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狂歡化;《水滸傳》;酒事【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4.007【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4-0023-03
巴赫金說:“在狂歡節(jié)中,人與人之間形成了一種新型的人際關系,通過具體感性的形式、半現(xiàn)實半游戲的形式表現(xiàn)了出來。這種關系同非狂歡式生活中強大的社會等級關系恰恰相反。人的行為、姿態(tài)、語言從在非狂歡式生活里完全左右著人們一切的種種等級地位(階層、官銜、年齡、財產(chǎn)狀況)中解放出來\"[他的狂歡理論可以概括分成兩個方面:一是強調(diào)全民平等自由參與的主體,無論身份地位如何,在狂歡場景中都能平等地參與其中。二是對正統(tǒng)和規(guī)范的象征性顛覆。通過戲謔性的方式,對權威進行“脫冕”,實現(xiàn)底層與上層之間一種暫時的、平等、自由的對話,構成了一種暫時性的“狂歡廣場”。
酒事指由飲酒生發(fā)的一系列事件,例如飲酒行為直接引發(fā)的沖突、轉折或情感釋放等事件。中國古典文學中不乏對飲酒場景的描繪,《紅樓夢》中的酒宴多集中于大觀園內(nèi)的詩酒風雅,雖不乏嬉笑怒罵,卻始終籠罩在封建禮教的束縛之下,人物的放縱往往以含蓄的詩詞來隱喻表達。而在《水滸傳》中酒事更為集中且豐富多樣。小說中酒事描寫是扎根于世俗江湖,通過好漢們的粗豪言行,直接沖擊封建倫理與等級權威,在巴赫金的狂歡理論視角下,可以展現(xiàn)出更具現(xiàn)實意義的狂歡精神。在巴赫金的理論觀點中,“狂歡”精神具有顛覆的作用,它對權威和正統(tǒng)進行了一種“脫冕”。而《水滸傳》中,梁山好漢們通過酒事的狂歡,暫時忘卻了社會的不公與個人的苦難,展現(xiàn)了一種超越常規(guī)、追求自由的精神狀態(tài),酒事恰如其分地扮演了狂歡的“媒介”角色,承擔“脫冕”作用,這與巴赫金的狂歡理論有一定的相契合之處。從狂歡理論視角看,酒事與巴赫金提出的“第二世界”高度契合,例如在飲酒場景中,等級秩序被懸置,語言與行為突破常規(guī),個體通過醉酒實現(xiàn)“脫冕”?!端疂G傳》的酒事不僅是推動情節(jié)的關鍵,更是封建社會中底層群體以狂歡化策略對抗壓迫的一種方式,酒事在此成為重建平等的工具,與狂歡理論“巔覆一再生”的核心邏輯形成深層呼應。
一、酒事中的情感狂歡
《水滸傳》中酒事呈現(xiàn)極為豐富,不同的飲酒場合所引發(fā)的酒事也不盡相同?!端疂G傳》全書120回中,主要出現(xiàn)的酒事場合如下:
《水滸傳》中關于酒事的描寫非常豐富,并且承擔著推進情節(jié)故事發(fā)展、刻畫人物形象等作用,書中頻繁出現(xiàn)的飲酒場景,通過好漢們的粗豪酒令、戲謔話語和豪放行為,營造出濃郁的狂歡氛圍。酒事成為連接梁山好漢情感的紐帶,增強了他們的群體認同感與凝聚力,推動了群體狂歡的形成。小說中人物飲酒的場合多種多樣,諸如聚會之飲、日常消遣獨酌等。酒往往成為好漢們真情流露的催化劑,使得他們能夠拋開平日里的偽裝,在酒事中袒露內(nèi)心最真實的想法與情感,呈現(xiàn)出一種自由坦率的狀態(tài),這與巴赫金狂歡化理論中所強調(diào)的人們在狂歡節(jié)上自由表達、情感宣泄的特點相呼應。而這種情感宣泄,主要體現(xiàn)為兩類,一類是張揚沖突的,一類是含蓄內(nèi)斂的。
