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2097-2881(2025)15-0047-04
時間和空間是小說創(chuàng)作必不可少的因素。換句話說,無論是作為“存在”的形式,還是作為“意識”的載體,時間和空間都是不可分割的綜合體。在小說文本中,時間和空間是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整體。正如學者讓-伊夫·塔迪埃所言:“小說既是空間結構,也是時間結構。\"在小說中,“時間的標志要展現(xiàn)在空間里,而空間則要通過時間來理解和衡量。這種不同系列的交叉和不同標志的融合,正是藝術時空體的特征所在?!盵2在文學中,時間也被稱為空間的第四維度,小說中的一切都處在一定的時間和空間之中,二者都是小說中無形無狀的容器和載體。
小說《伊格納特》由布寧于1912年在意大利卡普里島完成創(chuàng)作,屬于布寧早期的愛情小說。在意大利的這段時期,布寧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悲劇愛情小說,為其作品中的死亡愛情觀奠定了基調。《伊格納特》主要講述了男主人公伊格納特對年輕貌美的侍女柳布卡由愛生恨的故事,這段愛恨情仇持續(xù)了六年。伊格納特狂熱地愛慕著柳布卡,為她神魂巔倒。然而,兩位少爺卻把柳布卡當作玩物。待兩位少爺離開家后,柳布卡突然答應嫁給他,而他對柳布卡的愛也發(fā)生了變化。伊格納特對柳布卡不信任,并且在一次酒后借機家暴柳布卡,導致柳布卡流產(chǎn)。從那以后,柳布卡因不再相信愛情而行為放蕩,徹底變成了只相信物質生活的女人,伊格納特也永遠無法得到柳布卡的真愛。故事的最后,伊格納特服役歸來將柳布卡捉奸在床,他了結了柳布卡的生命,最終以悲劇告終。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伊格納特的心理也一直在發(fā)生變化,故事情節(jié)一波三折。小說中作家設置了三種不同的時空體:道路時空體、田園時空體及拉伯雷時空體,這三種時空體相互交錯,共同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同時也使人物形象變得更加立體和復雜。而小說結尾處女主人公柳布卡的死亡也再次體現(xiàn)了布寧“愛情引發(fā)死亡”的創(chuàng)作特點,引發(fā)讀者對生命、愛情、死亡的哲學思考[3]
一、道路時空體特征
在布寧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道路”主題經(jīng)常出現(xiàn),人物在不同的道路時空中演繹著形形色色的故事。道路是連接人物過去與現(xiàn)在、愛情與痛苦、生命與死亡的橋梁,亦是人物生命中重要的轉折點,還是人物逃離舊世界、奔赴新生活的媒介[。在該篇小說中曾多次出現(xiàn)“道路”形象,此時的道路已經(jīng)不再是單純的公路、城市道路、鄉(xiāng)村小徑,而是被作家賦予了更深層的含義,是主人公的“人生之路”“生命之路”。文中提到二少爺離開家時的道路是“高低不平、流著一條條顫抖不已的小溪的道路”,“道路”上不但有“坑坑洼洼的積水”,還有“顫抖不已的小溪”,而此后伊格納特和柳布卡正式開始了情感糾纏,這條路也暗示了未來兩人的人生之路注定顛簸崎嶇。每個道路時空體中又融合了許多小的時空體,通過“道路”及相關“事物”進行串聯(lián)。全篇小說共出現(xiàn)了六次道路時空體,有二少爺離家之路,有代表新生活的歡快大道,有眺望遠方之路,有憂愁的上坡之路,有交叉路口的選擇之路,有微微發(fā)黑的沉寂之路。這些道路時空體不僅是情節(jié)穿插的紐帶,更具有象征性意義,關聯(lián)著人物情緒的變化,能更好地塑造人物形象,使人物形象更加立體。
