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卷
第一次去長城是暑假,日頭毒辣,那蜿蜒的青龍脊背上,無遮無擋。
其時的我們,年輕,心氣比日頭還火熱。該爬的地方,爬了;該看的地方,看了;該拍的地方,也都拍了。
回旅館路上,把膠卷送去相館沖印。
其時還沒有數(shù)碼相機和手機,擺姿勢需要醞釀成本,顯影需要遁回黑箱,回首需要耐心等待。
第二天,逛完別的景點,傍晚到相館取照片。老板說:“白板哦,膠卷里啥也沒有,大概率是拍之前就沒掛上?!?/p>
腦子開始“咔咔”倒指針:怪不得昨天摁快門時聲音有點奇怪,怪不得取膠卷出來時感覺有點不一樣……
指針突然“咯噔”一下,這就是說——“不到長城非好漢”那塊石頭白摟了?沒踩穩(wěn)那一跤白摔了?被曬傷的脖子白脫皮了?……
好漢,這一切,都白費了?
瓷像
“沒有白費!”
母親托起斷開的另一截,小心地合上去:“你看,嚴絲合縫,多好看!”
路過景德鎮(zhèn)集市,目光被一尊瓷像鎖住,通體高約尺余,名喚“昭君踏雪尋梅”。
集市上相同名稱的瓷像并不少,但大多是裹著大紅斗篷的明艷昭君。只此一尊,昭君身披純白斗篷,明眸紅唇粉頰更有晶瑩通透之感,旁邊那株怒放的紅梅像火焰一樣燃燒著。一人一梅,一素潔一火熱,相互映照,便生出彼此傾慕的魂魄來。
那時候還沒有高鐵,景德鎮(zhèn)還沒有陶溪川文創(chuàng),而母親,也還沒有離開我。綠皮火車幾經(jīng)換乘,小心翼翼背一尊瓷像回家,成就感滿滿。
到家層層打開包裹,乍一看完好無損,輕輕捧起來時卻發(fā)現(xiàn),紅梅扭曲盤旋的枝干斷開了一截。
眉宇間哭云驟集的我,被母親一句話穩(wěn)住。次日清晨,書架上的瓷像,恢復到我初見她時的模樣,只要不貼那么近,你就看不到那叢火紅生命中曾經(jīng)的傷痕。
母親活動著胳膊說,不要小看萬能膠,世間萬物可黏合。不知道為了這“愈合”,她在前一夜一動不動地扶了多久。
這樣,也算是一種完美吧。
金鈴兒
“啪!”夜半,一聲脆響。
我從床上翻身坐起,摸到外屋,果然又碎了一只瓷瓶。
此時,那個毛茸茸的小家伙必然是躲了起來?!敖疴弮海次颐魈觳蛔崮?!”我恨恨地丟下一句話。
金鈴兒是一只毛色金黃的貓弟弟,剛到我家時還不到半歲。和姐姐玫瑰相比,倆貓的性格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玫瑰是極度溫柔順從的類型,喜靜靜地與我們相伴。金鈴兒是我們給玫瑰新尋的伴,這個小幾歲的小家伙是孫猴兒般的態(tài)度,上天入地,闖禍搗蛋,沒有閑著的時候。
幾天后,金鈴兒走丟了,大概率是因為我出門扔垃圾的時候門沒關嚴,孫猴兒以為看到了師父背著的手,打開了新世界,卻再也沒回家。
其實我們從來沒揍過他,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想:如果門關好了呢?
火車
車門打開前,我又一次看了下時間,真來不及了。
剛下來的這趟汽車,因為高速路堵車,耽誤了一個半小時,這導致下一步我將要換乘的火車,只剩二十五分鐘就要開了。而從汽車站到火車站,車程至少是二十分鐘。
我猶豫著,想著還要不要奔跑,一輛出租車就正好停在了面前。
拉開門,我一邊上車一邊把眼下的情況飛速說給司機,只聽油門轟響,車子啟動。
我盯著導航地圖,司機沒有說話,一路上。車子沒有沿著大路,而是鉆進了一些不知名的小巷。我索性放下導航,做一條隨波逐流的小舢板,把下一步交給老天。
到火車站了,神奇,十九分鐘。我有點恍惚,司機終于吐出幾個字:“到了!快!”