(一)狂歡化的沖突宣泄
魯智深在五臺山出家時,雖有清規(guī)戒律約束,但仍時常懷念酒的滋味,總覺“口中淡出鳥來”,以他那豪放不羈的性格,即使身處佛門凈地,也難以抑制對酒的喜愛,酒早就成為他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魯智深喝酒時往往表現(xiàn)出豪放不羈、無拘無束的態(tài)度,這與狂歡化理論中追求自由、釋放個性的精神相契合。在飲酒之后,他全然拋開了這些束縛,先是在半山亭中搶過賣酒貨郎的酒,大口狂飲,待酒勁發(fā)作,便開始撒潑鬧事。平日里莊重肅穆、秩序井然的佛門凈地,在魯智深醉酒后的這番折騰下,變得雞飛狗跳,清規(guī)戒律蕩然無存。這種借酒打破常規(guī)秩序的行為,凸顯了魯智深不受拘束、灑脫豪放的性格特點,同時也表現(xiàn)出在酒事中,人物能夠擺脫常規(guī)社會規(guī)范的限制,進入一種類似狂歡節(jié)般的自由放縱狀態(tài)。再者,小說中的經(jīng)典情節(jié)武松打虎更甚,武松來到景陽岡下的酒店,看到“三碗不過岡”的招牌,卻執(zhí)意要喝,后看到老虎傷人,官府張貼的告示以后,執(zhí)意闖上岡,并打死老虎。在此期間,“三碗不過岡”的酒可以說是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強大動力。武松執(zhí)意上岡的沖動情緒就是因酒生事的一種情緒宣泄,這是一種張揚外放的情緒宣泄。
在《水滸傳》第十回“林教頭風雪山神廟”中,林沖雪夜沽酒的情節(jié)也十分細致,從風雪初起的環(huán)境描寫到飲酒后的暴力沖突描寫都十分對照,這一場景展現(xiàn)了林沖從隱忍到爆發(fā)的精神蛻變,其飲酒行為既是壓抑情感的暫時宣泄,亦是理性秩序崩塌的前兆。林沖彼時被高俅構陷,刺配滄州,看守草料場,“朔風凜凜,卷下一天大雪”。在“四下里崩壞了”的破屋中,他“將葫蘆冷酒提來,懷中牛肉下酒,獨自慢飲”。此處的“冷酒”具有雙重隱喻,不僅是身體的寒意還有精神的孤獨。與梁山聚義時的群飲喧鬧不同,林沖的獨酌是蜷縮于風雪中的破廟,飲酒時還“不敢高聲語”,甚至連吞咽聲都淹沒在呼嘯的風雪中,這種近乎壓抑的飲酒場景也成了他后續(xù)理性崩塌的導火索。巴赫金指出,狂歡化的反抗不僅體現(xiàn)為外在的暴力沖突,亦可表現(xiàn)為“內(nèi)在世界的越軌”。而林沖的雪夜沽酒,更加顯得酒事是被規(guī)訓者突破牢籠、實現(xiàn)狂歡化的途徑。
(二)獨酌的狂歡性隱喻
小說描寫到,彼時宋江被發(fā)配江州,本就滿腔的郁悶與不甘,在潯陽樓獨酌之時,望著眼前的景象,回想自己一路走來的坎坷經(jīng)歷,心中的情緒如決堤的洪水般噴涌而出。他先是題下《西江月》一詞:“自幼曾攻經(jīng)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隨后又寫下七言絕句:“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謾嗟吁。他時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2]酒事狂歡與儒家倫理的沖突在《水滸傳》中形成張力。宋江始終在“忠君”與“反叛”間掙扎,其潯陽樓題反詩的行為雖由酒催化,卻最終導致他被逼上梁山。這一情節(jié)揭示了酒事的雙重性,它既是突破倫理壓抑的媒介,也是陷入道德困境的原因。從儒家視角看,醉酒失態(tài)是對“克己復禮”的背離,但從狂歡理論出發(fā),這種“失態(tài)”恰恰是對僵化倫理的創(chuàng)造性破壞。更具深意的是,酒事為好漢們提供了“本我”突破“超我”壓抑的契機,梁山群體通過酒事構建的“忠義”新倫理,聚義廳上的“替天行道”誓言需以共飲血酒為儀式,將江湖義氣凌駕于君臣綱常之上。酒局在此成為新舊倫理碰撞的場域,對應了狂歡理論中的“狂歡廣場”,狂歡精神既瓦解了舊秩序,又催生了新規(guī)范。