“伊格納特卷著鞭子,懶洋洋地眺望著陽光照耀下的遠方,眺望著一條條的道路,路上已經(jīng)有了塵土,讓人高興地想到夏天,太陽和四月的旱風使得他的皮膚漸漸發(fā)黑?!贝藭r時空體發(fā)生的時間是“鋪滿陽光”的正午時刻,聯(lián)想到的夏天、太陽和四月的風給人以熱烈、美滿、幸福、未來可期的感覺。這時候兩位少爺都離開了大院,伊格納特和柳布卡有了情感碰撞和愛情發(fā)展的條件,此時的道路反映出伊格納特對未來的憧憬,眺望中的“道路”在陽光的照耀下,代表著他對未來人生道路的美好期許。小說后文中也提到,他認為自己已能“降服”柳布卡了,可以與她平起平坐,讓她愛上自己,前后情節(jié)環(huán)環(huán)相扣,形成呼應。道路是逃離舊世界、奔赴新生活的一種媒介,此時的伊格納特對未知的人生充滿期望,這條“道路”成功地讓讀者感受到了伊格納特心理的起伏,為后文埋下伏筆。
“他站在莊園大門口愁悶地望著落日。坡上那條歪歪斜斜的大路上出現(xiàn)了幾輛布滿塵土的大車….”[5時空體主要就是時間在空間中的物質化,這里的“落日”便是具有特色的時間標志,時空體發(fā)生的時間是“落日”晚霞時刻,落日本身就給人一種時光將逝、日薄西山的落寞感,營造了一種蒼涼的氛圍,而他獨自一人愁悶地望著落日更是體現(xiàn)出了對未知的憂慮和迷茫,反映出了主人公的孤獨與無助。歪歪斜斜的大路再次體現(xiàn)“道路時空體”,小說中指出了道路的不規(guī)整、不順暢,仿佛經(jīng)歷了歲月的磨礪和風雨的沖刷,既展現(xiàn)了環(huán)境的荒僻、破敗,又引申出了主人公此時的生活之路。路上布滿塵土的大車便是其時空體中的象征物,大車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出現(xiàn),由于距離和塵土的遮擋,給人一種模糊、不確定的感覺,仿佛預示著未來發(fā)展的不確定性,反映出了主人公憂慮不安、彷徨迷茫的心情。自從柳布卡隨東家大院的太太去了利佩茨克后,伊格納特渾渾噩噩,整日酗酒,他感到乏味、憂愁,這時“歪歪斜斜的道路”也是伊格納特心情的象征,是相思之苦以及無趣人生的真實寫照。申丹、王麗亞認為:“‘故事空間’不僅是虛構故事中人物和事件的發(fā)生地,同時也是展示人物心理活動、塑造人物形象、揭示作品題旨的重要方式?!辈紝帉θ宋锏乃茉炷芰O強,在柳布卡回來時,布寧是這樣刻畫的:“在交叉路口伊格納特就聽到一輛三駕馬車的震耳的鈴聲和三匹馬的踢踏聲,馬車揚起的塵土撲面而來?!边@里出現(xiàn)了交叉路口這一道路時空體,交叉路口的淺層意思是兩條或兩條以上道路的交會處。在文學語境中,交叉路口往往承載著隱喻與象征意義,這里暗示著柳布卡的歸來會給伊格納特帶來不同的人生道路,那大車的轟鳴聲仿佛打到了他的心上,迎面而來的是他認為的“真愛”。站在交叉路口時往往面臨著不同的方向選擇,而此時的伊格納特正面臨著愛情的抉擇,這種抉擇會帶來兩種完全不同的結果,充滿了不確定性和風險,既反映了人生道路上的復雜性和多樣性,也預示著主人公的命運轉折,體現(xiàn)了其內心的思想沖突,增強了小說表達的張力,使人物形象更加立體。
在小說最后伊格納特回家的途中,道路時空體再次凸顯,他眼中的道路不再是明媚的陽光大道,而是發(fā)黑的道路、憂郁的街道、光影斑駁的小路。小說最后多次提到“黑色的路”,黑色本身就給人沉重、壓抑的感覺,“黑色的路”暗示著主人公內心沉重的負擔,黑色的道路仿佛沒有盡頭,沒有一絲的光亮,也沒有一絲的希望,主人公更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之路”通向何方。這時他的心徹底死了,最后也是以柳布卡的死亡來結束了這一切。以悲劇結尾是布寧的一貫創(chuàng)作風格,也再次體現(xiàn)了布寧“愛情與死亡”的創(chuàng)作主題。布寧心中的死亡愛情觀總是具有雙重性:愛情是一種矛盾,既夾雜著人類情感的極致幸福,又可能將人從愉悅感推向痛苦的深淵。小說情節(jié)跌宕起伏,隨著“道路時空體”的改變而娓娓展開,道路體現(xiàn)出了主人公伊格納特不同的“人生之路”。
