吃紅本糧,還月月發(fā)工資,而陳窯的人,一年才分一次紅,一個工分也就幾毛錢。
有一天,二哥把家里養(yǎng)的大黃狗給勒死了,在大楊樹上勒死的。他把大黃狗立著綁到大院門口的大楊樹上,用一根鐵絲把它勒死了。當(dāng)時狗叫了沒有,掙扎了沒有,以及死后的樣子,我都沒記住,只記住了狗肉的樣子。爛爛糊糊的狗肉,裝在一個大盆子里,我們一個人拿一塊狗骨頭,在屋地上一邊溜達(dá)一邊啃。
我對大黃狗沒有感情,不知道心疼它,也沒想過要心疼,我以為它的肉就是讓人吃的。既然這么以為,也就不知道問二哥他們是否心疼。
那些修水庫的人,就是在這時候住進(jìn)二伯父家的。二伯父把西屋騰出來,生產(chǎn)隊安排七八個男人住了進(jìn)來。這些人白天乘坐馬車到三合村修水庫,晚上再回到二伯父家住宿。二伯父家本來就熱鬧,這回更熱鬧了。這些人不是講故事就是唱歌,還有個人會拉二胡。我和小四小五最大的樂趣,就是站在西屋門口,聽他們拉琴,唱歌。
這種無憂無慮的日子很快就被一封來信打斷。我又坐著二伯父趕的馬車回到了烏蘭浩特,過完年,就去上學(xué)了。
五
三合水庫就這么被我記住了。水庫的樣子,卻是在幾十年之后才見到的。那天我和幾個本地作者去鄉(xiāng)下采風(fēng),汽車路過三合村的時候,有人說:看,三合水庫。我急忙看向窗外,路邊有一個淺淺的水塘,水塘邊上,站著幾只雪白的大鵝。
水庫變成這個樣子,我一點(diǎn)都沒吃驚。陳窯與白窯之間的小河,早就變寬了,比修水庫之前都寬了,看樣子水庫早就放開了。河面上架起一座水泥小橋,那些墊腳的石頭,早已不見了蹤影。
我常常想起那些石頭。那些石頭承載了很多故事,有的故事能說清楚,有的故事說不清楚。說不清楚的,便都悶在石頭里。我總以為石頭是有靈魂的,是活著的,只是我們感覺不出來而已,就像杭蓋草原上的山丘一樣,是一群沉默的生命。這些沉默的生命,與活動的、發(fā)出聲音的生命一起,構(gòu)成了整個世界。
參加詩歌那達(dá)慕的外地詩人也驚異于這里的山丘。沒有險峻的,全都是慢坡,與他們見到的高山峻嶺不一樣??匆娧蛉涸谏狡律嫌问?,詩人們驚呼??匆娨蝗号T诓莸厣铣圆?,他們也驚呼。賽場上艷麗的蒙古袍、偶爾走動的馬,無不吸引著詩人的眼球。
參加詩歌那達(dá)慕,不僅能看到杭蓋草原,還能碰撞到有趣的靈魂。
我白天就與一個大連女詩人碰撞了靈魂。那種心靈相通的滋味,不用多說話就能感覺出來。我冒著風(fēng)寒參加詩歌那達(dá)慕,就是想碰撞另一個靈魂,碰撞到了,心便安穩(wěn)了,不一定非得有多深的交情。
晚餐是在另一片草原上吃的。幾個女作者親自下廚,用百口大鍋中的幾口鐵鍋?zhàn)龅?。她們在草原的太陽底下,在蚊子的叮咬中,把雞肉、魚肉、羊肉一鍋一鍋煮熟了,等著我們過來。
詩人們在長桌旁坐下來,用大碗盛了肉,敞開懷吃著。四周的山開始發(fā)暗,待我們吃完的時候,已經(jīng)變成黑蒙蒙的影子,只有我們這里亮著燈光。燈光與黑暗交界處朦朦朧朧,幾個人影在朦朧里忙碌著。
聚光燈搖晃著,把燈光落在草地上。碧綠的野草被燈光一照,變成了淺淺的灰綠。我們坐在小方凳上,目光一齊投向灰綠的光圈。
朗讀者手里拿著麥克,從朦朧里緩緩走進(jìn)光圈,在灰綠的草地上站定。
山野沉寂著,蟲鳴也消失了,只有朗讀者的聲音在草原上回響。
詩人們仰起頭,靜靜地傾聽。
第二天早晨五點(diǎn)多鐘,詩人們就從各個蒙古包里出來了。蒙古包前的草地上,陳列著幾種草原的物件:勒勒車、牛糞、草捆、圍欄……這些東西立刻把女詩人引過來,她們紛紛拿出相機(jī)來拍照。
一條彎彎的毛毛道通向山頂,我被它吸引著,一步一步登了上去,眼前忽地亮了。
那種遼闊,只有站在山頂上才能感覺出來。
遠(yuǎn)處仍舊是山丘。那些個山丘,以不同的線條、不同的顏色呈現(xiàn)在藍(lán)天底下,神秘、悠遠(yuǎn),充滿了誘惑。
詩人們就是被這誘惑鼓舞著,從千里之外趕赴這場詩會的。路途最遠(yuǎn)的,有麗江的納西族女詩人、白族女作家,還有湖南長沙的女詩人。她們盛裝來到草原,而這片草原,沒有讓她們失望。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