二、酒事中的身份狂歡
《水滸傳》中的酒肆、山廟、聚義廳等飲酒空間也充滿了狂歡化,例如,十字坡孫二娘的黑店表面是酒館,實則是法外之地的象征,用蒙汗藥酒放倒客人、人肉包子的秘密,皆在酒幌掩映下進行。這類空間通過酒事的狂歡化運作,懸置了外部的法律與道德,成為好漢們短暫棲身的“反秩序”場所。再如潯陽樓,作為市井酒樓的典型,其開放性允許宋江這類邊緣人物借酒抒懷,而樓內(nèi)題詩的行為更將私人情緒轉化為公共宣言。酒肆的空間流動性、混亂性與狂歡理論中的“廣場性”[3]不謀而合。在巴赫金的狂歡理論中,這個狂歡廣場從抽象的概念來說,是人們在這個空間內(nèi)可以保持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狀態(tài)。最重要的是狂歡廣場要具備全民性,在場的每個人不會因為身份和地位受到限制。
(一)消除距離、身份平等
在《水滸傳》所構建的江湖世界里,與村舍宴會相比,小說更為著力描寫酒店場所,全書僅大大小小的酒店就有六十四家。酒常常扮演著消除距離的重要角色,使得不同身份、階層的人物能夠在酒桌上實現(xiàn)平等交流,宛如巴赫金狂歡化理論中所描述的“狂歡廣場”一般。好漢們闖蕩江湖,多以豪飲為快,常以酒肆為家。梁山聚義,眾多好漢來自五湖四海,有著各不相同的出身背景。有像林沖這般原本身為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身處官場體制內(nèi),有著一定社會地位和良好教養(yǎng)的人物;也有像魯智深這樣從軍官轉變?yōu)楹蜕?,性格豪爽、不拘小?jié)的義士;更有出身低微,如阮氏三雄那樣以打漁為生,生活在社會底層卻滿腔俠義的豪杰。當他們齊聚梁山,在忠義堂擺下宴席,大碗喝酒之時,等級差異仿佛瞬間消失。大家圍繞著共同的理想和目標,推杯換盞。在這種狂歡式生活里,完全左右人們一切的種種等級地位諸如官職、財富、家庭等被打破。酒事促進了梁山好漢群體狂歡氛圍的形成,這種群體狂歡進一步強化了群體認同感、凝聚力以及反抗精神,充分體現(xiàn)了狂歡理論中全民性和群體參與性的特征。
(二)顛覆等級、反抗權威
《水滸傳》中酒事的狂歡性,與宋代市井文化的繁榮密不可分。宋代酒肆林立,釀酒技術普及,飲酒從貴族特權逐漸下沉為平民娛樂。書中頻繁出現(xiàn)的“村醪”“濁酒”等意象,正是市井文化的真實寫照。通過結合歷史背景,可見《水滸傳》的狂歡書寫并非憑空虛構,而是根植于宋代市民社會對自由與平等的集體渴望?!端疂G傳》第七十五回中,朝廷在第一次招安時,阮小七和他的手下把放在他們船上的御酒偷喝,再往壇子里裝上村醪,換御酒這一事可稱典型。御酒本是專供王公貴族享用的皇封之物,象征著高高在上的皇家權威與階層特權。然而,梁山好漢們卻打破了這一常規(guī),阮小七在接受朝廷招安時,將御酒偷換成了普通的村醪水酒。這一行為,不僅僅是簡單的調(diào)換酒水,更是一種對封建等級制度的大膽挑戰(zhàn)。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皇家的物品代表著不可逾越的階層差異,而梁山好漢們作為被朝廷視為“草寇”的群體,通過此舉,將原本遙不可及、高高在上的皇家御品據(jù)為己有,從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出來大膽的反叛與狂歡化。