我沖進候車大廳,檢票口還開著。
火車進站晚點了五分鐘,是為了“等”我嗎?
角落
“尊敬的觀眾,本館即將閉館,感謝大家的參觀……”
離博物館閉館還有五分鐘,廣播響起時,我正好踱至一場油畫展的尾聲,像是恰好踩在節(jié)奏上。
對藝術也不是那么懂,看畫,完全是憑著自己最清淺的直覺——多看看,總沒有壞處吧——我像鼓勵小學生一樣鼓勵自己踏進來,靜靜地走到最后。
感覺看到了些什么,有翅膀在飛,但又不確定那是些什么,滿天的翅膀忽然銷聲匿跡,在廣播響起的時候。
離開之前,我轉過身去回望了一下,希望能薅到幾根翅膀上的羽毛,留給今晚的日記,卻意外地瞥見了一個角落。
角落里還藏著一幅畫,剛剛一幀幀篩過來,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
對于平滑開敞的展廳來說,這角落就像打了一個不起眼的補丁,突然凹進去一兩平方米的一小塊地,然后又迅速恢復平滑開敞的形象。而這極易錯過的小小角落的三面墻上,有一面掛著一幅小小的畫。
我決定趕在管理員清場之前,走過去看看。
這是一幅近景油畫,雖然前有柵欄,中有高大的喬木,后有房屋,但它們都緊緊地擠在一起。光線明亮,色彩濃郁,紅色橙色綠色都鮮亮亮的,葉縫間有淺淺的藍天。
閉上眼,在自己的腦海里摸了摸,好像兒時暑假記憶里的景物和光線。
嗯,應該是快開學的那個時候,陽光還很強勁,萬物還很張揚,一切都還那么濃烈和熱切。
與其在倉庫的架子上落灰,不如掛出來,而掛出來,卻又只能棲身于小小角落,到底哪一種景況更好呢?油畫作者不是那么有名,網(wǎng)絡上查不到他的名字,整個畫展的展員都來自國外。
從角落里撤出時,目光掃過角落外相鄰墻上的一大幅雪景,面積太大了,快趕上森林小屋的半落地窗了。
剛才之所以錯過了角落里的熱切,是不是因為這一大片的寒冷呢?
操場
冷,雖然除夕并不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
我所在城市的冬天不會冰天雪地,但也會呵氣成霧。操場上好像只有我一個人,是啊,誰會在這個點來跑步呢?
溫度適宜的時候,這所大學的操場上,夜跑的人并不少,尤其是沒放假那時,青春的嘈雜能給夜晚鍍上明晃晃的光環(huán)。
而此時正是年夜飯后的喧鬧時刻,金黃燈光下的暖意融融,幾乎充滿每家每戶。
操場冷清,但我必須來。操場到底有多冷清,我很好奇。
大病過后,醫(yī)生叮囑,防病復發(fā)必須堅持鍛煉。但除夕一年一度,少跑一天又如何?我大概是借此放不下角落,想去看一看。
四肢僵冷,必須跑起來,跑起來有風,會更冷。但基于對溫暖反饋的期待,你愿意主動召喚這更冷,并花時間在更冷中等待,就像不能立即出片的膠卷。
一圈,兩圈,孤獨的冷清的奔跑,反而讓人更沉靜——“在滿園彌漫的沉靜光芒中,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并看見自己的身影”——在寒夜的奔跑中,我隱約看到“地壇”中那個身影。
快離開操場時,竟遇到一對年輕的情侶,笑著鬧著從操場入口溜達進來,目光對上時,我們彼此都有些驚奇。
夜空中突然騰起煙火,兩個年輕人歡呼起來。
我抬起頭,看著這被點亮了的城市中難得的一片開闊,目光也跟著歡呼起來。
責任編輯:施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