二、小說中的田園時空體特征
田園時空體同樣是巴赫金提出的一個重要時空體類型,田園時空體的一大特點是人的生活與自然界的生活完美結合,使二者節(jié)奏保持統(tǒng)一,呈現(xiàn)出自然現(xiàn)象和人生時間的契合。在田園時空體中,大部分語言是隱喻性的,當各種因素(自然現(xiàn)象)被納入田園整體時,其所獲得的隱喻性質以及隱喻程度存在差別。換言之,是純粹顯示的聯(lián)系或隱喻的聯(lián)系所起主導作用的程度不同。
在《伊格納特》中,布寧多次描寫東家大院這一時空體,運用了“雪”“太陽”“風”“樹葉”“花朵”等自然因素。自然客體在作者筆下也是帶有情緒的載體,這些自然因素的狀態(tài)變化也暗示著小說情節(jié)起伏的推進以及小說中主人公的情緒變化。比如,雪有初雪形態(tài)、暴雪形態(tài)、融雪狀態(tài),分別代表了冬季不同的時間。小說中運用最多的自然因素是“雪”,文中不僅描寫了雪的不同狀態(tài)以及院內外積雪的變化,運用“雪”的狀態(tài)來推進時間線發(fā)展,更是用雪的變化來刻畫人物的心情境遇,讓文章整體的情緒跌巖起伏。巴赫金在提出時空體概念時,特別強調了時空體的首要類別是時間,而基于時間去研究田園時空體,有助于讀者更好地了解其中的文學價值?!疤栆辉缇团婧娴?,天空既亮又藍,雪地上的反光也那么亮,融雪在滴水”“雪花大片大片落下來,在階前融化成小水洼”。布寧運用“雪”的融化狀態(tài),反映了季節(jié)周期間白天溫度逐漸升高的特點,為謝肉節(jié)送走寒冷的冬天,迎接溫暖的春天。
謝肉節(jié)送走的不只是冬天,還有兩位少爺?shù)碾x家。伊格納特的愛情終于迎來了一絲期許,他期待著溫暖的春天能給自己帶來燦爛的新生活,希望一切難堪的過去都隨著積雪的融化而一去不復返,這里反映出伊格納特對未來新生活的憧憬?!把┫碌煤艽?,傍晚時分田野便消失在暴雪的迷霧之中”,時不時的暴雪天氣又刻畫出了寬恕周期間天氣的“喜怒無?!?,也暗示此時尚未達到適宜的天氣條件。這喜怒無常的雪就像伊格納特的心理狀態(tài)一樣起伏不定,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能真正得到柳布卡的真心,側面反映出了他對未來不確定的糾結心情,也為下文中柳布卡背叛自己埋下了伏筆。文中還多次體現(xiàn)“雪”象征的隱喻效果,在伊格納特發(fā)現(xiàn)柳布卡背叛她的時候,“雪”帶來了灰色、憂郁的效果:“院子和屋頂上的積雪灰白灰白的,泛青色”,反映出伊格納特心如死灰的心情,這時的伊格納特已經(jīng)對這個放蕩的女人不抱有任何的期待,已經(jīng)完完全全變成了復仇心理。在小說的最后,伊格納特處決掉了柳布卡,在被別人發(fā)現(xiàn)時,“雪”更是充當了核心角色,“這男人低著頭,正用右手抓起臺階旁邊新下的雪花往自己頭上按”。雪的意義再次升華,充分體現(xiàn)了伊格納特的沮喪、對自己人生的無奈、對這畸形愛情的反思,以及完成復仇之后的矛盾心理。田園時空體運用對大自然的描寫,以及對環(huán)境效果的塑造,巧妙地把握了時間和空間的重要聯(lián)系。雪往往與死亡相聯(lián)系,雪完成升華成為雨的精魂一一凝聚了所有堅強內核的精魂,這強調了布寧愛情與死亡相結合的創(chuàng)作風格。對于布寧來說,愛情是宇宙生命的基本表現(xiàn)形式,給人以短暫的慰藉和生活的幸福。但是,愛情也隱藏著難以捉摸的災難、悲劇甚至死亡。布寧往往將愛情置于廣闊的社會生活中進行描寫,提升了愛情的層級,引發(fā)人們對社會環(huán)境的反思。