魯智深醉酒大鬧五臺山也是極具代表性的例子。魯智深出身軍官,后落發(fā)為僧,本應受佛門清規(guī)戒律的嚴格約束,與世俗的酒肉生活劃清界限。但他卻難耐對酒的喜愛與渴望,多次破戒飲酒,從寺廟這一相對清凈、有著嚴格等級秩序的場所,回歸到世俗中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豪放生活狀態(tài),實現(xiàn)了身份上的一種別樣轉換,掙脫了佛門階層所賦予的行為規(guī)范限制。李逵在面對招安等涉及朝廷權威的場合時,也常借酒發(fā)作,甚至直接扯碎詔書,以最直接、最激烈的方式對抗朝廷的權威,而酒在這里無疑是他鼓起反抗勇氣、沖破等級束縛的催化劑,讓他能夠無所顧忌地向權威“宣戰(zhàn)”。梁山好漢們并非逆來順受地接受朝廷所代表的權威和等級秩序,他們通過借酒勁行事,打破了常規(guī)的等級規(guī)范,彰顯出一種狂歡化的反抗精神,為整個故事增添了別樣的張力與魅力。這些情節(jié)中,酒事都扮演著關鍵角色,渲染了一個狂歡式的氛圍,促使人物突破既定的階層框架,在酒的催化下,常規(guī)的階層秩序被暫時擱置,人物得以在狂歡的情境中實現(xiàn)身份的轉變與對階級的反叛。
在《水滸傳》的敘事結構中,酒事不僅是狂歡化的載體,更是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關鍵樞紐。以“智取生辰綱”為例,吳用等人假扮販棗客,以飲酒作樂麻痹楊志的警惕,最終通過“酒中下藥”完成劫掠。此處,酒事既是群體狂歡的象征,也是計謀實施的途徑,凸顯了酒事在聯(lián)結人物行動與情節(jié)轉折中的雙重功能。再如“林沖火并王倫”一節(jié),酒宴上的推杯換盞看似和諧,實則暗流涌動,最終在酒精的催化下,林沖拔刀殺人,徹底打破梁山舊有的權力格局。此類情節(jié)表明,酒事的狂歡氛圍往往包裹著劇烈的矛盾沖突,成為敘事張力爆發(fā)的導火索,完美契合巴赫金所言“狂歡是危機與再生的儀式”。
三、結論
《水滸傳》中的酒事描寫呈現(xiàn)出多樣性的特點,飲酒后人物的行為模式,具有鮮明的狂歡化特征。酒事所映射的狂歡化內(nèi)涵深刻,一方面,酒事促進了群體狂歡的形成,它體現(xiàn)了等級秩序的暫時顛覆,人物能夠突破世俗的等級束縛,實現(xiàn)平等對話與自由交流。梁山好漢們在酒事中增強了群體認同感、凝聚力和反抗精神,體現(xiàn)了巴赫金“狂歡廣場”理論中全民性和群體參與性的特征。另一方面,酒事促進了情感欲望的釋放宣泄,人物借助酒的力量突破理性的壓抑,展現(xiàn)出真實的自我,這與狂歡理論對精神解放與狂歡的追求相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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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趙運杰在讀中國語言文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