三、小說中的拉伯雷時空體特征
仔細梳理巴赫金對歐洲小說發(fā)展史的論述,可以發(fā)現(xiàn),巴赫金也采用了三段論的形式。巴赫金將歐洲小說的發(fā)展劃分為三個階段:古希臘羅馬小說、騎士小說和拉伯雷小說。巴赫金在論述拉伯雷小說時,首先就指明它的題材價值,“凈化和再現(xiàn)現(xiàn)實世界與人的兩項任務相結合,決定了拉伯雷藝術方法的特點,決定了他的現(xiàn)實主義幻想的特色?!被乩讜r空體的民間創(chuàng)作基礎也是巴赫金的重要理論之一,拉伯雷時空體具有強烈的時間感和對時間的區(qū)分感,在這里形成的時間感可以區(qū)分農(nóng)事勞動周期、四季、一天中的時辰、與動植物生長階段相聯(lián)系的節(jié)日禮儀。它是一種運用于集體生活的集體時間,這個時間具有很強的空間性和具體性。人們的生活是以統(tǒng)一尺度衡量,勞動與意識在行為中互交織,不可分割,這種集體時間對整個社會的成長更新具有重大作用。
文中多次對集體節(jié)日的周期進行描述,而不是單純介紹時間來推進時間線,“今年謝肉節(jié)前二少爺先回來”“這天是寬恕日的前一天”“四月大齋過得乏味、單調”“四旬大齋第三周的一個晴朗的日子”,這種創(chuàng)作手法十分巧妙,不僅推進了時間線的發(fā)展,讓讀者了解時間軸的穿插經(jīng)過,還把人們放在集體生活的同一時間里,再結合主人公的個人具體事件,給人極強的代入感。
謝肉節(jié)是俄羅斯的傳統(tǒng)節(jié)日,謝肉周的最后一天是寬恕日,而大齋則是俄羅斯東正教的傳統(tǒng)儀式,在齋戒期間禁止食用動物制品。節(jié)日或者節(jié)日傳統(tǒng)作為集體生活中的重要體現(xiàn),在文中多次出現(xiàn),集體生活在人們腦海中都有認同感,拉近了與小說的距離。除了時間概念,還有集體節(jié)日背后的深層含義。比如,在寬恕日,人們會請求別人寬恕自己的罪過與過失,同時也會寬恕他人。這體現(xiàn)出一種精神上的凈化與和解,讓人們在進入大齋期這個齋戒、懺悔時期前,放下過往的矛盾和怨恨,通過互相寬恕來凈化心靈,加強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同時也是信徒在宗教層面上進行自我反思和靈魂升華的重要契機。在小說《伊格納特》中,柳布卡不信服寬恕日的懺悔,與之相反的是,伊格納特一直在追尋精神的精華和心靈的解脫。
四、結語
小說《伊格納特》展現(xiàn)了不同的時空體特征,運用道路時空體特征從側面反映小說中角色的人生之路、轉折之路;運用田園時空體特征,通過自然因素暗示主人公情緒上的不斷變化;運用拉伯雷時空體特征中的集體時間,來豐富主人公的個人故事情節(jié),折射出主人公命運的轉變。此外,這三種時空體在小說中并不是獨立存在的,而是彼此重疊、交叉,從而形成該小說的多重時空體特征。這些時空體貫穿于情節(jié)變化的發(fā)展過程,成為組織小說基本情節(jié)事件的中心,情節(jié)糾葛既形成于時空體中,也解決于時空體中。文章結尾是生命的終結,是愛情的終點,也是人類最終的歸宿。至此,布寧將愛情與生命、死亡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同時人物的思考上升到了哲學層面,也體現(xiàn)了布寧的創(chuàng)作風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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